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清醒與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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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中的木床上,岡拉梅朵醒了,這回是真的醒了。

    但是她不想醒來,淚水從她的眼臉下汩汩而出,如同兩個溫熱的泉眼不停地冒出痛苦而難過的泉水,縱然找回的記憶中有美好印象和歡樂時刻,可是最深刻最清晰的記憶仍然是那次可怕的墜落。

    從數百米高的懸崖上落下,那一刻的倉皇無助,那一瞬的恐懼壓迫,那種徹徹底底將要失去生命的害怕,徹底地擊垮了她。那一刻,沒有絲毫的安全感,沒有任何的希望,有的隻是對即將到來的厄運從心底發出的恐懼!

    不過,令她最痛苦的不是墜落。雖然墜落的恐懼已經能讓人瘋狂,已經能完全摧垮一個人的意誌,可還是比不上被昔日甜言蜜語的男人背叛所帶來的傷害,那種傷害更令她絕望,更讓她痛徹心扉。

    徐利宏,那個她曾經付出過全部的青春熱情和溫暖情懷的男人,那個已經在法律上馬上就要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他曾經是她耳畔無數山盟海誓的作者,也曾經給予過她少見的溫存體貼。

    他,曾經是她的全部!怎麽會是他?怎麽能是他?她夜夜期待著能恢複的記憶裏最深刻的居然是這個雪山懸崖邊將她無情拋棄的他?

    是他!他在轉山的路上將自己扔下了懸崖!是他!他夥同其他的女人謀殺了她!

    怎麽會?怎麽會是夜半在睡夢中都癡癡叫著她名字的他?

    為什麽?為什麽他會背叛她?

    她以為遇到他是她這一輩子最美好的事情,她把一腔如水的柔情都付與了他,她把所有的愛和信任都付與了他。

    她癡癡等著一場他策劃安排的華美婚禮,她暗暗發誓要和他一起坐著搖椅慢慢白發,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卻原來,卻原來所有的情話都是欺騙,所有的溫存都是欺騙,所有的纏綿都是欺騙,所有的所有,都隻不過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個局,一個最終要取她性命的局。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是她?

    她曾以為自己一出生就失去父母,及成年又失去爺爺,命運多舛,所以上天才給了她一個他,讓她體會到了愛與被愛的幸福。

    哪知道她自以為早已磨練得如鋼似鐵的心性,在今天那段失去的回憶重新獲得的時候,再一次從天堂跌落到了地獄,而且是十八層地獄,幾乎讓她產生了不如就此死去的念頭。

    她忍不住自己的淚水,泉水一樣湧出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到耳際,又從耳際流到她枕著的絲綢繡枕上,浸濕了彩繡的枕套。

    岡拉梅朵,淚水隻能帶來內心片刻的寧靜,帶不走你內心的傷痛和恐懼。你要振作起來,你的生活還要繼續,你的未來才剛剛開始。”

    一個親切慈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隻溫暖細膩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象是母親在撫觸自己初生不久的嬰兒,充滿了愛戀和關心。

    岡拉梅朵,睜開眼睛,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

    岡拉梅朵?岡拉梅朵是誰?是叫我嗎?我是睡蓮啊。

    岡拉梅朵清晰地感覺到那透過手掌傳遞的關心和愛護,她知道呼喚岡拉梅朵的人就是撫摸自己的人,而且是在一邊撫摸一邊呼喚。

    岡拉梅朵……岡拉梅朵……

    岡拉梅朵是一個落水被救的女孩;岡拉梅朵是活佛賜予名字的女孩;岡拉梅朵是阿媽拉悉心照顧的女孩;岡拉梅朵是每天和孩子們一起嬉戲玩耍的女孩;岡拉梅朵是和格桑梅朵一起跳熱貢拉姆仙女舞的女孩;岡拉梅朵是在山石落下時被阿媽拉一把推開救下的女孩。

    岡拉梅朵……岡拉梅朵是被那個灑脫彪悍的康巴漢子索南達傑所傾慕的女孩。

    她--就是她,是她睡蓮。

    岡拉梅朵是睡蓮落水後在那個偏僻的高原小鄉村裏被活佛救活後賜予的名字。她是睡蓮,她也是岡拉梅朵。

    她是那個被自己所愛的人所厭棄所謀害卻一無所知的人,她也是那個被愛自己的人所嗬護所疼愛甚至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她生命的人。

    阿媽拉……索南達傑……格桑梅朵……”

    岡拉梅朵的熱淚再一次湧出,但這一次的流淚是另一種痛,一種再次感受到失去阿媽拉時無助的痛,一種對索南達傑冒著生命危險去捕獵雪豹的感激的痛。

    是的,她要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裏還有天使一樣純潔善良的格桑梅朵,還有雪山一樣勇敢彪悍的索南達傑,還有菩薩一樣慈悲心腸的阿媽拉和嘉措活佛。

    在她還叫睡蓮的時候,那個曾經她以為愛她的人卻要想盡辦法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冰川雪峰之間將自己推下懸崖。

    而她叫岡拉梅朵的時候,那個簡陋的藏家小院裏的人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救治,為她奔波,甚至為她付出生命。

    她掙紮著,她不能隻沉溺於過去,她的過去飽含著狡詐欺騙,但她還擁有一個善良幹淨的世界,她要看看這個世界裏的人,看看那些救她護她愛她的人,是那些人給了她第二次第三次的生命。

    慢慢地,她在木床上睜開了眼睛。

    孩子,你醒了?”

    益西索蘭空行母甜美慈祥的麵孔出現在她的頭頂,一雙明亮的眼睛仔細地看著她,似乎在探究著什麽。

    仁波切,我醒了,我已經想起來我是誰了。”

    岡拉梅朵閉了一下眼,把眼中浮現出的淚水擠落在兩頰,又睜開了眼。

    那麽,你是誰?”

    益西索蘭空行母並沒有放棄探究的眼神。

    我是岡拉梅朵!”

    岡拉梅朵聲音清晰地回答道。

    益西索蘭空行母並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挑了挑她漂亮的眉毛。

    我也是睡蓮,莫伊蓮。我是落水被救的岡拉梅朵,我也是從北京來稻城亞丁登山的睡蓮。我真正的名字叫莫伊蓮,睡蓮是我爺爺給我起的小名,我用這個名字注冊了登山論壇的網名,所以一起登山的驢友們都叫我睡蓮。”

    不過,從今天起,我的名字就叫做岡拉梅朵!我以後會一直叫岡拉梅朵,睡蓮和莫伊蓮都隻是我過去的名字!”

    最後一句話,岡拉梅朵加重了語氣,似乎在向這個世界宣告著什麽。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看來你真的醒了,孩子!”

    益西索蘭空行母的笑容綻放在了臉上,岡拉梅朵覺得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跟著她微笑,自己的心中也禁不住溫暖起來,頓時升騰起一種生活的希望。

    南無阿彌陀佛!”

    一聲洪亮的佛號響起,身材高大壯實的龍欽巴大堪布走了過來。他雙手合十朝著益西索蘭空行母深施一禮:“空行母大慈!”

    益西索蘭空行母稽首還禮。“大堪布謬讚了,嘉措師兄才是真的大慈大悲,大德無量!”

    龍欽巴大堪布點點頭,又和益西索蘭空行母一起朝著木床另一側的寶座雙手合十深深鞠躬施禮。

    嘉措師兄胸懷世人悲苦,渡人渡己,西行路上必有菩薩羅漢相迎。”

    岡拉梅朵聽見此話悚然心驚,急忙扭頭看去,卻見嘉措活佛正盤腿打坐在寶座上,雙手拇指相對結佛手印,雙目似閉微閉,麵容安詳自在。

    難道--

    岡拉梅朵強擰著自己的右肩,一掙紮坐了起來,喊道:“仁波切!”

    嘉措活佛沒有應答。

    嘉措師兄已經圓寂了!”龍欽巴大堪布簡單直接地說道。

    仁波切!仁波切!”

    岡拉梅朵聽見龍欽巴大堪布如此說,睜大眼睛不相信地看了看大堪布,猶自不甘心,又接連喊了兩聲。

    寶座上的嘉措活佛依然沒有反應。

    岡拉梅朵剛剛遏製的淚水再次湧出,她掙紮著從木床上起身下來,朝著嘉措活佛的寶座走去。

    龍欽巴大堪布和益西索蘭空行母對視一眼,也跟了過去。

    仁波切?仁波切!”

    岡拉梅朵已經爬上了嘉措活佛的寶座,匍匐在活佛的寶座之下,用不停顫抖的手去觸摸活佛搭在腿上結佛手印的雙手。

    那手冰涼沁人,驚得岡拉梅朵的手一觸即回。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嘉措活佛慈祥和藹的麵容,又立刻伸手上前去抓住活佛兩手的虎口再次確認。

    活佛的雙手依然冰涼,那種冰涼岡拉梅朵曾經有過體驗,那是她過世的爺爺停喪在陵園等待火化時,她握著爺爺的手感受到的沒有任何生機的冰涼感覺。

    仁波切--”

    岡拉梅朵痛哭失聲,她記起了爺爺告訴她在雲南中甸縣的巴貢寺裏,有一位她爸爸的忘年交好友嘉措活佛;她也記起了父親留下的日記中曾經充滿感激地記錄了嘉措活佛所給予的幫助和指點。

    仁波切,我該早來看您的,我早就知道您的名字,早就該想起來是您救了我。”

    她伏在嘉措活佛的座椅下痛哭,雙手握住嘉措活佛的手不停搖晃,似乎是想把嘉措活佛從西方極樂世界中呼喚回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龍欽巴仁波切,益西索蘭仁波切,為什麽?為什麽嘉措仁波切他……”,岡拉梅朵淚眼婆娑中轉過頭來問道。

    聽見她的詢問,龍欽巴大堪布開口問道:“岡拉梅朵,你聽過藏傳佛教密法中的不動明王法嗎?”

    不動明王法?我……我沒有聽過。”

    龍欽巴大堪布的問題將岡拉梅朵從哀慟中拉回,她努力去搜索自己的記憶,但是沒有找到有關不動明王法的記憶。

    孩子,不動明王法是我們藏傳佛教中的古密法之一,它可以攝人心魄,奪人精神,是不動明王當年衛護我佛在西方傳教時的大法。它不僅僅是降妖除魔的武器,也是救人性命的良藥,但凡久病昏迷、外邪入侵、心神分裂之人,不動明王法可為之扶正祛邪,固本立正,重塑精神。”

    所以,嘉措仁波切為了幫我恢複記憶,為我實施了不動明王法?”

    岡拉梅朵聽明白了龍欽巴大堪布的意思,她停止了哭泣,抽噎著問道。

    是的,孩子!”龍欽巴大堪布點了點頭。

    那……仁波切為什麽……為什麽……”,岡拉梅朵抬頭望向嘉措活佛安然微笑的臉,淚水又如串線的珍珠一般落下,她說不下去了。

    為什麽不動明王法會讓嘉措師兄圓寂?”益西索蘭空行母替她說出了問題。

    岡拉梅朵急忙點頭,看向兩位立在寶座下的密宗高僧。

    不動明王法用作降妖除魔,是收魂之術;用作治病救人,是回魂之術。降妖除魔是奪人魂魄,使人記憶喪失昏迷不醒;治病救人是還人魂魄,要搜尋到病人的魂魄使之歸位。收魂之術,是用大法力強奪人的魂魄;而回魂之術……則需要把自己的魂魄釋放出去搜尋別人的魂魄,找到並引導別人的魂魄返回。”龍欽巴大堪布繼續解釋道。

    魂魄搜尋不易,為其重塑昔日情境更難,非施法者有數十年的密宗念力修為不可。此次嘉措師兄為你治療,已將自身念力修為消耗殆盡。嘉措師兄修為精深,早已臻於化境,原本就堪破三界不在五行。他的魂魄沒有了意念之力拘束,自然也就擺脫了肉體的羈絆。所以,嘉措師兄的魂魄已然脫離俗世,遨遊於虛空,榮登往極樂了。”

    龍欽巴大堪布解釋的雖然盡量簡單,但岡拉梅朵仍然是細細體味了一會才明白。

    她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望著龍欽巴大堪布,“這……這怎麽可能?”

    孩子,如果用現代醫學科技來解釋,這就是一種精神治療。隻不過,醫生不是用言語和器物來給你催眠,而是釋放出自己的意識來引導你的意識。”

    益西索蘭空行母明白她的疑惑,又在一旁附加解釋道。

    可是……醫生的意識又怎麽會離他而去……”岡拉梅朵喃喃地說道,象是在問自己,也象是在問大堪布和空行母。

    孩子,這就是佛法的精深之處,你可曾聽過那個醫生能用自己的意念治病?不動明王法奪天地之力,強行逆回魂魄意識,施法之人需全力激發自己的意念,方可對別人的意識產生影響。這等逆天之力,施法之人必受反噬,越是修為精深的人,越難以收回自己的意識。也可以說這是不動明王對擅自使用此法者的懲戒,人世間不能允許有這樣能力的人繼續存在,否則人佛都難安。”空行母繼續解釋。

    那……那……是我害死了嘉措仁波切,他是為了幫我才圓寂的。”岡拉梅朵想明白了一切,心中的悲痛幾乎難以忍受。

    孩子,嘉措師兄大慈大悲,舍去肉體凡胎幫你找回記憶,他很自在歡喜,你也應該歡喜。”龍欽巴大堪布安慰道。

    還有,不動明王法有些霸道,它將你過去的記憶強行找回的時候,為了不讓你知道它曾經存在,會抹去你失憶後的記憶。如果不是益西索蘭空行母在一旁為你耗用念力修為護持,你找回記憶後,就隻會記得自己是睡蓮,是莫伊蓮,而不會記得自己是岡拉梅朵了。”

    龍欽巴大堪布的這一席話讓岡拉梅朵再次悚然心驚,她沒想到為了救治她,為了讓她恢複記憶,兩位藏傳佛教的高僧大德付出了如此多的代價。

    仁波切……我……我該怎麽感謝您?”岡拉梅朵淚眼婆娑看著益西索蘭空行母,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益西索蘭空行母登上台階,慈愛地輕輕撫摸著岡拉梅朵的頭發,娓娓說道:“孩子,好好珍惜以後的生活,這個世界上雖然有罪惡,但是善良的人更多。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會擁有善良的人們的愛和關心,你會找到自己的幸福和快樂。”

    是啊,岡拉梅朵,我們應該感到歡喜,嘉措師兄把這次對你的救治看作是他對俗緣的了結,他知道這樣的結果,他很歡喜因為幫你治病而脫離人世的苦海。孩子,不要悲傷哀哭,不要讓嘉措師兄再為人世間的情感所牽絆,就讓我們一起為嘉措師兄走上中陰之路而禮讚,為他先行一步前往佛國而送行。”

    說著,龍欽巴大堪布在嘉措活佛的寶座下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念起了往生經。

    益西索蘭空行母則牽住了岡拉梅朵的手,攙著她走下了台階,然後示意她也象自己一樣盤腿而坐,口中跟隨龍欽巴大堪布也持誦起了往生經。

    龍欽巴大堪布的聲音似乎比嘉措活佛的聲音更加宏厚寬廣,而且極具穿透力,它穿過大殿的廊簷,穿過大殿的石階,一直傳到了大殿四周的廣場上。

    四麵廣場上的所有人都聽見了那部藏人熟悉的經文--往生經,於是他們都知道嘉措活佛已經往生去了極樂世界。

    大殿四周頓時響起了悠長而渾厚的長號聲,無數人向著大殿深深施禮膜拜,然後又跟隨著龍欽巴大堪布的聲音一起吟誦起往生經,誦經聲很快彌漫了整個的人間佛國,回響在天地之間。

    大殿北方的廣場上,宗哲喇嘛匍匐在地的身體不停輕輕抽搐;在他身後,是同樣匍匐在地壓抑著控製著但仍舊不能不放悲聲的索南達傑。

    夕陽西下,瑰麗的晚霞好似一屏火紅色的孔雀翎開滿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