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部:韓信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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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詫異地回過頭來,道:“怎麽了?裏麵是什麽東西?”
張蒼道:“一幅……畫像。”
韓信笑道:“那有什麽好緊張的?秦朝已經滅亡了,還有什麽人的畫像要搞得這麽隱秘?打開給我看看啊!”
張蒼道:“不!不!都尉,聽我一句話,真的別看。”
韓信越發奇怪,道:“為什麽?”
張蒼道:“因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韓信道:“你說什麽?”
張蒼兩眼望著前方,用一種奇特的、混合了恐懼和憎惡的聲音道:“他是一個妖孽,真正的妖孽。他會帶來最可怕的厄運。我……我不想再見到他,甚至是他的畫像。我曾想把這畫像燒毀的,可終究還是不敢。他是有著真正神通的,我怕連他的畫像也帶有邪異之力……”
韓信注視著張蒼。
這個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儒雅文吏,此刻臉色蒼白,眼中流露出一種強烈的恐懼之色,簡直和剛才判若兩人。
韓信心中一動,道:“你說的那個‘他’叫什麽名字?”
張蒼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
韓信道:“‘他’叫什麽名字?”
張蒼道:“都尉,你別問了……”
韓信道:“告訴我,‘他’叫什麽名字?!”
張蒼驚訝地抬頭。韓信看著他,目光中有某種堅定的東西。
“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張蒼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稱……東海君。”
治粟都尉內室。
幾案上靜靜地放著那隻顏色陳舊的漆金木匣,韓信坐在幾案前看著。
匣子還沒打開,開啟匣子的鑰匙就在他手裏。是張蒼給他的。
“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張蒼誠懇地道,“也最好看後就把它忘掉。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會帶來厄運。”
真的嗎?這個神秘的術士真有那麽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為他而日益昏聵?帝國真是因為他而走向滅亡?
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這世上真有什麽神仙鬼怪。當初聽仲修講那個離奇的故事,他就認定那隻是一出幻術與技巧雜糅的騙局。那術士可以騙過秦始皇、騙過仲修,甚至騙過師傅尉繚的眼睛,但一定騙不過他的。他相信,隻要有足夠多的資料,他就能找出這個術士的破綻,戳穿這出騙局。然而沒過多久,鹹陽就被項羽焚燒劫掠一空,一切可尋的線索就此中斷,他以為真相將永遠埋沒在宮殿的廢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僅僅幾個月後,就在這偏遠的南鄭,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機會來得這麽快,這麽輕易,以致他幾乎有些來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麵的雲氣玄鳥依然繁複精致,隻是顏色已有些暗淡。這種在許多宮廷器物上都可以見到的圖案,此刻看來竟有些詭異。
真相也許就在這木匣之中,而開啟它的權力,就在他手中。那術士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讓這木匣憑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時竟有些不敢動手。
怎麽回事?難道他內心深處竟也開始相信那個東海君的妖術了?
不!不會的!怪力亂神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叫他害怕過。他理智而冷靜,對於這個世界向來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堅信人的智慧終能解開一切謎團。
那他究竟在害怕什麽?
他不知道。
他終於將鑰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地旋轉。
“嗒”的一聲輕響,匣鎖鬆開了。他掀開匣蓋。
匣中放著一幅疊得很平整的帛畫,那絲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質地光澤明顯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別的帛畫要好。
他將手伸入匣內,取出帛畫,猶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鋪在了幾案上。
那是一幅筆致生動、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畫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麵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畫麵,與他相對視。
他感到口唇開始發幹,手腳有些冰冷。
“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張蒼誠懇地道,“也最好看後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這個人了。因為這個東海君,就是滄海客。
丞相蕭何對這個新任的治粟都尉很不滿意。
這個年輕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副懶洋洋提不起勁的樣子。上朝三天兩天遲到,廷議時也總是心不在焉的,有時居然還會閉目假寐起來。
忍了幾天,終於忍無可忍,蕭何遂把這個年輕人召進相府,疾言厲色地訓誡了一通。
韓信一言不發地聽著,等蕭何訓完後,才慢吞吞地說了句:“丞相明示,屬下到底有哪件公事辦錯了?”
“就你這態度能不出錯?”蕭何真火了,“好,我現在就找給你看!”
蕭何怒氣衝衝地翻開有關軍糧的賬冊公文。找個差錯還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對公事上的積弊漏洞最清楚不過。
真沒見過這麽不識相的年輕人!
一小半翻下來,蕭何吃驚地看了看韓信。
年輕人站在那裏,依然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低著頭,百無聊賴地剝著自己的指甲。
蕭何低下頭去,放慢了速度仔細往下看。
一遍看完,蕭何驚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從頭開始看。
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地,第二遍也看完了。
蕭何抬起頭,吃驚地看著韓信。
他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能把公事辦得這麽漂亮!漢軍的軍糧管理向來混亂,連素有經驗的人都沒弄好過。眼前這個一臉懶散之色的年輕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這個爛攤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切數據都精確異常,無可挑剔。他是怎麽做到的?
韓信見蕭何不語,便道:“如果丞相沒有別的事情,屬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等,”蕭何猶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話跟你談。”
韓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
蕭何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著韓信,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聽夏侯嬰說,你能將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嗎?”
韓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嬰為了摸他的底,拿了書房裏的所有兵書來考他,從《六韜》《司馬法》到《孔子》《吳子》,甚至連頗為冷僻的《鬼穀子》都問過了,也沒能難倒他,於是就激動得不得了,趕忙進宮薦賢。然而這樣的測試是很可笑的,他從來未引以為榮過。
“為將之道,最重要的不在於熟讀兵書,”他道,“而在於將兵法的原理靈活地運用於實戰,以取得勝利。”
蕭何聞言精神一振,肅容道:“嗯,請說得具體點。”
韓信道:“如今的為將者,能背出《孫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數,可是有幾個人有孫子那樣的成就?說來說去,他們隻是把兵法停留在口頭上,一逢戰場廝殺,還是隻靠死拚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虛實之用。”
蕭何點頭道:“是的,我也發現了這一點。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如果兵法有效,為什麽會沒人用呢?”
韓信道:“不用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根本就沒讀懂。有些人背《孫子》,是給別人看的,顯得自己有深度,實則連詞句的意思都沒弄懂,又怎麽談得上使用?另一種則是讀懂了,但隻懂了一半。上乘的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就是最簡單的。膚淺者於是就認為它隻是毫無實用價值的空談,淺嚐輒止,不願深究。像項羽就是這樣。”
蕭何皺了皺眉,道:“你說別的我都讚成,可你要說項羽膚淺,我難以苟同。他從起事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是人所共見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勝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強大,他隻用三年時間,就率諸侯滅之,其勢何等赫奕!說這樣的人兵法不行,還有誰行?”
韓信淡淡一笑。對項羽有這樣誤識的人實在太多了,從他棄楚歸漢以來,三天兩頭有人一臉崇拜地向他打聽這位力能扛鼎的傳奇式人物。他歎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滅亡秦國的不是項羽,而是秦國的統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嚴苛,賦役沉重。當此之時,民間積怨已久,猶如幹柴遍地,隻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勢。再加上陳勝起義,席卷關東,事雖不成,也已將秦朝的統治衝擊得搖搖欲墜了。在這種情況下滅掉秦國,簡直不需要技巧。這就是以項羽之淺薄也能成事的原因。這樣的勝利,又有什麽可稱道的呢?他打倒了一個巨人,隻是這個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說到這裏,韓信心中一動。
顯赫一時的秦朝到底為什麽這麽快就從內部開始糜爛?這正常嗎?此前哪個朝代的興衰周期有這麽短?難道那個神秘的東海君——或者叫滄海客……真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那他所圖的又是什麽?天下大亂對他有什麽好處?這些事情之間有沒有聯係……
蕭何沒有注意到韓信的心事,他已經聽得完全入迷。對時局這樣別開生麵地分析,他還是頭一回聽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連連催韓信繼續談下去。
談完時局,再談治軍,又談治國……
談到天黑,蕭何喜不自勝地道:“漢國有你這樣的人才,何愁不興?我要進宮!我要立刻去見大王!”
蕭何興衝衝地走了。韓信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歎了口氣。
沒有用的。
蕭何現在的反應,就和夏侯嬰與他進行過那番長談之後一樣。但他知道,沒有用的。
漢王東歸無望,早已懶得繼續扮演一個禮賢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樂再生,他也不會感興趣的。
“老蕭!你煩不煩?”漢王一隻腳踩在幾案上,捋起袖管擲下一把骰子,頭也不抬地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個月升到治粟都尉還不夠?我窩在這鬼地方又有誰來提拔我……咦,該誰了?繼續啊!”
蕭何道:“大王,他的才能勝臣十倍,讓他管理軍糧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屁大材!你沒聽說他在淮陰時鑽人家褲襠的事?重用這樣的人,你不怕難看我還嫌丟臉哪!”說著,漢王又抓起骰子擲了一把,“呸!看看,手氣都叫你攪臭了!別煩了好不好?”
蕭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慮深沉,自有主見。他的忍辱負重,必是因為所圖大者,不屑與市井小人爭閑氣。再說……”
“你還有完沒完?”漢王“啪”地扔下手中的骰子,直起身子惡狠狠地道,“我可警告你:從現在開始,別再拿那小子的事來煩我!再煩我我就叫人把你鎖豬圈裏去,你有話遊說那些豬去!”罵完一頭紮進那群賭友堆裏:“看什麽看?繼續!”
蕭何目瞪口呆地看著漢王。
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了。
人們所做出的一切高姿態,都無非是為了攫取某種利益。一旦確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聖人也會立刻撕下那些假麵具,暴露出壓抑已久的本性。
這一點,忠厚的蕭何也許不知道,但是韓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還年輕,他要趁著自己還有足夠的精力翻越山嶺,逃出這個被崇山峻嶺包圍著的小王國。
整理好公文,留下書信和“橫塵”寶劍,他騎著來時的那匹馬走了。
可是,到哪裏去呢?他騎在馬上,茫然地想。以他敏銳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勢力最大的,是楚霸王項羽;潛力最大的,是漢王劉邦,餘者皆不足道。現在,他背棄了項羽,又逃離了劉邦,天下之大,哪裏才是他的棲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說。
他騎著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時傳來了鴟鴞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風吹過深穀,發出“嗚嗚”的聲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細,仿佛是原野上飄蕩無依的幽靈,淒清而可怖。
這些都不能阻擋他,他繼續驅馬前行。
直到一條河流橫亙在他麵前。
河流不寬,但湍急異常。上,望不到頭,下,也望不到頭,猶如一條蜿蜒遊動的巨蟒。水聲激蕩,轟響不絕,顯然流速極快,令人望而卻步。
他愣愣地看著這條河。
他明明記得,來的時候,這是一條緩緩流淌、清淺可喜的小溪,當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確實涼絲絲的,喝起來極為愜意。可現在,它怎麽會變得這麽危險,這麽可怕?
想起來了,前兩天剛下過一場暴雨!
千算萬算,怎麽就沒算到這裏會有條山間小溪一夜暴漲呢?
現在怎麽辦?前無去處,後無退路。
馬兒得不到主人的命令,無聊地用蹄子刨著地。
河流在朦朧的月色下奔騰不息。恍惚間,他想起了那戰火初燃、群雄並起的日子。那時他是多麽意氣風發啊!他以為師傅的禁令到期了,以為自己一展身手的時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
時間一天天流逝,沸騰的熱血慢慢冷卻,初時的興奮漸漸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還在繼續。而他的痛苦,比舊帝國統治時更甚。因為那時沒有比較,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價值。但現在,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時代根本沒人是他的對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興諸侯,完全是憑蠻力橫衝直撞,毫無技巧可言。他們所做出的戰略決策,在他看來簡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麵前玩的把戲,拙劣可笑,不堪一擊。隻要有一支人數不多的二流軍隊,他就可以在短時間內橫掃天下。可問題是,他從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烏合之眾的軍隊呢?
如果他有六國王室的血統,他就可以憑著姓氏的優勢拉起一支忠於故國的隊伍;如果他有龐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勢力在地方上糾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過官場的資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舊權威順勢響應,割據一方。
然而沒有,他什麽都沒有,他隻是一個出身貧寒、毫無背景的底層小民。由於孤傲,他甚至也不願結交底層那些強梁少年。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個完全的孤獨者,這使他注定隻能在權力的大門外徘徊。
啊,才華?才華有什麽用?如果他願意巴結,如果他願意諂媚,沒有才華也可以在權勢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願,有才華也休想跨入他們的行列。
他就像一個劍術無雙的劍客,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九流劍手憑著幾套破綻百出的劍法贏得看客們的陣陣喝彩,自己卻無法加入進去,讓他們見識見識真正的劍法——因為他手中無劍。
他無劍嗎?
不,不是的。
他有,他擁有過“橫塵”。
那是一把好劍。那是權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
有人把這權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他自己不要。
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沒用。
有了這權力,他又能怎樣?
修複棧道,回師三秦?
做夢!
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長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於斜穀關口,隻等他的軍隊前來自投羅網了。
然而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隻能在這上麵動腦筋。他想過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當然會竭盡自己的智慧減少損失:離間、詐降、收買、結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人力有時是有局限的,再高的智慧,也無法彌補地理上的絕對劣勢。
戰爭終究是實力的較量,他不可能單憑智慧就使一個孩童打倒一名壯漢。
也許,他最終還是會出關的,隻是以慘重的傷亡為代價,而這正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師傅說過,戰爭是一種藝術,不戰而勝是最高境界。屍積如山的勝利,是為將者的恥辱。用這種方式奪取的天下,早晚會因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潰。
更何況,就算他願意這麽做,漢王也沒有這個耐心等。長期的戰前準備,曠日持久的關前爭奪,對五十多歲的漢王來說太漫長了。要是這樣的話,他寧可就以現在這諸侯王的身份及時行樂,度過餘生了。
他忽然覺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在壓製著他,堵住了命運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條向上的心。
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每條道路都指向失敗,而他又不能責怪任何人。他能怪項羽拒諫飾非嗎?可項羽已經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勝利者就是正確者,項羽有什麽理由非聽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劉邦胸無大誌嗎?可誰願意戎馬一生,來換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勝利呢?
他能怪張良獻計焚毀棧道嗎?可那是當時唯一的自保之道,否則漢王在那時就有可能遭到滅頂之災。
啊,沒有人對他的失敗負有責任。唯一有責任的,也許隻有他自己。也許他本來就是在癡心妄想,也許他本來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許他本來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
啊!不!不!他不能這麽想。這麽多年來,支撐著他將這毫無樂趣的生命繼續下去的,不就是內心深處的那層堅信嗎?堅信自己的才華,堅信那才華終會使自己有揚眉吐氣的一天。如果這堅信竟也隻是一場空幻,那他的生存還有什麽理由呢?他迄今的全部忍耐還有什麽意義呢?
麵對現實吧。看啊,上天已經給了他多少次機會:他抱怨治世讓他難以出頭,於是亂世到了;他鄙視項羽見短識淺,於是他見到了劉邦;他感慨無權無勢難以施展,於是橫塵劍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舊一事無成。
是他自己終究無用啊!機會在手中一再錯過,卻悲歎什麽生不逢時,多麽軟弱無力的借口!誰不在這個時代掙紮奮鬥?為什麽別人能成功,而單單他失敗?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尋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於王圖霸業的迷夢了,一切都隻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就讓這破滅的幻想,伴隨著他那無可留戀的生命,一起埋葬在這荒山野嶺的波濤裏吧。
他慘淡一笑,驅馬前行。
但那馬走了幾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馬,輕撫著那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這飽經風霜的老馬,竟還貪戀生的意趣?
是啊,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比螻蟻聰明百倍的馬?更何況比馬聰明百倍的人?
從他降生到這世上,還未享受過一天真正的快樂,為什麽就要自己結束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師傅的警惕戒備是證明,範增的淩厲殺機是證明,張良的信任托付是證明,夏侯嬰、蕭何的竭力推薦是證明……他怎麽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呢?
可是這生命,他實在無可留戀了啊!在這冷漠的世上,他從未感受到過生的歡愉,隻受到過難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帶給他的隻有對痛苦更清醒的感受。
唉,在一個沒有慧眼的亂世懷瑾握瑜,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你絕望了嗎?”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韓信回頭。
是一個神情冷漠、麵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陰城郊的小河邊,他叫滄海客;在秦始皇的宮殿裏,他叫東海君。
需要他時,他沒來;不需要他時,他卻來了。
韓信歎了口氣:“絕望了又怎麽樣?”滄海客道:“現在你該相信我的話了吧?”
韓信道:“什麽話?”滄海客緩緩地道:“十二年後,你將會遇到一個人力無法逾越的難關。它會斷絕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終生鬱鬱不得誌。”
韓信一怔。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相信過這個術士的話。然而現在,一經這個人提醒,腦海深處的一切全都翻湧了出來,忽然覺得當初他嗤之以鼻的東西已經變成了現實。
年輕人,不要過早下斷言。現在的你,未必是將來的你;現在的決定,也未必會成為將來的決定。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現在的我怎麽了?將來的我又怎麽了?難道你會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現在的你,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將來的你,會知道什麽叫天意難違。
“天意,天意,”韓信有些感傷地道,“既然天意難違,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滄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訴過你:神意可以改變天意!”
韓信道:“我的事,誰也幫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
滄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韓信意興闌珊地一笑。
滄海客道:“你還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
韓信轉過身,望著奔流的寒溪,輕歎了一口氣,沒說話。
滄海客道:“不就是一條通道嘛。”
韓信身子一顫,慢慢回過頭來:“你……你說什麽?”
滄海客慢條斯理地道:“棧道焚毀,漢王東歸無望,使你無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絕望了,對吧?其實,出蜀入秦,又不是隻有一條褒斜棧道!”
韓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條。可是能用來行軍的,隻有一條褒斜棧道。儻駱道屈曲盤繞,子午道遙遠艱險,都不可能……”
滄海客道:“不,還有一條。”
韓信一怔:“還有?不,沒有了……啊!你是說陳倉道?那條古道都荒廢了好幾百年了,哪裏還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現在在哪裏。”
滄海客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詭譎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陳倉道複通呢?”
韓信道:“你說……你主人能……能……”
滄海客道:“我主人能為你重開陳倉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終究隻是一個術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術把戲還可以,軍國大事指望他是絕對不行的!
滄海客道:“怎麽樣?現在你是否對這樁交易感興趣了?”
不!千萬不要上他的當!
……可是,這是現在唯一的希望了,也許他主人真的……
不!絕對不行。他決不能做這樣荒唐的事,他會成為後人的笑柄的……
內心深處理智的底線在激烈地抵抗著強大的誘惑。
他麵對著滔滔的寒溪,讓澎湃激蕩的心潮逐漸平靜下來:“對不起,我沒興趣。”
滄海客一愣:“你說什麽?”
韓信道:“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信!”
滄海客看著他,像在看著一件奇怪之極的物體,半晌才道:“難怪我主人說你與眾不同!別人要是落到你這份兒上,假的也要當真的試試了,你卻偏要把真的當假的。”
韓信道:“隨你怎麽說,反正我就是不信。”
滄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樣才肯相信?”
韓信看著暗夜下奔騰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斷流。”
滄海客道:“這有何難?”
話音剛落,一道細細的流星似的光芒從寒溪上方掠過,韓信隻覺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顫,一直在耳邊轟響的奔流聲像一刀切斷了一樣,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剛才還滔滔奔騰的河水竟已無影無蹤!隻看到河床底部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光。卵石縫隙中隱約可見幾絲涓涓細流,還在慢慢流動。
韓信覺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頭。滄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嗎?這就是神力!”
韓信喃喃地道:“不……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滄海客的語調依然那樣冷漠,“任何難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永遠不要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切!”
一陣陰冷的山風吹來,吹得人身心一顫,四周的空氣像是突然間冷了許多。
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野雞的鳴叫,雊!雊!雊!那聲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難道這一切隻是一場夢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長生不老之術、神秘的照心鏡、帝國的暴亡……都是真的。證據早已擺在那兒了,隻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師傅、學識淵博的仲修,他們哪一個不是意誌堅強的人中俊傑?哪一個會輕易被人蒙騙?如果不是有了確鑿無疑的證據,他們怎麽會為此改變自己一生的方向?
韓信顫聲道:“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滄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你隻要告訴我,現在是否願意做那樁交易了?”
韓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為他做什麽作為報答?”
滄海客停了一下,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移山填海。”
韓信道:“移山填海?”
滄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韓信道:“為什麽?為什麽要移山填海?”
滄海客道:“我說了,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你隻需按著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許他現在真的在做夢。他沒有出南鄭城,他沒有見到滄海客,他沒有看見寒溪斷流,他沒有聽到這段荒謬絕倫的對話,他就要醒來了,這個毫無理性的夢就要結束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不可能。海洋無邊無際,傾舉國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滄海客道:“我沒說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隻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韓信道:“多大的一部分?離岸多遠?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還在繼續這場荒唐可笑的對話。怎麽還不快結束?
滄海客道:“離岸三百七十裏,水深十八尋,方圓二十丈。實際上,等於是要你造座小島。為了保證穩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麵的部分大三倍。”
韓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狀大致像秦始皇的驪山陵吧?”自己在說什麽?自己要幹什麽?
滄海客點點頭,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樣,隻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韓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難了,驪山陵建築在陸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動用了七十多萬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時間。而這座‘山’,是憑空在海底堆壘起來的,又離岸那麽遠,光是築條通向那裏的長堤就已耗費驚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麽真的考慮起這樁荒唐的交易了?難道是被這鬼魅迷住了心竅?
他想起張蒼誠懇的話: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會帶來厄運。
他心裏一顫。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嗎?
滄海客道:“確實有難度,但這也正是我主人選中你的原因。你是這世間最傑出的人才,你有這個能力。”
算了,不管這條路通向哪裏,就順著它走下去吧,因為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韓信緩緩地道:“看來,你主人對我的幫助,實際上也是為了他自己吧?因為我若沒有統禦天下的權力,根本不可能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滄海客直言不諱:“不錯。但是從你這邊說,如果沒有我主人的幫助,也永遠不可能得到那權力。這樁交易是互利的。”
韓信道:“互利?隻怕未必。這項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動搖國家的根基。工程完工之日,也許就是我的統治垮台之時。如果你主人助我獲得的一切,我終將會失去,現在我又何必答應這樁交易呢?”
滄海客道:“這點你不用擔心,我主人自有辦法使你的統治穩如泰山。”
韓信道:“用什麽辦法?”滄海客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道:“看到了嗎?就用它。”
韓信凝神一看,隻見滄海客拇指與食指間捏著一枚寸許見方的方形薄片,通體銀白色,上麵似還有一些不規則的紋路,不禁笑道:“你說用這東西來穩定我的統治?”
滄海客臉上沒有一絲開玩笑的神色,嚴肅地道:“不錯。”
韓信道:“我能用它做什麽?殺人?還是祭神?”
滄海客頓了頓,道:“你能用它監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