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上部:韓信篇(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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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道:“你……你說什麽?”
滄海客道:“你聽說過九鼎嗎?”
韓信道:“聽說過,可這東西跟九鼎有什麽……”
滄海客道:“這是九鼎的心髒。”
韓信道:“你說,這東西是……九鼎的心髒?”
滄海客仰麵望天,緩緩地道:“故老相傳,‘得九鼎者得天下’。可有幾個人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意?隻有曆代天子才知道,九鼎的魔力,其實在於它能監視九州!但就連天子也未必知道:九鼎全部魔力的根源,又在於這片‘鼎心’!”
韓信覺得自己腦子裏一片混亂,都快抓不住思維的焦點了,他結結巴巴地道:“你說九鼎能……能……監視九州?可傳說它不是……不是夏禹鑄來象征九州的嗎?怎麽……怎麽會……”
“象征九州?哈!”滄海客冷笑一聲,道,“文命這小子夠厲害,一個謊言居然能蒙住天下人一千八百多年!告訴你,九鼎是用來監視天下九州的!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州之內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九鼎上觀察到。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人物鳥獸,要遠即遠,要近即近,音形俱備,如在眼前。”
韓信心中一片混亂,許久,才道:“文命……是誰?”
滄海客道:“就是你們尊稱的大禹,我輩分比他長,習慣叫他名字了。他宣稱是他鑄造了九鼎以象征九州嗎?笑話!他能有這個能耐?九鼎是我主人設計鑄成的!他隻是提供了鑄鼎所需的金屬而已。”
韓信道:“九鼎……真有那樣的魔力?”
滄海客道:“你沒發現正是從夏朝開始朝代的壽命突然延長了?禹傳子,家天下。然後是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難道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堯虞舜更賢明嗎?”
韓信喃喃地道:“怎麽會是這樣?這……這是真的嗎?”
滄海客道:“怎麽不是真的?夏商周三代,八十多位君王,除了開國之初禹、湯、武,有幾個是像樣的?他們能安享天下這麽久,是因為他們治國有方嗎?真正的原因是他們用九鼎監視著天下臣民!”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天命所歸”“神靈庇佑”的神話背後的真相!這就是腐朽統治長期屹立不倒的秘訣!啊,難怪見過九鼎的人都要死,難怪曆代天子將它掩藏得如此隱秘。這樣卑鄙的統治手段,怎麽能讓臣民知曉!
滄海客道:“現在九鼎不是在項羽手裏便是落到了劉邦手中。但是沒有鼎心,九鼎便隻是一件廢銅爛鐵!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甚至可能他們連那東西就是九鼎都不知道,因為九鼎的形狀根本就不像鼎。當初稱它為鼎,是因為它使用時要像鼎器一樣架火燒炙以獲取能量。九鼎體積龐大,項羽、劉邦又不知道它的重要,你要找到它一定很容易。等你有了權力,不管用巧取還是豪奪,從他們那裏把它弄到手,再把這片鼎心插入,天下就盡在你的掌握之中了。隻是你要有準備,九鼎啟動後會顯現出人物景象,你不要驚恐,別把那當成是鬼魅現身。有些人初見時是很害怕的。”那宦官被殺之前隻說過兩句關於九鼎的話。
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
第二句是:那東西會招鬼。
這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人都已經死了,恐怕沒人會知道這兩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難道就從來沒有人能見過九鼎還活下來?除了君王以外?
有。
有?誰?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東海君嗎?
韓信忽道:“你真的有一千多歲了嗎?”
滄海客目光一跳,道:“你說什麽?”
韓信道:“聽說你曾成功地向秦始皇證明了自己有千年之壽,你這麽做是不是就是為了從秦始皇那裏盜取這片鼎心?”
滄海客沉聲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麽?”
韓信道:“你做的事秦朝滿朝文武都知道,秦始皇懸賞緝拿你的畫像現在還在。我知道一點有什麽可奇怪的?隻是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麽你失蹤後,秦始皇會發了瘋一樣地找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齒——原來你破壞了他統治天下最有力的工具。”
滄海客冷笑道:“他恨我?他有什麽資格恨我?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誰叫他……”說到這裏,滄海客忽然住口不說了。
韓信道:“誰叫他怎麽?”
滄海客道:“那與你無關。年輕人,我知道你很聰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我說過了,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記住這句話!現在我再問你,對於那樁交易,你到底考慮好了沒有?怎麽樣?”
韓信道:“我接受。”
滄海客道:“很好。鼎心你拿著,好好保存,不要弄濕。切記!它不怕火,不怕摔,但怕水。千萬不要浸水。九鼎的形狀是外方內圓,色作青灰,外形有點像一個玉琮,但要大得多。高一丈二尺八寸,長寬俱為五尺三寸。鼎下方有個火門,火門正上方六尺處有一條細縫,不細看不易發現。找到這條縫,把鼎心這麵朝上插進去,插到嚴絲合縫。使用時隻需在鼎中的圓孔裏放滿木炭,從火門中點火焚燒。燒到大約半個時辰,九鼎就會啟動了。很簡單,到時你一試便知。”
韓信接過那片鼎心,看了看,很小心地放入懷中。
“這是陳倉古道的路線圖,”滄海客說著,又遞過來一卷圖畫,“下麵我說的話請你仔細聽好:今年八月,你率軍從此道出蜀。路上不管你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別理會。走你的路!你隻有這一個月時間。八月一過,一切又會和現在一樣,道路將不複存在。所以,你的當務之急,就是要盡快獲得兵權,並說服漢王在那時發兵。”
韓信接過圖畫,展開借著月光看了看,隱約看得出是一幅畫得很詳細的地圖。他收起地圖,想了想,道:“為什麽選在八月?整軍備餉的時間太倉促了,就不能在開春嗎?”
滄海客道:“不,必須在八月。原因我不知道,這是我主人做出的決定,但他一定是有理由的。”
韓信道:“好吧,糧餉我到關中再籌措。我可以設法取食於敵。”
滄海客讚許地點點頭道:“很好,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記住,這一仗你有進無退,所以一定要迅速在三秦奪得立足之地。以後的路就好走了。以你的用兵之能,天下已沒有誰是你的對手。在戰略部署上,你務必把齊國放在前麵。占領齊國,填海的先期工程就可以開始了。你當上齊王的時候,我會把工程圖和具體的方案拿來給你。”
說到這裏,滄海客停了停,忽然道:“蕭何來找你了,跟他回去吧!”
黑沉沉的夜色中,除了偶爾聽到幾聲野雞“雊雊”的鳴叫,再沒有別的聲音。韓信滿心疑惑。
“我走了,記住,”滄海客的聲音像是一下子冷了許多,“和神做交易,是不能毀約的。否則,他能讓你得到的,也能讓你失去!”說完,就轉身離去。
韓信被他的話說得心中一寒。
滄海客的身影即將隱入黑暗中,韓信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的背影大聲道:“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滄海客的腳步停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我叫彭鏗。”冷冷地拋下這句話,他的身影便完全沒入了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彭鏗?彭鏗……彭鏗……一個毫無線索的名字。
忽然耳邊“轟”的一響,把沉思中的韓信嚇了一跳,繼而才發覺,轟響連綿不絕,竟是寒溪的滾滾波濤聲。急看那寒溪,果然已恢複成水深浪急、奔騰不息的模樣了。
韓信又轉身看自己的馬。
如果馬能說話,也許就能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了。不是常說,禽獸比人更能識別鬼魅嗎?
馬還在用蹄子刨著地,又噴了個響鼻。它畢竟不會說話。
他又把視線轉向寒溪。
不久之前,他還萬念俱灰,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甚至要把生命葬送在這湍急的河流裏。可現在,他忽然成了世上最幸運的人,奪取天下和統治天下的奧秘,都藏在他懷裏。
可這是真的嗎?他真要憑著剛才那番虛幻離奇的對話,去決定一件關係著成千上萬人命運的軍國大事嗎?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還隱隱聽得到蕭何的呼喚聲。
聲音越來越近了。
馬蹄聲止。
“可找到你了!”蕭何喜不自勝地跳下馬來,衝過來一把抓住韓信的胳膊,“你不辭而別,我都快急瘋了!漢王那裏我都來不及說一聲,就趕著來追你!你讓我找得好苦。你不能走,你得給我說清楚,你那封信是什麽意思?那把劍又是什麽意思?什麽‘有負子房先生所托’?什麽‘劍誠至寶,才實庸駑,不足以受之’?你想把我逼瘋嗎?天下除了你還有誰配用那把寶劍?你這樣一走了之對得起誰啊?你……你明明早就帶著這把劍了,為什麽一直不肯拿出來?你好硬的骨頭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早拿出來……”
韓信慢慢地把目光從寒溪收回,看向蕭何,道:“丞相,我錯了,我跟你回去。”
蕭何欣喜若狂。
回到南鄭,蕭何堅持要讓韓信暫住自己的相府。
韓信笑道:“丞相,這次我真的不會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下這個心!”蕭何道,“你這匹千裏馬腳程太快,不拴在身邊我連覺都要睡不著的。”
韓信心中感動,道:“丞相,我隻是想找個清靜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蕭何道:“那你用我的書房好了,沒人會打擾你的。”
蕭何的書房通常是不讓外人進去的,這是他處理軍政要務的地方。這一點韓信知道得很清楚。
“我現在就去王宮,你放心,這一次決不會讓你久等了。”說完,蕭何衣服也沒換就匆匆離去了。
韓信坐在蕭何的書房裏,從懷中取出那卷圖畫,輕輕攤開在幾案上。
一幅他從未見過的、極為精細詳盡的軍用地圖展現在眼前。
王宮中,漢王像一頭困獸一樣怒氣衝衝地走來走去,嘴裏罵罵咧咧。
“你也走了,他也走了,蕭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麽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遠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
罵著,罵著,忽又蹲下去抱頭大哭起來:“誰走了也不該你走啊!蕭何,蕭何,你忘了我們同富貴共患難的誓言了嗎?那時在沛縣,你當吏掾,我當亭長,你就已經很照應我了。現在我好歹也混上個漢王了,你怎麽反而棄我而去了呢?我哪裏對不起你啊,你攀高枝也別挑這個時候啊!蕭何,蕭何,我需要你啊……進入鹹陽,人人爭搶金玉珍寶,隻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圖籍,你說這些咱們將來用得著……現在你叫我用到哪裏去……呸!你這個騙子!你這個無賴!你這個朝三暮四的家夥,我要殺了你……”
“大王,你要殺了我?”
漢王猛地抬頭,蕭何垂手恭立在殿門口,微笑地看著他。
漢王跳起來,撩起衣袖擦掉臉上的淚痕,衝過去一把揪住蕭何,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破涕為笑,一拳砸在蕭何肩上,罵道:“老蕭,你沒良心!我什麽地方虧待你了?別人逃走,你也逃走,你還對不對得起我?”
蕭何見漢王像孩子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不禁好笑,揉了揉肩頭,道:“大王,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隻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漢王道:“追誰?”
蕭何道:“韓信。”
“呸!”漢王又火了,“你這個笨蛋,連撒謊都不會!諸將逃跑的有好幾十個,你不追。哦,單單去追一個鑽過人家褲襠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謊也撒得像一點兒嘛,我心裏也好舒服些。”
蕭何道:“臣沒撒謊,臣真的去追韓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國士!別人逃走多少也沒關係,他這樣的人才,一國之中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來,一定要把他拉住。”
漢王道:“又來了,又來了。我聽得耳朵都快起老繭了!你和夏侯嬰到底吃錯了什麽藥,拿這種人當寶貝?我問你,他韓信要是真有本事,怎麽在項羽那裏沒幹出什麽名堂來?”
蕭何道:“寶劍落到不識貨的屠夫手中,隻會被用來殺豬宰羊,也許還不如普通的屠刀來得稱手,可若握在豪俠劍客手裏,就可以成為無敵於天下的利器。項羽沒能重用韓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運。韓信是上天賜予大王的寶劍,大王一定要重用他啊!”
漢王道:“嗬嗬!你這個老實人什麽時候說話這麽厲害起來了?看來我要是不肯重用韓信,就要墮為‘不識貨的屠夫’之流了。”
蕭何道:“臣不敢。臣隻問大王一件事:大王是隻想做一輩子漢中王呢,還是想奪取天下?”
漢王道:“廢話!誰甘心一輩子窩在這鬼地方?我當然想向東發展,奪取天下啊,可是……”
蕭何道:“大王要向東進取,就必須重用韓信!”
漢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為將。”
蕭何道:“這不夠,他還會逃跑的。”
漢王道:“那你說吧,要怎樣才夠?”
蕭何斬釘截鐵地道:“拜他為大將!”
“什麽?”漢王差點跳了起來,“樊噲、曹參他們跟我打了那麽多場血仗,我還沒拜他們為大將哪!這小子一來就爬過他們頭頂去?你還講不講理?我用他為將已經夠給你麵子了……”
蕭何道:“不是給我麵子,是給張子房麵子。”
漢王一怔:“張良?你是說……你是說……”
蕭何道:“橫塵劍就在他身上!”
漢王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那他……那他……為什麽一直不拿出來?早知道他有這個,我也不會那樣對他了。”
蕭何道:“我怎麽知道?他這個人一身傲骨,也許是不想單靠別人的推薦獲得名位吧。”
漢王道:“好!你現在就叫他來,我馬上拜他為大將!”
蕭何道:“這不行。”
漢王又差點跳起來:“這還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樣?是不是要我殺身以謝?”
蕭何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這樣,大王。拜一名大將不是叫一個小孩,不能那樣隨隨便便。而且,韓信也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為以前受了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須鄭重其事:擇良辰吉日,齋戒沐浴,築土為壇,除地為場,行拜將之禮,這才行。”
漢王道:“好,好,都依你!真是,明知道我最怕這一套了。”
“不要緊,大王。”蕭何安慰道,“就幾句儀式上的套話要背一下,不難的。”
漢王要拜大將了!
消息像一陣風似的迅速傳遍了三軍將士。
會是誰?樊噲?曹參?夏侯嬰……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有人去向丞相蕭何打聽,蕭何笑而不語。
於是人們紛紛自行猜測。一番評頭論足下來,多數人認定:樊噲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因為他有鴻門宴上救駕之功,二是因為他與漢王有一層諸將誰也比不上的關係——他的妻子就是王後的妹妹。
齋戒三天之後,漢王前往太廟禱祝。祝畢,上拜將台,儀式開始。
“宣——”司禮官拉長了嗓門傳喚,眾人凝神屏息傾聽,“治粟都尉韓信上台!”
驚訝,意外,懷疑,還有一些竊竊私語。
“韓信?”
“韓信是誰?”
“不知道……”
韓信神態平靜,步履沉穩地向拜將台上走去。登上拜將台,恭恭敬敬地向漢王行參拜之禮。
漢王從身旁一名侍從手上取過黃鉞,手持黃鉞上部,把鉞柄授交韓信,道:“從此上自天者,將軍製之。”
韓信接過黃鉞,道:“謹諾。”
漢王從另一名侍從手中取過玄斧,手持斧柄,將斧刃授交韓信,道:“從此下至淵者,將軍製之。”
韓信接過玄斧,道:“謹諾。”隨後將斧鉞交叉於胸前,向漢王躬身道,“臣聞國不可從外治,軍不可從中禦。二心不可以事君,疑誌不可以應敵。臣既受命,不敢生還。願大王垂一言之命於臣,臣乃敢將。”
漢王背書一樣硬邦邦地道:“軍中之事,毋俟君命。臨敵決戰,無有二心。寡人其許之。”
韓信道:“臣奉詔。”又向漢王一拜。
漢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將軍勉哉!”說完,鬆了一口氣——總算全背完了。
韓信向漢王三拜,然後站起來,轉身麵向拜將台下三軍將士,舉起斧鉞。
“萬歲——”十餘萬將士齊聲呐喊,同時舉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屬森林,聲勢驚人。
儀式結束,漢王在宮中設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將。
頭一回,漢王認認真真地打量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嗯,年輕人相貌倒還可以,豐神俊朗,隻眉宇間微有些憂悒之色,似是受了長期壓抑所致。抿了一口酒,漢王道:“蕭丞相和夏侯將軍多次向我提起你,說我要奪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麽將軍究竟可以向我指教些什麽呢?”
韓信欠身說了句“不敢當”,道:“大王要向東去爭奪天下,對手就是項王吧?”
漢王道:“那當然。”
韓信道:“那麽請問大王:在勇悍仁強各方麵,大王自認為比項王如何?”
漢王沉默了。項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戰中,他獨力殺傷秦軍數百,這方麵自己怎麽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國名將項燕之後,有身份有修養,那套婆婆媽媽的禮儀自然也比自己內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蕩不羈慣了,這種東西學也學不來。平素箕踞喝罵,從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聽外頭有人說:“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過的。”瞧這名聲!至於強大,那就更沒法提了。要不是因為強弱懸殊,自己何至於先入鹹陽還被人家踹到漢中呢?想來想去,漢王隻得道:“我都不如他。”
韓信再拜賀道:“大王能這樣說,臣感到很高興。項王這幾項長處,是人所共知的,臣也以為大王不如他。不過,他這些長處的背後,也隱藏著致命的弱點,這就不是人所共知的了。臣曾侍奉於他,深知其人,願為大王略述一二。
“項王厲聲怒喝時,人人色變驚心;上陣殺敵時,當者無不披靡。然而他不能任用賢能之將。一個人的勇力再大,若無股肱之助,又能有多大作為?所以他的勇,隻是匹夫之勇罷了。
“項王待人仁而有禮,部屬生病,他能涕泣分飲食。但是,當有人立下大功、應受封賞時,他把官印摩弄得光滑了還舍不得給出去。所以,他的仁慈,隻是婦人之仁罷了。
“項王雖稱霸天下,勢壓諸侯,卻不占據關中而定都彭城,這是他的一大失策;項王大封諸侯,隻問親疏,不憑功勞,還公然違背懷王之約,排擠大王入漢中;項王起事,稱是奉懷王之命,成功後,卻隻給了他一個義帝的虛名,還把他驅逐到江南;惡例一開,多家諸侯回去後也驅逐故主,奪善地為王……這種種作為,皆是敗筆,隨便哪一項都足以被人作為攻伐的理由。項王軍隊所過之處盡皆殘滅,鹹陽甚至被他焚燒成一片廢墟,百姓無不怨恨,隻是為威勢所逼,不敢不尊奉罷了。他名為霸王,實已喪盡民心。所以,他的強大,是很容易變成弱小的。
“現在大王隻要能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勇武之人,什麽樣的強敵不能誅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什麽人會不服?以日夜思歸的將士麾師東進,什麽樣的阻礙不能鏟除?”
漢王越聽越興奮,見韓信停下,忙道:“那麽,依將軍之見,我們該何時起兵呢?”
韓信道:“八月。”
漢王吃了一驚:“這麽快?恐怕……有點倉促吧?”
韓信道:“必須這麽快!現在將士思歸,軍心可用。拖得太久,這股銳氣一過,人人安於現狀,不願再戰,就難辦多了。”
漢王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怎麽沒有想到呢?”忽又頹然坐下道,“不行,還是不行。我們從哪兒出蜀呢?棧道已經焚毀了啊!”
“這個,臣已經考慮過了。棧道的焚毀,也許倒是件好事。”韓信說著,移坐到漢王案前,道,“請借大王的玉箸一用。”
漢王道:“你用,你用。”
韓信拿起一支玉箸,蘸了點酒,在案麵上畫了幾條線,邊畫邊道:“這是褒斜棧道。從這裏到這裏,是被燒毀了的。大王可命人在此處開工,重修棧道。聲勢造得越大越好,把章邯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這兒來,以為大王將從原路返回,於是把兵力都集中到斜穀關前。而我軍剛至褒穀後即折向西北,這裏有一條湮沒已久的古道,名為陳倉道,平素少有人知,但臣已得到此道的詳細地圖。屆時我軍即從此道出關,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漢王聽得又驚又喜,喃喃道:“太奇妙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此計一出,天下誰複可與論兵者?”
沉吟感慨良久,漢王才道:“出了陳倉,我們要對付的就是章邯、董翳、司馬欣三人了。這三人也是久經沙場之輩,實力不可小視啊。”
韓信放下玉箸,道:“至於這個,大王就更不用擔心了。他們三人原是秦將,率關中子弟作戰數年,傷亡不可勝數;後來巨鹿一戰,又舉眾向項羽投降,結果在新安,二十萬降卒全被項羽活埋,隻有他們三人安然無恙。秦地父老兄弟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如今項羽硬借威勢讓這三人在秦地為王,秦地百姓無人擁戴他們。而大王自入武關、進鹹陽後,秋毫無所犯,廢除秦朝苛法,隻與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希望大王在關中為王。且懷王與諸侯相約:‘先入關中者王之’,此事天下皆知。大王受項羽排擠而入漢中,秦民對此無不憾恨。人心如此,大王隻要起兵東進,三秦之地可傳檄而定!”
韓信的一席話,讓漢王好像撥雲見日一樣,豁然開朗。以前,還從未有人這樣清晰通透地為他剖析天下大勢,講解用兵之道。漢王樂得心花怒放,道:“我怎麽現在才得到你?唉!太晚了,太晚了。我早該聽蕭何他們的話啊!”
八月初二,陳倉道。漢軍在急速行進。
韓信勒馬站在道旁,注視著他所統率的這支大軍。
他成功了,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成功是怎麽來的。
八月之前,他就已秘密派出六批探馬按圖索驥來這個地方了,探馬無一例外地回報,那裏古木參天,榛莽遍地,荒無人煙,根本無路可走,也沒見有什麽人在開辟道路的跡象。
然而到了八月初一,派去的探馬回報:道路暢通無阻!
他說不出聽到這消息是什麽心情。驚訝?興奮?疑惑?都不像。他內心裏似乎早已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盡管他也無法解釋。
他很沉著地處理了出兵的最後一些事項,然後跟蕭何談妥隨後將漢中軍民遷回關中的工作。蕭何對此緊湊的日程安排感到不解,但出於對韓信的絕對信賴,一句為難的話也沒有,很爽快地一口應承下來。
八月初二一大早,他就率大軍出發了。
路,走得相當順利。從漢中向西北,穿越褒水峽穀,至鳳縣,再折向東北,便進入了一條山間小道,就是這條不該存在的陳倉道。
走到孤雲山下,已是晚上。韓信下令就地紮營休息,準備明日一早出關迎敵。
士卒們大多是從崤山以東來的,沒幾個願意在漢中待一輩子。此時出關在望,個個興奮得摩拳擦掌,心裏暗暗感激這位新任主帥,準備明天好好打一個漂亮仗。韓信不慣早睡,巡視了幾個營地,還不想睡覺,便一個人坐在一截樹樁上,抱膝沉思。
八月的夜晚月色很好,清朗宜人。從喧囂中沉靜下來,月亮仿佛與人更近了。一顆流星低低地從頭頂掠過,拖著一條細細的光帶,自南向北而去,越來越遠,直至不見。
夏侯嬰走過來,道:“怎麽了,還不睡?”
韓信道:“我向來睡得不多。你不也沒睡嗎?”
“我是興奮,睡不著。”夏侯嬰說著,走到韓信身邊坐下,“嗨!我的大將軍,這條道你是怎麽找到的?我可真服了你!我在南鄭那麽長時間,愣就沒發現。”
韓信微笑不語。不知何處傳來幾聲野雞的鳴叫,雊!雊!雊!聲音淒清而又有些怪異。
夏侯嬰道:“怪事!這麽晚了,會有雞叫。”忽然眼睛一亮,“等我一下,待會兒送你一件禮物!”說著一頭鑽進自己的營帳,不一會兒拿了副弓箭出來。
韓信詫異道:“你幹什麽?”夏侯嬰笑道:“人家說開戰前逮住隻野雞吉利。要不怎麽武冠上加雉履呢?你等著,我去把它弄來。”
韓信道:“開玩笑!深更半夜怎麽逮得著?它不會飛走?”
夏侯嬰道:“就是深更半夜才好抓!雞都是夜盲,晚上隻會傻待在一個地方。這一隻聽聲音好像挺近,活該它這時候瞎叫!瞧我的!”說完,便拎著弓箭輕手輕腳往樹叢中去了。
韓信笑笑,搖了搖頭。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夏侯嬰才怏怏地回來。
“見鬼了,”夏侯嬰皺著眉道,“明明聽見叫聲的,偏就連個影子也找不到。”
韓信道:“行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它一條生路吧。勝仗又不是靠一隻野雞打出來的,我從來不講究這一套。不早了,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開戰呢。”
夏侯嬰一臉疑惑,搔著後腦勺向營帳走去,嘟嘟囔囔地道:“怪!真怪!”
雊!雊!雊!像是示威似的,那隻野雞又叫了起來。
韓信笑了笑,看看那天邊月色,也站起來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月色朗朗,人聲俱寂。山穀間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野雞的鳴叫,便再無別的聲音。
天空中又劃過一顆流星,低低地拖曳著細長的光帶,自南向北而去,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韓信大軍進駐陳倉城。
陳倉城與陳倉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陳倉道在散關西南,陳倉城則是散關東北的一座小城。
章邯做夢都沒想到漢軍會從這個地方冒了出來,他的重兵全集中在斜穀前。等得到消息,韓信的大軍已經輕而易舉地擊敗了散關和陳倉城那點少得可憐的守軍,奪取了在關中的第一塊立足之地。
章邯手忙腳亂地調整兵力,揮師西向。
他必須將這支剛剛冒出來的軍隊立即撲滅,否則後患無窮!
陳倉城,城樓上。
韓信手搭涼棚,向東麵眺望。三秦大地,遼闊地呈現在眼前。
幾名將領跟在他身後,大家都在向夏侯嬰使眼色。夏侯嬰咳嗽一聲,道:“大將軍,咱們……在這兒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吧?”
韓信回過頭來,道:“怎麽?你們的意思是……”
樊噲是個急性子,喜歡爽快,忍不住道:“我們的意思就是該乘勝追擊!幹嗎在這小地方磨蹭呢?漢王可等著你大敗章邯的捷報哪!”
韓信微微一笑,道:“捷報會有的。這裏地勢不錯,我安排在這裏先打一仗。”
樊噲道:“這裏有什麽打頭?直接殺到章邯的老窩廢丘,那可有多痛快!”
韓信道:“反正要打,何必我們去找他?讓他來找我們好了。”
樊噲愣頭愣腦地聽不明白。
夏侯嬰若有所悟,道:“啊!大將軍的意思是……以逸待勞?”
韓信看著夏侯嬰,讚許地點了點頭,道:“本來以逸待勞的該是章邯,我們是遠道而來,但現在我們偏把它反過來,讓他從斜穀關跑這兒來,等他立腳未穩,再給他來個迎頭痛擊。看吧!這位雍王可就有得苦頭吃了。”
眾將領這才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