篇 第圩七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 呼嘯凶閣風聲唳 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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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蓷囿,葶藶一直悶聲不語,蘇墨看在眼,也是久久沒有說話。最難降息便是這春意漸逝,但往往隻是一瞬間,人就已經失去了年華。人生若滄海一葉,沉浮旦夕可變,福禍瞬息轉化,比之這讓天下半數女子羨慕的後冠,傅玲瓏的傷逝的又豈止是時光。
接近九皋軒的路上,百花漸淡,唯留一色純白珍珠梅簇擁在繁茂的綠色枝葉間,倒影在一方從太液池隔斷而成的水塘邊,那與春日格格不入的單薄色彩,卻一樣於碧波間顧影自憐。
蘇墨終是開了口想寬慰些什麽:“葶藶,各人有各人的命數,不必太過感懷,有時候對於他人的遭際,不妨學著放開懷抱,引以為鑒。”
可是葶藶隻是默默的的走著,並沒有立馬回答他。
良久才開口道:“幼年時期讀《碩人》,隻覺莊薑夫人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後來夫子說,要解《碩人》先讀《燕燕》,‘燕燕於飛,差池其羽…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有人說《碩人》寫的是莊薑夫人出嫁,而《燕燕》卻是莊薑夫人自作的宮怨之詞,衛莊公為了得到齊國庇護,盛大迎娶莊薑夫人,卻又因為害怕齊國的吞並,所以不曾與莊薑夫人恩愛。君恩如浮雲,隨風反複去。哼,男兒皆薄幸而已。”
葶藶想到了董賢,看似占盡恩寵,卻也不是千一瓢。董賢曾經為皇帝來討好過自己,為皇帝而哀求過自己,但皇帝又何曾為他不再他幸,不過是見一個便占有一個。董郎也隻是又一個可憐人而已,所以皇後的勸告,也隻是立場衝突下的一個側麵,同為一人所傷,何苦相互為難呢?
又走了一會兒,九皋軒已是在前頭。太液池在此處被一個小的半封閉的合攏隔出了一個大概畝左右的水塘,九皋軒淩駕於水麵之上,卻顯得並不突兀,因為它被一株栽在水邊的巨大的珍珠梅花樹半遮半掩的隻露出了半個軒閣,那繁盛的綠葉和幾十朵細碎白色小花團簇成的一個個花球將九皋軒點染的若即若離,看起來如一女子以紗覆麵,正是這看而不全,求而不得才分外引人回顧。
因為人性本就是賤,越是疏離越是想要靠近,而靠近之後,卻往往棄之若芥。必須得尋一個會,及早讓皇帝斷了這個念頭,不然哪天君威難拗,不知自己會是如何的反感與無奈。
葶藶此時看到,在九皋軒的上層,朝著水塘的那一麵,窗戶正打開著,一個頭戴黃金小冠的男子和帶著劉氏冠的皇帝以及一個身板小巧帶著玉白發扣的人正在窗前各自垂首,人時而抬頭張望,時而俯首肩部抖動。董賢和龐秋然站立一旁俯首笑盈盈的盯著什麽,而那旁邊還站在一個武士模樣的人,似乎對他們做的事情不感興趣,一端著茶盞一拿著一塊茶點,在人背後來回踱步,而後麵還站著一個發色金黃的少年。
葶藶盯著那窗口看著,漸漸步入一條延水回廊,那條回廊九曲蜿蜒通向九皋軒的大門。皇帝抬頭張望之間就立刻認出了葶藶對他招了招,示意讓他快點上樓。葶藶帶著二人朝窗行了一個全禮,複又前行直至到了九皋軒,發現門口全是未央衛。
步入了九皋軒的底層時,在一個常侍的帶領下人通過一個木樓梯上到了二樓。剛剛步入二樓的樓間,便聞到了“翔龍妙篆”的香氣,尋著香味的源頭看去,原來人正分別站在一張高案前,對著窗戶在作畫。而那個身板小巧的人便是王洛渚。
翔龍妙篆”的香霧正一縷一縷從一個香爐垂直升騰而起,又消散在房梁處,董賢見他們來了立馬迎了出來。二人相逢一笑,董賢便引著他們進了那間鬥畫正酣的房。
葶藶迫不及待的走了過去,想看看人畫的是什麽。
隻見皇帝的畫卷上是一派浩渺的太液風光連接著這個水塘,筆觸寫意,雲煙點景,山石水流,綠柳垂岸,上半部為留白,下半部構圖左鬆右緊,墨簡意豐。
而王洛渚正在用小白雲筆為她勾勒好線條的一副工筆小景染色,在她的旁放著一應的工筆畫用具,大小紅毛各一支,蟹爪狼圭一對。而在她的筆下是一副栩栩如生的花鳥圖,近處是回廊邊的一叢珍珠梅,綠葉脈絡清晰,百花晶瑩靈動,花蕊清晰可見,而兩蝴蝶停駐其間,或紛紛從遠處繞過回廊翩躚而至,動靜相宜,細致可愛。而遠處是白鷺停駐灘頭,或獨腳而立,雙目盯著水麵波紋,或引吭吞魚,白羽整齊可辨,不亂分毫,而卷首早已有她題好的一首繞頭詩“閑似忙,蝴蝶雙雙過粉牆;忙似閑,白鷺饑時立小灘。”
再看那個頭戴金冠的男子,隻見那人一身黛色,輕裘緩帶,提筆揮毫間,神態動作甚是瀟灑,看來二十五六歲年紀,神色貫注,麵目俊雅,卻又英氣逼人,身上服飾打扮,儼然是一位富貴王孫。
不知此等俊雅人物,筆力幾何?葶藶立馬湊頭過去看了看他筆下畫卷上,卻是十分驚訝,那畫卷竟然是珍珠梅掩映下的九皋軒外景,畫風頗為精致,正好是葶藶他們剛才在樓下看到的那個角度,而再看那水倒影,構圖方位絲毫不亂,點皴之間,光影靈動,波光絢爛下又是一席悠悠逶迤的九皋軒倒影。而連著的回廊上,有個人正在行禮,姿勢井然,分毫不錯。那一瞬間捕捉到的神態韻味似工筆也是寫意,卻牢牢抓住了那味道。這倒景正描之法,考驗的是這個畫師的洞察力和驚人的記憶力。技法上,軒亭寫實工致,章法純熟,而花草水色卻一應寫意,又多了幾分朦朧美,是一種色彩的天然韻致,配合這倒影的暈染技法,相得益彰,寫實、寫意融匯貫通。不論從觀察構思,筆觸技法上在葶藶看來為人最高。不知此為何人,好生叫人佩服。而筆至最後,又在近處的一角以工筆技法描繪了幾隻風輕蕩的綠柳枝,仿佛整幅畫,是從對岸的柳樹後觀察而作。
過了一會兒,人紛紛在畫卷上加上了印,由身旁的內宦懸掛在了一旁的屏風上,晾幹水墨氣息,便於保存,同時眾人也可以借此會觀察品鑒一番。
皇帝站在那個公子的畫作前一壁看,一壁讚到:“妙,甚妙,王卿心思細致,過目不忘,想必聽到我邀請大家來作畫,在路上便是已經看好了吧。難怪人道,王筆一抹潤長安啊!”
陛下過譽了,”王狄態度十分謙恭。
原來此人就是王狄,葶藶心想,可這樣看起來溫潤有度的人,怎麽會是父親口那個陰詭狠絕的王狄呢?且不說相由心生,隻說看他一好畫、細膩的心思和濃烈的書卷氣,便是連他會帶兵葶藶都是不信的。
不過事實在眼前,他剛一秘密回來,烏洛蘭就暴斃在太液池,之前與王家數番交也沒有說滅口就滅口的時候,所以此人不得不防。
葶藶環顧周圍,除了這張生麵孔外,另外一張略微生疏的麵孔一身勇武之氣的,應該就是王獲了:“下官王葶藶見過王家兩位將軍。”
隻見王獲鼻孔輕輕抽動了一下,甚是不屑,倒是王狄迎了過來,盈盈微笑的上下把他打量了好幾遍,不由喜上眉梢:“恭喜皇上又得才俊啊。剛一回來,這未央宮幾乎處處都是王少史的事,怎麽破了甘草鯉魚案,怎麽智解上巳節的血水迷局,一舉從太樂令調至丞相府不由得心生仰慕。這一見,便知非虛。”
王將軍過獎了,這些跟您在沙場上縱橫捭闔談笑破敵比起來,都是小巧。”
皇上,臣聽聞王少史精通雜藝,琴棋書畫皆通,不知道可否鬥膽獻醜,請少史對拙作加以品評?”
葶藶看了皇帝一眼,可能說著帝王城府深似海,從皇帝的麵上眼,盡然是一點也察覺不出厭惡反感,反而是見他用杜老宦遞來的一方濕巾擦了擦上的墨跡道:“葶藶,朕還沒見過你畫畫,所以這品鑒,你是躲不掉了,朕要看看是不是琴棋書畫皆通。”
葶藶盈盈一拜,回到:“書者四友,唯獨這畫是最不通的,所以我胡亂一說,說的不對,各位大家別見笑。”
葶藶走上前來,仔細端詳著王狄的畫作,許久放才開了口:“王將軍這幅畫,我送四個巧字。”
願聞其詳。”王狄是好畫之人聽著也來了興致。
這第一巧,在‘氣韻盈衝,大巧不工’,王將軍取一局部小景,但又不似翁主筆下婉轉工細的花卉蟲鳥要於細節處見真章,所以用工筆技法,反而顯得小氣,所以這寫意輔以工筆技法最為恰當,先看這軒,結構緊湊,骨法嚴謹,就如同是個微縮模具,躍然紙上,細膩之處如這飛簷拱頂,落筆對稱,連筆力墨法都無二致,但到這珍珠梅,卻骨法一轉,隻求寫其生趣綠意,改用大寫意筆法,厚神薄形,這虛實結合,盡顯胸丘壑;這第二巧‘過目不忘,大巧在胸’,觀這景色經營,並非從軒可以直接摹寫,想是將軍在剛才路過回廊的須臾之間,一眼便以經營妥當,隻是記在心,到落筆時居然分毫不錯,神形兼備,傳移之敏捷,記憶之如電,讓人拍案叫絕;這第巧‘回味不絕,大巧若白’說的是王將軍這大刀闊斧,敢舍一方細節,卻得無窮韻味的本事,這留白恰到好處,如於無聲處聽驚雷;這第四巧,便在這色彩上了‘濃淡相宜,大巧在變’,一株植物,將軍居然潤色,渲染、暈染,統染四法俱全,除了色彩明快,更是拋棄了勾皴之法,直接用色變來展現明暗光暈之別,匠心獨運,在看這人物,筆法卻不像是傳統的筆法,寫意之餘,倒像是用色塊直接烘托出來,神態俱全,不知這是何技法?”
葶藶一番品鑒剛完,抬頭卻見王洛渚眉毛一皺,細微的搖了搖頭。
哦,也難怪,少史從沒離開過長安,更沒有去過邊塞。胡人匈奴的畫卷,多有色塊直點之筆法,用來描繪遠處看不清細節的人和事物,隻取抽象之形來達意,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也經常加在繪畫,還不純熟。”
葶藶說著一邊撫著畫卷,仔細看著回廊那幾個色塊直點出的人物:“王將軍過謙了,這樣的筆法,從未見過,真是又奇又新鮮。”
皇上的丹青閣裏應該有胡畫的私藏吧,既然少史沒見過,今天又是以畫會友,不知臣等是否有此幸請一副皇上的藏品呢?”
皇帝搖了搖頭:“葶藶不說破,朕也到是疏忽了,才發現這樣的筆法從沒見過。可能丹青閣裏也沒有現成的樣板。”
誒,對了,我聽說匈奴使節前些時候入了京,現下就在鴻臚寺,皇上可能有所不知,臣久在邊關聽說過虛若提當戶大名,聽說他這次也在來使,這位虛若提當戶可是精通匈奴繪畫的大師啊。不知皇上可否傳他來直授其義,以畫來和睦關係?”王獲一番話來的自然。
可是葶藶和皇帝同時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這王狄果然好深的城府,這麽無聲無息之間,當著葶藶和龐秋然的麵居然下了這樣一個套,眾人無一察覺。葶藶終於是明白了王洛渚那搖頭之意在何處。自己還是對這個對太不了解。
此時若皇帝不宣召,那麽王狄必有後續的說辭,而隻要宣召,那麽烏洛蘭的事兒即可便會掀起風雲。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皇帝歇了一陣,開口對杜老宦道:“去傳吧。”
諾。”杜老宦帶著兩名宦者領命離開了。
此時隻見王獲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如此明顯,如此嘲弄。葶藶此時隻將希望寄托在皇帝的點子上了,畢竟此事,皇帝沒有讓任何人拿過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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