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 第圓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 呼嘯凶閣風聲唳 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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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車廂裏,皇帝一反常態的沉默,所以各人也就沒有言語,隻聽得車轍聲陣陣咿呀,在這夜色裏如同一陣魂笳,車外馬蹄人腳倥傯,急急風一般的向著城外兩裏處進發。

    雖然漏夜暗行,卻沒有一點燈火,皇帝似乎想把自己的人馬全全隱藏進這一片黑夜,這個少年天子,臉上不斷變換的表情,如同一陣走馬燈,時而陰鷙如雕,時而緊張如兔,時而沉思若鷺,但沉重的呼吸聲無法掩蓋住他的焦灼,以至於額頭滲出了絲絲汗珠。這樣的風雲際會,可能一頃刻間,便是風裂雲碎,王家是否膽大包天到敢於和天子正麵出,他心並沒有底,但他又不能不親自來,這一刻的輸贏不論為何,他都想親眼見到,緊張和焦灼在麵對成敗的未知下,在心裏慢慢催化發酵,伴著些許的興奮,催使這個皇帝腦不停的推演著各種各樣的情勢,腦海裏計較的得失竟比眼下的情況更加真實。

    對於皇帝的舉動,董賢向來比任何人都上心,於是從袖取出了一方絲帕,細細的為皇帝擦拭起來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拽在掌心。那已然微微,每個指關節都在瑟瑟抖動,那並不是害怕。

    別擔心,”董賢柔聲在皇帝耳邊說到,無論什麽情況,他都會陪在這個人的身邊。

    葶藶,這樣的情況,適合什麽曲子,唱一個來聽聽吧。”皇帝擠出一絲笑容,對葶藶說道。

    葶藶垂目思索了一下,緩緩低聲唱到《秦風·無衣》,音正詞沉,莊重慷慨。

    秦乃虎狼之師,曾經年反抗西戎,最後得以將西戎兼並,一統六國,靠的便是這的無衣之歌,葶藶,我現在很有鬥誌,放心,我向在座各位忠心為國的大臣與將士們保證,今晚,我們不會輸!”皇帝一席話,如同一劑投入這如水涼夜的石灰,頓時眾人連同靠車近一點的兵士,各個心潮激湧澎湃。

    一鼓而作氣,這氣仿若長貫星穹,一些士兵開始跟著低聲吟唱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隨著歌聲與結實整齊的步伐聲,皇師一行,在夜幕漸漸接近了山神廟,顧長冬下令所有人安靜。隻見在一片夜暗,那山神廟於山坳的央燈火通明,如同黑海遺世獨立的蓬萊,隨時都有可能被圍剿在周圍波瀾起伏的山勢之。

    顧長冬清了清喉嚨擬出了一陣夜梟的咕咕聲,一短兩長,山籟俱寂,聲音瞬間在山坳飄散回蕩,雖然沒有一絲夜風,卻見山林的灌木紛紛搖晃抖動起來——那是顧長冬與王嘉父子事先約定好的暗號。這樣,便說明商陸已經按照事先的部署將顧長冬的兵馬埋伏在了山坳四周的高地上,形成了一個口袋陣,隨著皇帝的指示,這個口袋會漸漸的合攏,將山神廟罩得片羽難出。

    皇帝雙劍指向前一揮,隻見旁邊一個傳令官舉起一杆掛著一個明月珠的長長燈杆,在空揮舞了一圈,淡淡的熒光並不惹人注目,卻可以讓注意的人看的一清二楚,隻見灌木叢聳動如同湧浪一般,隱藏著那些兵士,拍打著朝山神廟呼嘯而去。

    可那些埋伏的兵士到了山神廟的周圍卻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注意看去,就像是在整個山坳上拉上了一條珠鏈。這樣步調協調的行動,想也是事先約定好的。皇帝謹慎的看著山坳那個現在正在滋生世上最惡毒的背叛的地方,略微一沉吟,雙似乎鼓掌般的合攏,隻見傳令掛的明月珠燈杆又打了個千兒,此刻葶藶才突然發現剛才目光所及的那些草叢灌木一應全是偽裝完畢的人。

    空穀的上空,此時空氣仿佛凝絕,唯留著陣陣寒鴉嘶啼,如鬼笑一般,等待著啖食失敗者的骨肉。隻見幾個斥候模樣的人從山神廟的廟門悄悄摸入,停在了一處類似偏殿的地方,往內探視了一番,隔著窗紙,隱約眼見其一人身著寬大的漢服正在同幾名穿著鎧甲的將官模樣的人圍著一個桌子,似乎是商討著什麽。其領頭的人舉向皇帝行了個語,在山神廟此刻的亮光下格外顯眼。

    就是此處了。傳令下去,收!”皇帝一聲令下,帶著馬車內的皇黨眾人,快步便到了那廟,而周圍的士兵也是漸漸將這布袋陣收到了最小,此刻這個並不大的地方,儼然被困成了一個鐵桶,皇帝站在院一抬,隻見弓弩齊齊上弦,箭指偏殿。

    皇帝抬起,對幾個斥候做了個勢,便見那幾個斥候齊齊聚攏在堂前,同時抬腳發力,那偏殿的大門應聲而開,可不知為何,那幾個斥候卻是楞在原地並沒有進去仿佛被什麽東西給牽製住了一般。

    宣室殿皺了皺眉,按捺不住心激動,但同時也十分疑惑,到了這樣的節骨眼上,為何這幾個先頭兵卻又停住了。於是快步向前,耐不住性子想要一看究竟,而葶藶等人也緊隨其後,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們傻了眼——這屋哪裏有人,隻是幾個草人穿著衣服鎧甲,圍在案幾邊。

    這…”皇帝困惑之語,引得眾人麵麵相覷。

    一陣紛亂的東風吹來,空氣的困惑慢慢彌散,夾帶著傳來一陣刺鼻的氣味,突然聽到外麵的士兵傳來一陣騷動:“有硫磺!”

    這叫喊聲如同一聲尖銳的鳴鏑,眾人聽的真切,卻難以相信。行兵打仗,最忌諱深入山林,隻要提前預埋的一點硫磺便可借著徐徐林海摧毀百萬雄師。

    情況急轉直下,反映過來的皇黨眾人,此刻心盡皆一驚訝,不知是用了什麽括,先是山坳的東邊一處樹木已經率先起了火,火舌順著那個大樹炸裂開來,映得東邊的天空一片血紅,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所攝,不約而同的抬起頭凝視著那棵火樹,緊接著,從東邊起,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在片刻間次第著火,刹那間火光掩蓋了山坳之上的正片天空,直上九霄。火勢借著預先設置在樹周圍的硫磺,凶猛難擋,須臾之間,剛才還是士兵藏身處的高地現在已經是火海萬頃,將這山神廟圍在當,如同柴薪上的熱釜,刹那間兵士們驚恐的奔走呼號聲四起,如熱鍋上的螞蟻,有些人來不及跑出林子的人已經被火舌所吞噬,在地上翻滾著,撲打著,一些人正在幫助那些還能救過來的人滅著身上的火,而那些已經全身被火燃透的士兵,如同一團行走的炭火,一邊跑,一邊發出淒厲的呼叫,在漫天的血色光亮下,剛才還平靜如水的夜,現下卻幾若人間煉獄。

    事情到這裏,葶藶仍是不敢相信眾人已經深陷火海,究竟是誰設下了這個滅頂的圈套?是赤血黨?若說是趙太後設下這樣的一個局,竟然是連自己也謀算其,讓那內應一步一步得到皇黨諸人的信任,借著皇帝與葶藶之間偶爾互相猜忌的間隙,利用一條理所當然認為是真的消息就將所有人燒死在這山野之?

    亦或是王狄?他既然已經覺察到了身邊有內應,完全可以製造一條假消息,而將諸人誘入這預設好的火窯,一把火解決所有的問題。

    葶藶看了看廟外火的走勢,幾乎是直接奔著山神廟而來,原來大家都疏忽了,這請君入甕之計,編排的是如此的簡單隨意,僅僅是借著皇黨眾人對那名赤血黨內應諸多密報一一應驗的信任,便讓皇帝自投到這火網之。

    全部撤到廟裏!”隻聽商陸一聲大喊。士兵們急促而有素的跑到了廟。

    葶藶的耳邊隻聽顧長冬和商陸不停下令調度的聲音,將所有的兵士都聚攏在了山神廟的庭院裏,不一會兒本來就不大的山神廟裏,已經沒了立針之地。

    四麵都是火嗎?怎麽會這樣?”皇帝此時才仿若夢醒一般問到。

    啟稟皇上唯有西邊還有一處出路!”顧長冬是久經沙場之人,沒想到此刻危急突發確實意外的靠譜,須臾之間,已經命人查看好了周圍的情況。

    那即刻下令西撤!”皇帝幾乎是吼道。

    啟稟皇上,這麽多人恐怕不可能,因為接近夏日,吹的是東風,所以…”

    顧長冬還沒說完的一席話卻一語成讖。當眾人盡皆準備往西逃生而去時,一陣東風,來的如此的無情,刹那間,風助火勢,西邊的出路又是被火封閉,隻留有一些尚未被火吞食的小道,可稍微明眼一點的人都知道,在火災,那樣的地方,要起火是隨時的事情。就在接下來的一瞬火頭瞬間四圍聚攏,傳出一陣呼呼聲。

    完了…難道我們竟然要被燒死在這裏?”孔光看著那刹那凶猛的火焰,心已是有幾分驚恐。

    水火無情,商陸想了一下,看到這山神廟裏有一口井,不等皇帝下令,商陸已經在指揮著一些還有求生意誌的士兵們打著水,不停的運往外麵,去撲滅那火焰,可是杯水車薪,那水如同泥牛入海,澆到火焰上,隻見一陣陣水氣瞬間蒸騰起來,熏的人發暈,而火因為受到壓製後的發彈力反而如同爆炸一般,將幾個潑水的兵士卷入其。

    商陸瞬間呆住了,所有提水的士兵盡皆不敢再前,眾人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山林的大火一點點的朝著自己狂卷而來。有些提著水桶的兵士,見到那突如其來的火勢,已經嚇得連水桶也提不穩,掉到了地上,隻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隻看那山頭上,大火如同一群脫韁的野馬,絲毫不受控製的蔓延著。山神廟此刻仿若南海上的一座孤島,又若火焰山的山尖,已是最後的安全之地,一些膽小的士兵,現下隻能在廟裏呆呆的看著火燒向這全是木製的山神廟。

    此時此刻,人頭攢動的山神廟裏,有些士兵仿佛已經亂了方寸,隻是一味想要逃離這終將焚毀之地,看到那山頭上有些許還未被火燒燃的空處,便想要從那裏逃出去,可是人哪裏會有火燒的快還沒等人跑到,那剛才還沒起火之處便已經又是一片火海,一些人被攔了回來,而一些人被硬生生的隔在了火牆當,隻能哀哭著等死,眼睜睜的看著火燒到自己的身上,陣陣慘叫回蕩在山穀上空。

    而一些人想要從另外一處逃生,剛想跑,卻被一個人執劍刺倒。那是已經奪過了顧長冬佩劍的皇帝。此時宣室殿的臉上由一種近乎瘋狂的冷漠,一個帝王,直到如今,也無法相信,有人敢如此算計自己:“傳朕的命令誰若是慌亂,便是這樣的下場!”回想來路時那慷慨的許諾,轉瞬間已經是劍落無情。

    烈火之後便是濃煙,這山神廟在低處,隻見那山林卷曲而起的濃煙仿佛一道壁障,漸漸將這山神廟與外麵的世界隔離起來,生路如此渺茫。

    葶藶此刻看著四圍痛苦慘烈的場景,耳朵已經被各種嘈雜的聲音轟擊的有些恍惚。這火來自人的貪念,卻要讓這麽多人殉葬,天下的權勢究竟吞噬燒灼過多少無辜人的血肉,如今這一幕真實的發生了,葶藶隻覺腦海一片震驚,沒有任何主意,因為在這樣觸目驚心的場景下,人的任何思考都顯得冷酷無情。

    葶藶!你想想辦法呀。”董賢麵容慌亂,用扶著有些失神的葶藶的肩膀來回快速的搖動著,仿若最後的救命稻草。葶藶看了看四周,剛才來時青翠的群山,良木萬頃其間荒草蔓延都是最好的燃料,要滅這火,談何容易。

    龐先生!”董賢將目光投向龐秋然。龐秋然隻是呆呆的望著逐漸接近山神廟的火勢,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回天乏術,麵對這樣的情況,除非是龍王出海,不然又能有什麽法子呢?

    火燒眉毛,葶藶第一次感到這個詞語是如此真實。

    皇上,”隻見王嘉從山神廟的後院裏匆匆而來,此時山神廟的四壁已經被山頭的火光應的通紅,將形色百態的人影映照在牆上,扭曲猙獰,就如在煉獄掙紮的遊魂野鬼,“臣剛才在後院發現了一口水槽可容得下一個人,臣已經命犬子守護在那裏,將要接近水槽的人一律處死,還請皇上往此處躲避。”

    說到此處,葶藶才見到,剛才還在打著井水想要去救火的那些兵士,現在已經是丟下了水桶,一個個沿著水井的狹窄進口魚貫而入。這上麵的踩著下麵的,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踩壓造成的溺水之,這狹小進口,仿佛是陰曹所在之處。顧長冬滿臉黑灰的在井邊阻止著那些還要繼續往下跳著送死之人。

    朕不去。這樣的火不知道會燒幾天,即便是能躲在水槽裏,那是水槽也被烤幹了,要去你們去吧。未央宮不可能看不到,他們會派人來救火的…”皇帝一語滿是灰心決絕之意。

    皇上!”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王嘉近乎是苦苦哀求道。

    其實皇帝的內心比誰都明白現在那圍城至少有一半的人盼著他去死,除了傅家的勢力,誰又會來救火?況且群龍無首,種種決定又誰來處置,誰來發號施令?

    隻看皇帝拉起了董賢的,柔聲問到:“小賢,你怕麽?”第一次這麽理所當然的當著眾人的麵將董賢摟在懷裏。

    說不怕那是假的,可董賢對於皇帝的感情,卻是不曾假過,隻見他深吸了一口氣,換上了素日裏如花的容顏,對皇帝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怕。隻是沒想到,能和皇上始終在一起。”

    朕這輩子,欠你一個名分。下輩子,一定給你。”皇帝說著有些崩潰的笑了起來,“終於啊,終於不用去疑心任何人,不用去猜忌任何事了。沒想過竟然如此輕鬆。以心比心,你應該很怨我吧…”

    以心比心?葶藶看著這帝王,原來這帝王並非無心,隻是將自己的心壓在這如煉獄一般的人心算計之,時時備受煎熬,反而是今日的一場火,燒毀了他內心的樊籠,在這生死須臾的一刹那,才得到了一個真實的自我。

    人是非要等到臨死了,知道已無來日,才肯放下種種顧慮,去灑脫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嗎?如是這樣,為何不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日呢。葶藶想到此處,看看在後院還在執拗守護著那一方水槽的商陸,上仿佛已經被一個暴走的兵士喂了一劍,不知道哥哥是否也想見穆蓮一麵。父親亦是絕望的看著皇帝顧自冷漠的背景木訥失神。

    自己的至親都在身邊,那麽恐怕自己此刻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向那個人表明自己的心意吧。若是有這樣的會出去,自己一定會告訴他,不顧一切的,環視四圍的火海,葶藶苦笑道,可哪裏還有這樣的會,錯過了,都錯過了。

    小賢,你若是不喜歡火燒著你,朕來送你,你等著朕。”說著皇帝仿佛已是萬念俱灰,提著劍向董賢的頸項而去。董賢亦是閉著眼,準備受下那來自心愛之人的最後一劍,如同虞姬一般,赴死欣然。

    不,不應該是這樣,一刹間,在葶藶的腦海求生的以及未完的執念,激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以心比心卻是個好法子!

    葶藶支撐著站了起來,走上前去,對著那天子說:“皇上,還不是放棄的時候!”

    皇帝似乎沒有聽到,因為這山坳如同一個摧心滅神的丹爐,此時此刻,正在吞噬著每一個絕望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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