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雪山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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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衝之雙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必跟他們多說,以武力決是非。勝的便是,敗的便錯。”他見白萬劍劍法雖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證據確鑿,辯他不過,隻好用武,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接過長劍,心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先生令諭,今日清理門戶。這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涉。若在長樂幫總舵動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麽斷?”丁當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殺他,為什麽要殺他?白師傅又不是壞人。”一麵說,一麵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想這小子離了淩霄城後,不知得逢什麽奇遇,竟練成了這等深厚內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裏敢有絲毫疏忽?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春’,虛有實,實有虛,劍尖劍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格枝,四麵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裏還分得清劍尖劍鋒?他驚惶之下,又是雙袖向外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絲毫不會運用,適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緣巧合而已,這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隻衣袖已被白萬劍削落,跟著咽喉間微微一涼,已被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如雲,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後那老者目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身處險地,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餘暇?一招得,立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將石破天挾在肋下,胳膊使勁,逼住了石破天腰間的兩處穴道,喝道:“列位,今日得罪了,日後登門陪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同時向大門闖去。

    陳衝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頭,劍取下盤,向白萬劍同時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當當兩聲,將刀劍先後格開,雖說是先後,其間相差實隻一霎。他覺察到敵刀上所含內力著實不弱,心想:“這兩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並力齊上,我等九人非喪生於此不可。”身形一幌,貼牆而立,喝道:“那一個上來,隻得先斃了石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沒了主意。

    丁當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連打勢,要他出。丁不卻笑了笑,心想:“這小子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描淡寫的便卸了我的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定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瞧瞧熱鬧再說。”丁當見爺爺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入敵,總是擔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響,眼見大門便要被他推開。貝海石斜身而上,說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花萬紫喝道:“退開了?”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的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掌竟然不怕劍鋒?”便這麽稍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指已然抓到劍上,不料他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裏屈指彈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把捏不住,脫落地。貝海石右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下兔起鶻落,變招之速,實不亞於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掌武林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實本領。”但見他輕飄飄的東遊西走,這邊彈一指,那邊發一掌,雪山派眾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四招,便給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領教!”突然飛身而起,忽喇喇一聲,衝破屋頂,挾著石破天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洞追出。隻見寒光耀眼,頭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身在半空,又無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斤墜,硬生生的直墜下來。這一下看似平淡無奇,但在一瞬間將向上急衝之勢轉為下墜,其間隻要有毫發之差,便已劍受傷,大廳一眾高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出一聲采來。但白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當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追出。丁不抓住她臂,低聲道:“不忙!”

    隻聽得砰砰、拍拍,響聲不絕,屋頂破洞瓦牌泥塊紛紛下墜。橫臥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縱而起,快如狸貓,捷似猿猴,從屋頂破洞鑽了出去。

    陳衝之反一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隻一寸之差,沒砍下他的腳板來。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派除白萬劍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高,他被貝海石擊倒後,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恐其餘人又再脫逃,一一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已有十餘人提兵刃,從屋頂破洞竄出,分頭追趕。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後長樂幫在江湖上那裏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人也擒住了名,但就算擒住十名、百名,也不能抵償幫主被擒之辱。”又想:“隻須將那姓白的絆住,拆得招兩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當下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裏呼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愈來愈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破屋頂脫出之後,心暗呼:“慚愧!”耳聽得身後追兵喊聲大作,抱著人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道拱橋,此時更無多思餘暇,便即撲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有八人踏著石橋,自橋南奔至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跡給敵人發覺,說不得隻好先殺了這小子。”隻聽得又有一批長樂幫人沿河搜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忽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萬翼的輕功在雪山派向稱第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在引開追兵,好讓自己乘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擁追去。白萬劍心想:“長樂幫識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隻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艘敞篷船,兩艘裝了瓜菜,一艘則裝滿稻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裏來販賣。艘船首尾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後一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幾欲碰到橋底,二人輕輕落下,船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沉,鑽入了稻草堆。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逕自上茶館喝茶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天躍上岸來,見西首碼頭旁泊著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摸出一錠兩來重的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找了。”船家見了這麽大一錠銀子,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幾個彎便駛入運河,逕向北航。

    白萬劍縮在船艙之,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露風聲,群豪便會趕來,心下盤算:“我雖僥幸擒得了石玉這小子,但將名師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卻如何搭救他們出隊?”心下一喜一憂,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幾處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被他點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隻管向下流駛去,這裏又是五兩銀子。”船家大喜,說道:“多謝客官厚賞,隻是小人的船小,經不起江風浪,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靠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餘裏,白萬劍望見岸上一座黃牆小廟,當即站在船頭,縱聲呼嘯。廟隨即傳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岸。”那船家將船駛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鋪上跳板,白萬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十餘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派第二批來接應的弟子。眾人見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問:“白師哥,這個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愚兄僥幸得,終於擒到了這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淩霄城那個跳脫調皮的少年石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長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傷了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實是可喜可賀。”白萬劍搖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了位師弟、師妹,其實是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後跟進。那是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既無和尚,亦無廟祝。雪山派群弟子圖這小廟地處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

    白萬劍到得廟,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後商議今後行止。雖說是商議,但白萬劍胸早有成竹,一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是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盡快將這小子送往淩霄城,去交由掌門人發落。位師弟、師妹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主在咱們,也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王師弟、趙師弟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不出來。”張王趙人答應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師弟靈多智,你們個和他聯絡上後,全聽他的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師兄的架子,壞了大事。”張王趙人對這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裏等到天黑,東下到江陰再過長江,遠兜圈子回淩霄城去。路程雖然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咱們會走這條路。這時候他們定然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對長樂幫十分忌憚,言下也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談論。他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次來到原,雖然燒了玄素莊,擒得逆徒石玉,但孫、褚兩位兄弟死於非命,耿師弟他們又陷於敵,實是大折本派的銳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無方。”

    眾同門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其實真正原因,還是眾兄弟武功沒練得到家。大夥兒一般受師父傳授,可是本門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隻學了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另一個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淩霄城自己較量,都自以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麵來,才知滿不是這麽一回事。白師哥,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夥兒幾招。”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其實是一模一樣,不存半分偏私。你們瞧封師哥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聞萬夫道:“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隻恨做兄弟的太笨,領會不到其訣竅。”白萬劍道:“此去淩霄城,途未必太平無事,多學一招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招。趙師弟、王師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什麽動靜,立即傳聲通報。”趙王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福,心老大不願,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隻得怏怏出外。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萬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師哥請!”呼延萬善倒轉劍柄,向白萬劍一拱,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呼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的一招‘老枝橫斜’。

    淩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製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又生**梅,是以劍法夾雜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幹的形態,古樸飄逸,兼而有之。梅樹枝幹以枯殘醜拙為貴,梅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而呼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一交上,有時招式古樸,有時劍點密集,劍法一轉,便見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呼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梅樹在風搖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奔馳的意態,在兩人的身形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被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下,便觀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二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為精湛,拳術劍法卻一竅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攻守進退,甚為巧妙,於其理路自是全無所知,隻覺鬥得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得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明隻須再向前送,便可刺了對,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止,功虧一簣。他想:“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對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接過呼延萬善長劍,比劃了一個姿式,說道:“這一招隻須再向前遞得兩寸,便已勝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對,這一劍隻須再向前刺上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呼延師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隻是小弟這一招‘風沙莽莽’用到這裏時,內力已盡,再也無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內力不足,可用劍法上的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實說未必有特別的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昆侖諸派,雖說是各有所長,畢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諸大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際,便須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精微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了我們劍法最要緊的所在。”

    淩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緣,服食靈藥,內力鬥然間大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法門本來平平無廳,白自在的內力卻在少林、武當的高之上。然而這種靈丹妙藥,終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諸弟子卻在這一關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起本門的短處。雪山派在淩霄城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外功都是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原,連續失利,白萬劍坦然直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點。呼延萬善與聞萬夫拆招之後,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過後,白萬劍命呼延萬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回趙王二人。

    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曆,深切體會到隻須有一招劍法使得不到家,立時便是生死之分,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淩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是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明,再聽白萬劍不斷點撥,當第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而劍法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何反擊,他心所想像的已頗合雪山派劍法的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饑,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盡數試完。這套劍法九對弟子反來覆去的已試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記得了十之六。

    忽然嗆啷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歎,眾師弟麵麵相覷,不知他此舉是何含意。隻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這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年內,便領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變卻大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意,掌門人對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唉……”連歎聲,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點十八名師弟練了半天劍,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再勤學苦練,也已難期大成,想到本派後繼無人,甚覺遺憾。石玉本是個千之選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浸於劍法變幻之,一時間忘了師門之恨,家門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雖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卻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長劍的劍柄上輕輕一點,那劍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躍入他的。他提劍在,緩步走到庭,朗聲道:“何方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趕來了?怎地呼延萬善、聞萬夫兩個在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者毫無聲息,白師哥又是如何知道?”

    隻聽得拍的一聲輕響,庭已多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全身黑衣,另一個婦人身穿雪白衣裙,隻腰係紅帶、鬢邊戴了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服喪。兩人都是背負長劍,男子劍上飄的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隻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兼二人英姿颯爽,人人瞧著都是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朗聲道:“原來是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駕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莊莊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微笑,抱拳說道:“白師兄光臨敝莊,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地主之誼,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麵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於長樂幫總舵,這一批人卻都不識,聽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嘀咕:“咱們已燒了他的莊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劍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將貴莊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莊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師兄瞧著不順眼,代兄弟一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得多謝白師兄下留情,將莊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莊家丁仆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石莊主何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隻恨這孩子不學好,胡作非為,有負白老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望。愚夫婦既是感激,又複慚愧。白老前輩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說到這裏,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乃是向他父母請安之意。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之故,不在淩霄城。”說到這裏,不由得憂形於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上人人欽仰。此番出外小遊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多謝石莊主金言,但願如此。隻是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為人子的不能不擔心掛懷。”石清道:“這是白師兄的孝思。為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掛懷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父母的痛心之餘,也隻有帶回去狠狠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莊主夫婦是武林眾所仰慕的英俠,玄素莊大廳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黑白分明’四個大字。料來說的是石莊主夫婦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風。”石清道:“不錯。‘俠義胸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們學武之人,於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一楞,隨即泰然道:“是在下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若是犯了貴派門規,原當任由貴派師長處治,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問,這原是武林的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雙劍交在貴派,言明押解小兒到淩霄城來換取雙劍,此事可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鍾、柯萬鈞等會麵後,即已得悉此事。當日耿萬鍾等雙劍被奪,初時料定是石清夫婦使的腳,但隨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無定,要奪回這黑白雙劍,實是一件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麵上微微一紅,道:“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後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輕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已將小兒扣押住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是武林那一項規矩?”白萬劍道:“依石莊主說,該當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當當的角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派失去,實是對石清有愧,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萬鍾等商議,揣測說不定石清與謝煙客暗勾結,交劍之後,便請謝煙客出奪去。何況石玉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豈能憑他一語,便將人交了出去?當下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莊主還請原諒。至於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若是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莊之前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更無轉圜餘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性命來賠,在勢不能不信。但眼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泥汙的地下,說什麽也要救他回去。閔柔一進殿後,一雙眼光便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相逢,隻想撲上去將他摟在懷,親熱一番,眼淚水早已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什麽話,她都是聽而不聞。隻是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什麽?豈能與白師兄萬金之軀相提並論?隻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雖眾,卻也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個‘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是招呼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劍刺到他胸前一尺之處,忽地凝立不動,便如猛烈間僵住了一般。石清說道:“白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萬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長劍跟著向後一縮,仍和他胸口差著這麽一尺。白萬劍陡地向後滑出一步,當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隻聽得叮叮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柄長劍顫成了團劍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此刻使的則是一口青剛劍,碧油油的泛出綠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然以一敵二,仍是必操勝算,各人抱劍在,都貼牆而立,凝神觀鬥。初時但見石清、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者是妙到巔毫,拆到六十招後兩人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招。白萬劍使的仍是十二路雪山劍法,眾弟子練貫之下,看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招,時守時攻,本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下卻生出了極大威力。

    殿上隻點著一枝蠟燭,火光暗淡,個人影夾著團劍光,卻耀眼生花,熾烈之又夾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凶險,往往一劍之出,似是隻毫發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火,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人的臉色氣度,便和適才相互行禮問安時並無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以全力拚鬥。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上贈他銀兩的和善婦人。他夫婦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不停,跟著便拔劍相鬥,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於他人說些什麽,石破天卻一句也不懂,隻知石清要向白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什麽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的,卻全沒想到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人又拔劍動,既無一言半語叱責喝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隻道人還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討武藝,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早已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人的劍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開大闔,端嚴穩重;閔柔卻是隨式而轉,使劍如帶。兩夫婦所使的劍法招式並無不同,但一剛一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兩夫婦的劍招又似相輔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師兄妹,學藝時互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後結褵二十餘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從未有一日停止練劍,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武林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打一個,白萬劍早非對,隻是白萬劍的劍法有一股淩厲的狠勁,閔柔生性斯,出招時往往留有分餘地,個人才拚鬥了這麽久。但別看閔柔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隻鬥到十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為閔柔劍鋒掃,心已在暗暗叫苦,隻是他生性剛強,縱然喪生在他夫婦劍底,也是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免越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的幾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個打一個,太不成話了。石莊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鬥,若是群毆,我們也要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麽?封師兄若在,原可和白師兄聯,咱們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除了封萬裏,餘人未必能與白萬劍聯出劍。眼前敵隻白萬劍一人,自己夫婦占了很大便宜,但獨生愛子若被他攜上淩霄城去,那裏還能活命?何況這廟雪山派幾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鬥他十餘人,至於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餘都是庸,又誰叫他雪山派不多調教幾個好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裏,心下大怒:“封師哥隻為收了你的小鬼兒子為徒,這才被爹爹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他?”但高比武不可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這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到劍鋒之上,將白萬劍的來劍微微一黏。白萬劍急忙運勁滑開,便隻這麽電光石火的一個空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那知閔柔長劍隻遞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立即縮回。夫婦倆並肩向後躍開,擦的一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過,那是要帶了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何再能窮打爛纏,又加阻攔?何況即使再鬥,雙拳難敵四,終究鬥他夫婦不過,想起愛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眾來到原,既將名師弟妹失陷在長樂幫,石玉得而複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劍,一生英名付於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是不作一聲。

    這時呼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回廟,眼見師哥落敗,齊聲呼道:“他們以多鬥少,難道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挺長劍,從四麵八方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雖然略占上風,勝敗未分,接招!”說著挺劍向白萬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分,適才對方既饒了自己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卻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鬥上,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敵二,處處受到牽製,防守固是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之際卻難以盡情發揮,攻擊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又須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應。這時一人鬥一人,單劍對單劍,他又恥於適才之敗,登時將這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一的劍士!”提起精神,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鬥,當真是棋逢敵。白萬劍出招迅猛,劍招縱橫。石清卻是端凝如山,法度嚴謹。白萬劍連變了十餘次劍招,始終占不到絲毫上風,心下也是暗暗驚異:“此人劍法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現下單打獨鬥,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派當真是聲名掃地了。我非得製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奇恥難雪。”他一存著急於求勝之心,出招時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於求勝,隻怕越易敗在我的裏。”

    十餘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一凜,登時收懾心神,去奇詭而行正道,改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人才真的是鬥了個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鬥,雖然不明其道理,卻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是鬥得渾忘了身際的情事,待拆到二百餘招之後,白萬劍心神酣暢,隻覺今日之鬥實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將剛才被閔柔一劍製住之恥拋在腦後。石清也深以遇此勁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要看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鬥之時,殿叮叮當當之聲變成一片,這時卻唯有雙劍撞擊的錚錚之聲。鬥到分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削過來。石清低讚一聲:“好劍法!”豎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拍的一聲響,石清青鋼劍竟爾折斷。他長劍甫斷,左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接過,一招‘左右逢源’,長劍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劃了一弧,以阻對方繼續進擊。

    白萬劍退後一步,說道:“此是石莊主劍質較劣,並非劍招上分了輸贏。石莊主若有黑劍在,寶劍焉能折斷?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剛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鬥劍之時,閔柔已將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傷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傷都極輕微,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劍後再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願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觀的打穴法融化在劍術之。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劍,實則是受了她內力的點穴,隻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道,便可製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脫落的長劍,握在,站在丈夫左側之後步,隨時便能搶上夾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什麽也隻能鬥個平,石夫人再加入戰團,舊事重演,還打什麽?”黯然說道:“隻可惜封師哥不在這裏,否則封白二人聯,當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日敗勢已成,還有什麽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後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想起封萬裏為了兒子石玉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後縱然遇到,也不能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夫婦聯打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痛苦之極,而石清、閔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笨蛋,沒一個能幫他和石莊主夫婦兩個鬥兩個,好好的比一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有一位封師哥什麽的,偏偏不在這裏,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什麽劍法,但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熱鬧也好。”當即站起身來,學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內力到處,那劍呼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毛腳的搶著抓住劍柄,笑道:“你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湊個興兒。不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驚。白萬劍心想自己明明已點了他全身數十處穴道,怎麽忽然間能邁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倒本派十八弟子後,便去解開他的穴道。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的重穴,怎麽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玉……”那一聲“玉兒”隻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來白萬劍點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破天內功深厚,雖然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各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隻覺本來足麻木,不會動彈,後來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什麽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派所學的劍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隻怕學錯了。”便點了點頭,道:“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白師傅和石莊主、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劍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從送他上淩霄城學劍,已有多年不見,此刻異地重逢,間又滲著許多愛憐、喜悅、惱恨、慚愧之情,當真是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精光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極深的內力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玄素莊門風,令他夫婦在江湖上羞於見人,這幾年來,他夫婦隻是暗探訪他的蹤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逕當非虛假,不由得暗暗切齒,隻是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於在白萬劍之前,一時不便發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兩子,次子為仇家所害慘死,傷心之餘,將疼愛兩子之心都移注在這長子石玉身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派一麵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在淩霄城受人欺淩,給逼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恃寵而驕,欺壓得他狠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種貪淫犯上的事來?何況白家的兒當時隻十二歲,玉也不會對這樣的小胡作非為。數年風霜江湖,一直沒得到兒子的訊息,她時時暗飲泣,總擔心兒子已葬身於西域大雪山,又或是膏於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是有天大的過犯,在慈母心早就一切都原諒了。但見他提劍而出,步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裏,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狡獪過人,既說要和白萬劍聯比劍,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惱怒之下,出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說道:“好啊,咱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為止,也沒什麽相幹。”語間柔和,充滿了愛憐之意,隻是心下激動,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什麽事都由丈夫作主,自來不出什麽主意,但她偶爾說什麽話,石清倒也總不違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得心服,諒來石玉小小年紀,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被閔柔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抗敵,便承認是雪山派弟子。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隻須我不為你一家人所殺,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的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二對二也好,是對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下敗將,再來舍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誌,倘若他石家人向自己圍攻逼迫,那便說什麽也要殺了石玉,隻須不求自保,舍命殺他諒來也辦得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道:“那麽是由我搶攻了。”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但內力到處,隻激得風聲嗤嗤而呼,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呼:“咦!”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心想:“你這一招‘雲橫西嶺’,右肘抬得太高,招數易於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對,不含伸指點穴的後著;左足跨得前了四寸,敵人若施反擊,便不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他一眼之間,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處錯失,但霎時之間,卑視立時變為錯愕。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勁,真是生平罕見,隻有父親酒酣之餘,向少數幾名得意弟子試演劍法之時,出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但那也要在四十招之後,內力漸漸凝聚,方能招出生風。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厲聲,難道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麽?

    他這念頭隻是一轉,便知所想不對,隻見石清“咦”了一聲之後,舉劍封擋,喀的一聲響,石清長劍立時斷為兩截。上半截斷劍直飛出去,插入牆角,深入數寸。

    石清隻覺虎口一熱,膀子顫動,半截劍也險些脫。他雖惱恨這個敗子,但練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會生出讚佩的念頭,一個“好”字當下便脫口而出。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卻吃了一驚,叫聲:“啊喲!”立即收劍,臉上露出歉仄和關懷之意。這時他臉向燭火,這般神色都教石清、閔柔二人瞧在眼裏。夫婦二人心都閃過一絲暖意:“玉兒畢竟還是個孝順兒子!”

    石清拋去斷劍,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說道:“不用顧忌,接招吧!”刷的一劍,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術,內力雖強,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一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忽左忽右的劍法,卻那裏能接得住?一招間便慌了腳,總算心念轉得甚快,忙腳亂的使招‘蒼鬆迎客’,橫劍擋去。

    石清長劍略斜,劍鋒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親生兒子,而是個須殺之而後快的死敵,這一劍已將石破天右腿斬為兩截。他長劍輕輕一抖,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但見褲管上已被劃開一道破口,卻沒傷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謝你下留情,我的劍法學得全然不對,比你可差得遠了!”

    他這句話出於真心,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語入白萬劍耳,直是一萬個不受用,心道:“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差得甚遠,豈非明明在貶低雪山派劍法?又說學得全然不對,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沒好好教你。隻一句話,便狠狠損了雪山派兩下。白萬劍但教一口氣在,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頭微蹙,心想:“師妹老是說玉兒在雪山派必受師叔、師兄輩欺淩,我想白老前輩為人正直,封萬裏肝膽俠義,既收我兒為徒,決不能虧待了他。但瞧他使這兩招劍法,姿式已然不對,間更是破綻百出,如何可以臨敵?似乎他在淩霄城果然沒學到什麽真實武功。他先一劍內力強勁之極,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幹係,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須得追究個水落石出,日後也好分辯是非曲直。”當下說道:“來來來,大家不用有什麽顧忌,好好的比劍。”左捏個劍訣,向前一指,挺劍向白萬劍刺去。

    白萬劍舉劍格開,還了一劍。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她故意放緩了去勢,好讓兒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見她這一劍來勢甚緩,想起當年侯門監視集上贈銀之情,裂開了嘴向她一笑,又點頭示謝,這才提劍輕輕一擋。閔柔見他神情,隻道他是向招呼,心更喜,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將來劍格開。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出招既遲疑,遞劍時法也是嫩極,不禁心下難過:“雪山派這些劍客們自命俠義不凡,卻如此的教我兒劍法!”於是又變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遞出,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這才真的使實,倘若他一埋難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這那是比劍?比之師徒間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的慈愛,十二分耐心。

    十招後,石破天信心漸增,拆解快了許多。閔柔心暗喜,每當他一劍使得不錯,便點頭嘉許。石破天看出她在指點自己使劍,倘若閔柔不點頭,那便重使一招,閔柔如認為他拆解不善,仍會第次以同樣招式進擊,總要讓他拆解無誤方罷。

    這邊廂石清和白萬劍度再鬥,兩人於對方的功力長短,心下均已了然,更不敢有絲毫怠忽。數招之後,兩人都已重行進入全神專注、對周遭變故不聞不見的境界,閔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鬥還是假鬥、誰占上風誰處敗勢,石白二人固然無暇顧及,卻也無法顧及,在這場厘毫不能相差的拚鬥,隻要那一個稍有分心,立時非死即傷。

    閔柔於指點石破天劍法之際,卻盡有餘暇去看丈夫和白萬劍的廝拚。她靜聽丈夫呼吸悠長,知他內力仍然充沛,就算不勝,也決不會落敗,眼見石破天一劍又一劍的將雪山劍法演完,十二路劍法忘卻了二十來路,於是又順著他劍法的路子,誘導他再試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試,比之第一次時便已頗有進境,居然能偶爾順勢反擊,拆解之時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學到的四十幾路劍法第二次又將拆完,閔柔見丈夫和白萬劍仍在激鬥。心想:“把這套劍拆完後,便該插相助,不必再跟這白萬劍糾纏下去,帶了玉兒走路便是。”眼見石破天一劍刺來,便舉劍擋開,跟著還了一招,料想這一招的拆法兒子已經學會,定會拆解妥善,豈知便在此時,眼前陡然一黑,原來殿上的蠟燭點到盡頭,猛然裏熄了。

    閔柔一劍刺出,見燭光熄滅,立時收招。不料石破天沒半分臨敵經驗,眼前一黑,不向後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閔柔敘舊,謝她教劍之德,這一步踏前,正好將身子湊到了閔柔劍上。

    閔柔隻覺兵刃上輕輕一阻,已刺入人身,大驚之下,抽劍向後擲去,黑暗伸臂抱了石破天,驚叫:“刺傷了你嗎?傷在那裏?傷在那裏?”石破天道:“我……我……”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柔急幌火摺,隻見石破天胸口滿是鮮血,她本來極有定力,這時卻嚇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頭向石清道:“師哥,怎……怎麽辦?”

    石清和白萬劍在黑暗仍是憑著對方劍勢風聲,劇鬥不休。待得閔柔幌亮火摺,哀聲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見石破天受傷倒地,妻子驚懼已極,畢竟父子關心,心微微一亂。便這麽稍露破綻,白萬劍已乘隙而入,長劍疾指,刺向石清心口,這一招製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萬萬不及。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對方胸口八寸之處,立即收劍。適才閔柔在劍法上製他死命之後,回劍不刺,現下他一命還一命,也在製住對方要害之後撤劍,從此誰也不虧負誰。

    石清掛念兒子傷勢,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術上的得失榮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劍傷隻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顯是這一劍刺得不深。原來閔柔反應極快,劍尖甫觸入體,立即縮回。石清、閔柔正自心下稍慰,隻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

    隻聽白萬劍冷冷的道:“令郎辱我愛女,累得她小小年紀,投崖自盡,此仇不能不報。兩位要是容我帶他上淩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強,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踐,等他這一劍刺下,就算夫婦二人合力再將他斃於劍底,也已於事無補。石清使個眼色,伸握住妻子腕,縱身便竄出殿外。閔柔將出殿門時回過頭來,向躺在地下的愛兒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溫柔,又是悲苦,便這麽一瞬之間,她火摺已然熄滅,殿又是黑漆一團。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知他夫婦定然不肯幹休,此後回向淩霄城的途,定將有無數風波、無數惡鬥,但眼前是暫且不會回來了,回想適才的鬥劍,實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奇險,倘若那蠟燭再長得半寸,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父母奪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籲了一口氣,伸到懷去摸火刀火石,卻摸了個空,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聞萬夫,以免激鬥之際多所累贅,高過招,相差隻在毫發之間,身上輕得一分就靈便一分。當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紙,打著了火,待要找一根蠟燭,突然一呆,腳邊的石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驚愕之下,登時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全身寒毛直豎,心隻叫:“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現,這石玉如何會在這片刻之間無影無蹤,而自己又全無所覺?他一凜之後,拋去火摺,提著長劍直搶在廟外。四下裏絕無人影。

    他初時想到‘有鬼’,但隨即知道早有高窺伺在側,在自己摸索火石之時,乘將人救去,多半便是貝海石。他急躍上屋,遊目四顧,唯見東南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當下縱身落地,搶到林邊,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出來決個死戰。”

    略待片刻,林並無人聲,他又叫:“貝大夫,是你嗎?”林仍無回答。當此之時,也顧不得敵人在林倏施暗算,當即提劍闖了進去。但林也是空蕩蕩地,涼風拂體,落葉沙沙,江南秋意已濃。

    白萬劍怒氣頓消,適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雄,這時更興‘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隱隱感到分涼意,想起稚齡慘亡,不由得悲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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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風勁水急,兩船瞬息間已相距十餘丈,丁不輕功再高,卻無法縱跳過去。那小船輕舟疾行,越駛越遠,再也追不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