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 第進三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 呼嘯凶閣風聲唳 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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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啊!”循聲望去,葶藶不由一聲驚呼——那是夏瓊玖,麵目蒼白,身上有多處的拷打痕跡,連臉上也有鞭痕,朱唇寡淡,仿佛最後一絲血氣也被抽離出了體外,左緊緊抓住葶藶的杯子,如掙命一般,又將那句話斷斷續續的重複了一次:“老幺…快…救救老五,沒有…沒有時間了…”

    葶藶腦子一片空白,似有太多的疑惑,老五?在種種事情之後,夏瓊玖為何還會認為自己會去救辛丹?人性逶迤,人心婉轉,世間事黑白倒錯,陰蹉陽跎,間虧欠恩怨雖說誰也無法計算,但是總需要一個放下的盡頭,人和人的關係隻要到了那個盡頭,就仿佛一堵牆壁,如何也難以打破。但那不是恨,也不是怨,是一種難以言明的踟躕,仿佛皋陶一指,將自己困在畫地而成的牢,動彈不得。

    葶藶深深出呼出一口氣,款步走到床邊,為夏瓊玖搭了搭脈,隻是皮外傷導致的血虧,葶藶心裏鬆了一口氣,把她的放進了被子,柔聲說道:“大師姐,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麽事情,等養好了再說。有些人有些事,咎由自取,也怪不得旁人。”

    夏瓊玖皺著眉,似乎極為痛苦,隻是看她的麵目,很難分辨那痛苦是來自內心還是身體,隻是一味的搖頭,但是說不出話來,葶藶這才明白,剛才那句話,是夏瓊玖一直用毅力支撐著,想要帶給他的,隻是話說完了,心裏的勁兒一鬆,整個人的狀態就反不如之前的好了。

    岑媽媽,你好好的照顧大師姐,需要什麽外傷和補氣血的藥同藥方,我會一應的弄來。不必擔心,吃食上需要進補,我也會去安排。”葶藶說著,便站了起來,因為他明白再說下去夏瓊玖也是不會放棄的。她自幼便是這個性子,因為是大師姐,所以一貫都是將師門的師弟師妹看做一個整體,就連買糖飴都是一個不缺一個不少的,從裏都覺得自己有責任這麽去照顧他們。

    這個如菡萏出水的女子,在夏家這塘泥潭裏,就是一株濯水而潔的白荷,堅持著家訓,恪守著黨規,卻遠離那些汙穢,獨得了一分執拗的良善,即便是對辛丹這樣的變節者也是如此。

    那麽師姐,何謂良宵呢?”記憶仿若回到數年之前。

    所謂良宵,便是看這浮生如清渠,人性本是美好,隻是太多人看不穿,才時而迷惘,時而反複,但是我還是願意相信的,隻有自己心蓮盛開,才能解這題,而唯有人人都自好,才能得以真正良宵。”葶藶的腦,突然回憶起了昔年在蓮台邊,兩人曾合奏一首《良宵引》,此曲音律簡單,是入門曲,但最難的是節奏,初學琴會因為記不住而貪快,不過若是靜不下心來,沒有體味,便難解“良宵”各真意,節奏雜亂,似人心浮躁。當時的葶藶正是年幼時節,沒有苦難後的返璞歸真,很難理解。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那夜的夏瓊玖如是道,今日葶藶將這句話說了出來,聲聲入耳,便是希望夏瓊玖能明白,這已經是所謂“閑事”了。

    師傅…說過…一個…都不能少…這是…”夏瓊玖搖著頭,努力的吐出了這句話。

    這便是師姐執著了,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少了誰,”葶藶心悵然,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不是錯了,但隻是一味的說服她也說服自己,這是所謂“果”,於是便搶了夏瓊玖的話端說到“但是我們終究不能幫他選擇,路是自己走的,與人無尤。”

    夏瓊玖似乎很著急,但是那猶如白蓮一般沒有血色的臉,此刻已經是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了。就是如此,論音律,女子因為情思弦下才多了一分煙火氣,而因這婉約心緒,終得女子音律的情味,而男子,卻因決絕忘情,宮商間才得以爐火純青,摒棄雜念,而獨得縹緲空靈之境,世間造物,雖陰陽成對,卻又同道殊途,所以人情世故究竟是不是虛妄,或者是恩怨情仇,其實比這個人重要太多這樣的心思算不算俗念,葶藶一時間竟然有些彷徨。

    可是人心在體內,口目在臉上,所以口不對心,目難觀情就是這個道理,人往往自己也難以判定,自己是知行合一還是矛盾荒唐。

    此時,將自己蔭蔽如豆燈光下的那個太後,才放下點著一顆青梅的粉窯茶杯,茶杯應聲磕上案幾之時,才開了口:“葶藶記得哀家和你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在抄孟子,不知孔孟之儒還是老莊之道更得你心?”

    回稟太後,自幼便是更喜歡老莊之道的。”葶藶回答帶著幾分恭敬,那是經過了幾番的事故,對眼前的這個女子打從心底的佩服。

    那好《道德經》第廿章‘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接下來是什麽?”趙飛燕順勢問到。

    回太後‘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很好,那你來告訴哀家,眾人有時為了出世而尖銳,亦或是為了入世而圓滑,究竟是對是錯。”趙飛燕一語,頗有深意,這個相傳隻會歌舞的不世妖後,此時正語義淡定的和葶藶談論道。

    葶藶此刻心緒並不平靜,一時竟難以回答。

    不管是做什麽,怎麽為人,若是拘泥形與情,那便是魔障,終有一日會在你心底成為陰翳。那種後悔不及的心緒,足以讓你在餘生痛苦以對,難以自贖。”並沒等到葶藶的答案,趙飛燕盯著那盞陋燈,眼神有些渙散,似是陷入回憶迷局,難以自拔。

    說著隻見她笑意輕蔑,眼神也片刻間收斂如炬,應是自嘲:“哀家是說你,亦是說自己,有時你太聰明了,聰明的人計較得失恩怨會愈發厲害,但是人世浮蜉,虧欠得失那是人還在的時候,倘若人不在了,便隻有虧欠,除了自己應該做的能救贖自己以外,你會發現,生命就如一場短暫的抗爭,抗爭不斷的失去,不斷的永別,沒有贏家,所有人都在輸。你心如細塵,落葉知秋,好好想想,你有時候偏執,是因為你容易被當下的感情蓋住雙眼,我想不用哀家告訴你真相。”

    真相?麵對辛丹,葶藶已經不知道什麽才是真相,自幼的情是真相,還是為了報複的背叛才是真相?

    太後,真相在微臣看來,隻是錐心的失望而已。”

    失望?”趙飛燕說著,嘴角那抹似是自嘲的笑意更濃厚了,“葶藶,你很像一個人,所以哀家並不希望你去走那個人走過的彎路。連生命也說不清是不是虛妄,人死燈滅,人能在一起,哪怕是片刻真情,你能說盡皆虛妄?再者,你沒有質問我,今晚的事是否是赤血黨自編自演的一場謀算,所以我就不解釋,因為我知道你想通了這個問題,可是還有一個問題,似乎你沒有想通。辛丹作為叛徒,我卻為何一直沒有出除掉他,反而現在嚐試說服你救他?”

    太後做事一貫有深意,微臣很難私心揣測。”四更天,窗外孤月皎潔,反襯著葶藶心緒如同一場迷局,卻望月想到了陳見月的事。

    人的路固然是自己選的,可是外人瞧見他選了這條路,卻隻說他咎由自取,唯獨不見他含辛茹苦。辛丹怎麽做,哀家控製不了,人非聖賢,見摯親亡故,一時錯了主意,在哀家看來,再尋常不過。可是辛丹若是背叛,為何赤血黨卻無一人被托出?除了蛇毒,為何不曾再加害於你?而你被推入水,山王如何趕得及來救你?好好一想,拋棄迷霧,哀家想你自己撥亂反正。”

    和有智慧的人說話是一種愉快,因為那常常讓人醍醐灌頂。可趙飛燕的這一句卻如萬箭穿心,自己為何如此糊塗?隻是執著於傷害,卻忘了一探就裏,人和人的信任如此容易便蕩然無存了嗎?這一句話,字字千鈞,葶藶隻覺得耳邊響起的是那易水寒的調子。

    不知為何,腳步已經不受控製,轉身向門走去。

    你去哪裏?想通了?”趙飛燕明知故問。

    背著四人,葶藶點了點頭,主意已定,略微側過頭,說出了兩個字:“救人。”

    話音落,趙飛燕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笑意逐漸浮上眉間。夏瓊玖此時才終於鬆脫了一口氣,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太後,這是…”國為有些不解。

    他看到了哀家看到的東西。其實從帛書到後來的密報瓊玖隻是負責撰寫和傳遞,而得到這些東西的,都是辛丹。辛丹唯一自己親撰寫過一封密信,便是告知山王,葶藶或許會有難。而那時,辛丹知道瓊玖可能對他會不會真心的幫助葶藶有所懷疑,才自己寫了那封信。所為辛丹叛變之後,瓊玖仍然會時不時的收到消息,可是瓊玖並不能判斷消息的可信度,便會都來問過我,因為她還是願意去相信的。我是從這些後來的消息,想到或許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帛書事件之後,辛丹或許被王獲懷疑過,所以他需要一個投名狀,重新取得王獲的信任,因為他知道殺死周夷的真凶是王家,但是,他在當時想殺葶藶的心或許也不假,這一點,哀家覺得沒有對錯。”

    趙飛燕說著,走到了瓊玖的身邊,親將她身上的背子蓋了一遍,接著解釋道:“瓊玖為人較單純善良,葶藶因為聰明所以難免複雜,一個靠著直覺,一個靠著理性,看到的是一件人不同的兩個方麵。”

    那今晚的事兒?”國為腦海不斷的有問題跳出來。

    今晚的事兒,是一場引蛇出洞的詭計,”趙飛燕重新坐打了案幾邊,“王獲或許馬虎,但王狄並不是那樣的人,從烏洛蘭的事情可以看出,王狄已經確認身邊有內奸,所以用了一條假消息,給了他懷疑的眾人,這些眾人包括辛丹,包括永諾翁主,然後順著這個藤條跟蹤上了瓊玖,於是才有了山神廟的一場空城和一場大火,隻要皇帝應約前去,那麽他便足以知道,這些人都問題。永諾或許識破了一切,所以她並沒有來信,但她並不敢肯定那個內奸會不會帶出這條消息,所以她隻能不寫信也因為監視而不能寫這封信,希望眾人有所察覺,也能讓自己避避風頭,可是皇帝著急了。”

    那瓊玖既然已經被抓進去,她又是怎樣逃出來的呢?又是怎樣進到這個宮裏來報信。”

    趙飛燕並沒有說話,而是看了一眼岑媽媽,“岑媽媽你是老宮女,曾經是李八子身邊的人,夏家的情況你也最清楚,並且黨內的一切規矩也了然於胸,你來說吧。”

    老奴遵命,”岑媽媽看了一眼夏瓊玖,話卻是對著國為說的,“朱公子或許忘記了一條在善堂學的規矩吧,雖然那條規矩並不常用。‘兩位黨徒,若是一網成擒,需得想一良方,至少保一個人出去’。早就聽說王獲將軍府有一個塵霾閣,想辛丹和瓊玖是被關押在哪裏碰了頭,據說那是個風都吹不出來的地方。應該是辛丹故意暴露了自己,小姐才在一番拷打後取得了信任被放了出來。夏家是否能輕易得罪,王家需要掂量,因為夏家是開礦的,這點或許連王公子和那日來善堂拜訪的小廝都注意到了,所以夏家對於坑道的挖掘技巧和一些關巧術是很成熟的,從先帝時期,其實從這未央宮,到善堂是有一條密道的,而在城還有幾處開口,在宮也有幾處,以備不時之需,自從朱公子你加入之後,有一條密道便修到了這個以前樂府的所在,出入口,便是那石屋的枯井。”

    身在局,國為到此時,驚覺自己了解的隻是冰山一角。淚眼迷蒙間,腦裏是一副悲壯的畫麵,人都是求生的,可是在今日的王獲將軍府,有一人卻是一意求死。因為隻有他一死,才能保住夏瓊玖,保住赤血黨的秘密,才能讓夏瓊玖將這個消息帶出來。

    就如同多年前,一別易水寒涼,挖眼孤琴,進入鹹陽宮,想要為了友人去刺殺秦皇的高漸離,那個孤絕的身影,此刻如同一調寒絕的胡笳,十八拍間,嗚咽晦澀,讓人心亂如麻。這陣風聲,終於踩著垂死的生命翻越了將軍府的銅牆鐵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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