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部下部:季薑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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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道:“但這次他絕對是錯了!你不攔住他,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一輩子的!相信我,攔住他!快攔住他!”季薑不動。第三支曳影劍騰空而起。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掙紮了,仰起頭靜靜地看著那支飛出的曳影劍。曳影劍越飛越遠,越看越小,終於消失在大海盡頭。海鳥又開始在海麵優美地盤旋飛翔,而海浪依舊溫柔地輕輕拍打著岸邊的礁石,平靜的大海沒有任何異樣,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黑衣人喃喃道:“我就說你在找死!你以為這麽多年來就沒人想過對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對注定隻有死路一條,從來沒人能成功。”

    齊王注視著海麵,道:“未必,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對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麵平靜依舊。黑衣人道:“愚蠢啊!能製造矛,自然也能製造盾。你這點小伎倆,怎能損他分毫?”

    忽然,齊王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遙遠的海天相接處,升起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黑色東西,初時還太細,要極盡目力才能看到。漸漸地,那縷黑色擴張彌漫開來,將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眾人順著齊王的目光看著這奇景,又是驚訝,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會兒,那兒傳來一陣低沉連綿的滾雷般的聲音。那聲音使季薑的心一跳。

    齊王長出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變得很輕鬆,他轉向黑衣人,對侍衛們揮了揮手,道:“放開他——你認為我拿曳影劍直接去進攻他那固若金湯的巢穴了?我是拿它們去攻擊那座島嶼了!”

    黑衣人道:“你……你說什麽?”

    齊王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三支曳影劍,是無法摧毀一座島嶼的,但火山島是例外。”

    又是一連串滾雷般的悶響,季薑把視線轉向大海。

    黑衣人的麵部肌肉開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

    齊王道:“我打仗從來不喜歡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愛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強大的,一旦激發出來,能摧毀一切,不管是人還是神。”

    黑衣人一聲怒吼,像隻瘋狂的野獸猛撲過來,一拳狠狠地砸在齊王臉上。

    齊王被他打得一個趔趄,退了好幾步,嘴角流下一絲鮮血。眾侍衛大吃一驚,忙又衝上來七手八腳製住黑衣人。

    黑衣人掙紮著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會遭報應的!”

    齊王擦掉嘴角的鮮血,平靜地道:“抱歉,我毀了你的家。但我夠對得起你了,把你拖在臨淄,不讓你回島跟它同歸於盡。”

    黑衣人聲嘶力竭地叫道:“對得起我?你這叫對得起我?我要你這樣對得起我?”

    齊王道:“你是人,它不是。我不想讓你遭到和它一樣的命運。”

    黑衣人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齊王歎了口氣,道:“你跟了它這麽多年,就真的一點也沒發現嗎?好吧,我問你,這一千八百多年裏,它有沒有讓你見過它那襲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關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異相!他是神,當然和我們不一樣……”

    齊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種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比我們強大得多的異類。你注意到了嗎?它走路時……”

    黑衣人道:“胡說!胡說!你這個瘋子!你自作聰明……”

    季薑忽然尖叫一聲,道:“都不要吵了!”

    兩人一怔,都朝她看來。

    季薑顫聲道:“你們……你們聞到了嗎?”

    齊王詫道:“聞到什麽?”

    季薑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經她一提醒,眾人立刻發覺,海麵上吹來海風,不知何時開始充斥著一股濃烈的海水鹹腥味,而且似還隱隱夾雜著一絲硫磺的味道。

    季薑看著大海,臉上漸漸現出恐懼之色。

    海麵依舊平靜——似乎太平靜了,剛才還在海麵上空飛翔鳴叫的海鳥此時一隻都不見了,海麵空曠得有些詭異。遙遙的海天相接處,出現了一條細細的白線,那白線慢慢地變近、變粗,黑衣人臉色微變,道:“怎麽回事?現在怎麽會漲潮?”

    季薑喃喃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聲,“海嘯!是海嘯!”現在眾人都看出來了,那白線越來越粗,顯然是一列浪牆在急遽推進,不禁心驚色變。

    黑衣人和齊王也忘了他們的爭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聲:“快!快跑!”幾個人立即向馬匹衝去。

    季薑尖叫道:“不!我們跑不過嘯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

    一語提醒了眾人,大家忙向芝罘山上衝去。這一帶的芝罘山山形極其陡峭,眾人丟棄了一切累贅之物,還是攀爬得氣喘籲籲,由於用力,更由於驚慌,每個人的心都怦怦亂跳,但都一語不發。風中帶來的海腥味更濃了,讓聞到的人不寒而栗。

    漸漸地,海風中又隱隱夾帶著一種低沉的轟鳴聲,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齊敲響了無數麵牛皮大鼓,那聲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頭一看,驚呼一聲。隻見剛才那道白線此時已變成一列遙遙可見的長長的浪牆,兩邊望不到頭,仿佛一條橫亙海麵的長蛇。

    齊王沉聲道:“別看,快上!”

    季薑慢慢落到了後麵,但咬著牙沒吭聲,依然手攀腳踩往上爬。忽然,她踩著的一塊風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腳踩空,驚叫起來,齊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窸窸窣窣掉下山崖,齊王看也不看,一語不發將季薑拉到自己身前,推著她向上去。

    爬到離山頂還有三分之一距離時,海浪轟鳴聲已轟轟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驚肉跳。有人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道浪牆看上去已高達丈餘,由於推進速度太快,浪頭竟始終微微前傾而不倒下。

    那浪牆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裏一裏向海岸推進。七十裏,六十裏,五十裏……二十裏,十裏,五裏……終於,在浪頭離海岸隻剩約三四裏時,眾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頂,鬆了口氣,或坐或站,筋疲力盡地看那大海。

    此時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極其詭異的景象:那弓起的浪牆,竟已高達數十丈,仿佛一隻巨大的、無與倫比的大鳥,正張開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撲過來。而海浪的轟鳴聲,也已是震耳欲聾,那聲音超過了最大規模戰役中千軍萬馬奔騰時發出的聲音。

    “轟”的一聲巨響,可怖的巨鳥覆蓋了沿岸的一切,撲上了高大的芝罘山……

    許久,許久,海嘯才稍稍平息下去一點,眾人猶覺耳中轟鳴不絕,一時竟分不清是耳鳴還是真聲。而山腳下,已是一片汪洋。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可怕的海嘯,”季薑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幸而這山還算夠高。”

    齊王走過去,蹲下來,抓過她小小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道:“好季薑,你很聰明,你救了我們大家。”

    季薑忽然撲到他肩上大哭起來,道:“大王,到底發生了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著大海,喃喃道:“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麽,你都幹了些什麽……”

    齊王拍拍季薑的背,站起來,道:“我隻是做了我必須做的——它太危險了。”

    “危險?”黑衣人不再激憤,隻是用一種無限疲憊的聲音道,“到底是誰危險?是你殺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經猶豫過。他說,你太聰明了,聰明得近於危險。可以不用,就盡量不用。可前麵兩個都……唉,天意,天意。”

    齊王道:“前麵兩個?你說前麵兩個?在我之前你主人還選過兩個人?是誰?”

    黑衣人道:“第一個是嬴政,第二個是張良。他們也很優秀,又不像你那樣聰明得叫人擔心。可是嬴政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斷與我主人討價還價,有了秦國要天下,得了天下要長生,工程成了他要挾的籌碼,主人無法再忍耐下去,於是讓我去找張良。張良天賦高超,品行純正,一切都是那麽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長了一張柔弱如女子的臉,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為一個令人敬畏的鐵腕君主。就這樣,在無可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選用你。”

    齊王忽然想起一事,道:“這麽說來,當初你化名東海君,去見秦始皇,其實是去和他談判的?”

    黑衣人道:“是啊。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隻想套出我長生的奧秘。他已經貪婪得不可救藥了,白費了我主人幾十年的心血,唉……”

    齊王道:“幾十年?你們很早就已經和他有了接觸?”

    黑衣人道:“是的。”

    齊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著遠方,歎了一口氣,道:“確切地說,從他小時候就開始了。那時他和他父親在趙國做人質。每次跟趙國的孩子玩遊戲,總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得遍體鱗傷……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錢是最大的。否則,以他父親那樣不得寵的地位,以他自己那樣曖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繼承王位?秦國宗嗣繁盛,條件比他優越的王孫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沒有我主人,他這輩子連王位的邊都休想沾上。”

    齊王恍然大悟,道:“難怪天下一統後,他著了魔似的不顧群臣勸阻,屢屢到沿海巡遊,還派人出海找你,原來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歎道:“算了,不提他了,他使我失望。隻是他的失信我可以理解,你的所作所為我卻無法理解。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齊王沉默了一會兒,道:“隻為了八個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齊王道:“你確實不會明白。要明白,這一千八百多年的時間裏,你早該明白了。你安於做一個盲從的神仆,不敢對任何事表示懷疑。這也正是它當初選擇你做他在人間的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與你相反,這也是它直到最後關頭才選擇我的原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虛!”

    齊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確實無法跟你詳細解釋。我問你,你能接受‘宣夜說’嗎?”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蓋天說’。明明天穹如蓋,怎麽會是無形無質的虛空呢?這太荒謬了。”

    齊王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會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圖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圖嗎?我……我不知道。”

    齊王歎道:“你看,你連最初步的東西都無法理解,我又如何向你解釋宇宙鴻蒙的最大奧秘?如何向你解釋你主人隱藏在這奧秘中的可怕陰謀?就是我,那次跟你主人談了一天後。也是回去想了半個多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訴你,你是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了。無意義的長生使你的心靈沉寂得太久,你已經不會思考過於深奧的問題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麽奧秘?什麽陰謀?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麽關係?你說話顛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瘋了,一定是瘋了!”

    說著,他轉身踉踉蹌蹌地離去,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道,“瘋了……瘋了……蒯徹說得不錯,你真的瘋了……哈哈,多麽可笑!主人竟是被一個瘋子置於死地……”

    十月,齊王調兵遣將,南下與漢王及各路諸侯會攻項羽。在齊王的指揮進擊下,項羽左支右絀,勢力範圍越縮越小。

    十一月,齊王收緊包圍,項羽連同他的十萬大軍被困垓下。十二月,大決戰開始。

    臨淄齊王宮裏的季薑再也坐不住了,決定趕往定陶,在那個戰時前沿基地等待齊王,好早日與凱旋的齊王相見。

    趕到定陶時,聽到一個好消息:聯軍已經勝利了!項羽兵敗垓下,身死烏江,各路兵馬或掃蕩餘寇,或凱旋歸國。定陶是好幾支軍隊的共同基地,此時各軍陸續返回,熱鬧非凡,整個定陶城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季薑很高興,問路問到齊軍營壘。齊軍軍容整齊,甲胄鮮明,明顯比其他幾批人馬雄壯得多。憑著齊王宮的信符,她進了營,打聽齊王的所在。幾名將官認得她,知道她在齊王麵前極受寵幸,便很熱心地領她去王帳,說:“齊王有事出去了,你等一會兒,他下午就回來。”

    幾個人一邊帶路,一邊得意地向她述說這次戰役的激烈之狀,說到起勁處,眉飛色舞,豪氣衝天,季薑聽得也是大為興奮,道:“那後來呢?到底是誰殺了西楚霸王項羽?”

    幾個人一聽,互視一眼,立時泄了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一人道:“別提了,這事說來就叫人窩火。”

    季薑詫道:“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那人氣憤地道:“我們辛辛苦苦設下十道埋伏,層層削弱,逼得項羽最後隻剩二十六騎逃到烏江邊。好,一窩蜂擁上去的全是漢軍!哼,沒本事打硬仗,倒有本事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們齊王也真是好說話,後撤三裏,說:‘不要跟漢王的人爭功。’可這哪是爭功啊?是爭一口氣啊。”

    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賞千金、封萬戶侯嗎?讓他們去爭,去搶,天下人的眼睛都亮著呢,誰不知道打敗西楚霸王的是咱們齊軍?”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麽我們種樹他們摘果子?這個漢王也真做得出來,決戰時縮得比誰都靠後,跳出來撿現成便宜比誰都來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麽德行!”

    季薑眼珠一轉,笑道:“你們以為吃虧了?齊王是照應你們,漢軍才叫吃虧了呢。”

    幾個人大為詫異,一人道:“季薑姑娘,你開什麽玩笑?漢軍占了這麽大便宜你說他們吃虧?”

    季薑道:“我問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萬戶?”那人道:“想!當然想!”

    季薑道:“你們呢?”那幾個人道:“想啊,誰不想呢?”

    季薑道:“對啊,誰不想呢?齊軍三十萬人,誰不想得到這賞金封邑的?可楚霸王隻有一個啊!”

    幾個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對了,聽說漢軍為了爭搶項羽的屍體,自相殘殺而死的就有好幾百,擠死的,踩死的不計其數,最後硬是把屍體扯成五塊,拚起來殮屍時簡直慘不忍睹,後來那賞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份,一人一份。”

    季薑道:“是了,那不過就金二百,邑二千戶嗎?有什麽了不起的?最終搶到手的也還罷了,那些屍體沒搶到,自己反倒成了屍體的才叫冤呢!黃金封邑再好,總不及自己的性命珍貴吧!你們說,和漢軍相比,你們到底是吃虧還是占了便宜?”

    幾個人恍然大悟,對這貌不驚人的少女佩服得五體投地,均想:難怪齊王對她這麽倚重信任,果然有過人之處,紛紛道:“季薑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愚魯武人,竟這麽長時間沒能領會齊王一番苦心。”

    說話間已到了營帳,又一人道:“不過我看齊王在彭城扔掉那麵神鏡實在沒道理。那時可沒漢王的人來搶啊,大家一心一意願意獻給他,幹嗎這麽做呢?”

    季薑聽得奇怪,道:“什麽神鏡?”

    那人道:“我們攻入彭城後,一隊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宮裏發現了一麵方鏡,說起來真神了,那鏡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髒六腑!大夥兒一合計,決定把這寶貝獻給齊王。哪知齊王一看——你猜怎麽著?”

    季薑道:“怎麽著?”

    那人道:“齊王下令:立刻把這鏡子抬出城,扔到泗水裏去。唉,齊王軍令森嚴,誰也不敢違抗,多好的寶貝,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扔進了滾滾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薑愣了半晌,道:“齊王……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薑思索了一會兒,也不得要領,便道:“齊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謝謝各位,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這兒等齊王。”

    那幾名將官走後,季薑把鞋子一甩,往齊王的行軍床上一躺,連日奔波的疲勞彌漫到四肢百骸,渾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又隱隱聞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齊王頭發的味道,沒來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齊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著她,道:“怎麽樣?睡夠了嗎?”

    季薑見到齊王,說不出的開心,道:“夠了,大王,你早來了嗎?幹嗎不叫我?”

    齊王道:“叫你你還能睡個夠?來,擦把臉。”說著把一塊擰好的毛巾遞給季薑。

    季薑接過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剛剛打敗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來侍候我這小丫頭洗臉,我可得把這事跟家鄉那幫小姐妹說說——多大的麵子啊!”

    齊王輕輕捏了捏季薑的臉,笑道:“行啊,你說好了,說我侍候你洗腳都成!就怕人家不信。”

    季薑道:“她們敢不信?她們要敢不信,大王你就詔告天下,寡人有疾,寡人好侍候人。侍季薑氏洗臉之事,誠有之哉!諸卿勿以為謬也。”說完就咯咯笑了起來,齊王也哈哈大笑。

    兩個嬉笑了一陣,季薑又道:“大王,我可聽說了,這場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麵埋伏陣,把項羽玩得團團轉。聽說你還叫人在夜裏唱楚歌吧?唱得項羽簡直要發瘋,不知道你們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盤,深更半夜在大帳裏又唱又哭又鬧,整個人都崩潰了。”

    齊王歎道:“老實說,我有些可憐他。他人不壞,隻是那個位子不適合他。說來也是亂世風雲,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沒有選擇。如果他能清醒一點,有點自知之明,遇事多聽聽範增的,也許還不至於落到這一步。然而人到了這個位置,又有幾個能保持清醒?更何況還有那……”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說了。

    季薑道:“更何況還有什麽?”

    齊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東西已不能再危害人間了。”

    季薑越聽越好奇,道:“大王,你在說什麽啊?什麽‘危害人間’?”

    齊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經過去了,告訴你也無妨,那是一麵鏡子……”

    季薑“啊”的一聲道:“鏡子?”

    齊王見季薑麵色有異,道:“你聽說什麽了?”季薑點點頭,道:“他們告訴我,攻入彭城時,得了一麵神鏡,能照見人髒腑的,好心獻給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進了泗水。”

    齊王道:“對,就是那麵鏡子。你不要聽了好玩,那東西是害人的。我雖然不明白其中的機理,但我知道那東西照久了會損傷人的心智。

    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後變得性情乖戾、行為悖謬的。你說這東西還能繼續留在世上嗎?”

    季薑聽得又是驚訝,又是眩惑,咋舌許久,忽然心念一動,道:“不過大王,我看其實你也不必把它扔掉,可以拿它派另外一個用場的。”

    齊王道:“什麽用場?”

    季薑往周圍看了看,湊近齊王低聲道:“把它獻給漢王。”不料齊王一聽到“漢王”二字,臉上的輕鬆喜悅之色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煩悶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發,像是滿腹心事的樣子。

    季薑道:“大王,你怎麽了?”

    齊王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如果我的諜報沒錯,那個滄海客現在是到漢王身邊去了。”

    季薑道:“就是那個陰惻惻的黑衣人?那好啊。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動大王你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時間我還真有些替你擔心呢!現在他又跑去蠱惑漢王了?那最好不過了!”

    齊王道:“滄海客不足為慮,我隻擔心……唉!”

    季薑道:“大王,你擔心什麽?”

    齊王道:“我擔心……它……它其實還沒死。唉,但願是我猜錯了……”說著抬頭看看上方,眉頭微蹙,“怎麽會呢?那麽驚天動地的海嘯……難道它的生命力竟能強大到……”

    季薑握住齊王的手,道:“大王,誰沒死?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不錯,他還沒有死!”隨著這句冷冰冰的話語,一個黑衣人幽靈般地閃入了營帳,“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可笑你居然以為凡人真的能跟神鬥!”

    季薑感到自己握著的齊王的那隻手一下子變得冰冷,吃了一驚。

    再看齊王,隻見齊王臉色極其蒼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過了,那島上的火山灰有幾丈厚,山口還有熔岩冒著熱氣!”

    黑衣人道:“不錯,你是把他辛苦經營了兩千多年的神殿毀了,那麽多珍稀的神器啊……可是!你怎麽損傷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偏偏不信,偏偏要跟他作對。好,現在你就等著受到懲罰吧!”說完,他轉身揚長而去。

    齊王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頭,用戲謔的聲音道:“怎麽?後悔了?想求饒了?告訴你,來不及了!”

    齊王道:“它的異能還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你說什麽?”

    齊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它的異能絕大部分來自那些器械。現在,它恐怕已沒以前那麽神通廣大了吧?”

    黑衣人盯著齊王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道:“就算是,對付你也足夠了!”

    齊王道:“不錯,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沒打算大獲全勝,能做到這樣,我已經很滿意了。”

    黑衣人冷笑一聲,道:“滿意?你等著死無葬身之地吧!”

    齊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種蒼涼,道:“當我將那三支曳影劍射向大海的時候,就已準備好這一天了。讓它來報複吧,我等著。”

    夜晚,軍營裏燈火通明,上上下下歡宴慶賀戰爭的勝利。中軍帳內,齊王擺下了豐盛的慶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將領們敬酒,說辛道苦。季薑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裏很高興。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眾人一愣:誰敢在齊王的營壘中縱馬急馳?

    馬蹄聲在軍帳外止住。漢王帶著一幫人一擁而入。

    眾將還在酒醉和震驚中沒有清醒過來,齊王已經跪下行禮,道:“臣恭迎大王禦駕。不知大王駕臨,未曾遠迎,望大王恕罪。”

    漢王既不答禮,也不說“免禮”,徑直走上齊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帥案上的元帥虎符,盤在手裏把玩著,看著齊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滅,天下皆定,齊王,你恐怕不需要這個了吧?”

    季薑死死地抓住酒壺的壺柄,她怕自己會控製不住將酒潑到漢王臉上去。

    齊王默默地解下腰間的紫綬,放到漢王麵前,躬身一禮,退後幾步,轉身對目瞪口呆的眾將道:“從今天起,你們一律受大王節製,聽到沒有?”

    眾將愣了一會兒,才參差不齊地道:“聽到了。”

    “是。”

    “知道了……”

    一個趴在席上爛醉如泥的將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嗎?”

    漢王臉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隻是那雙笑意正濃的眼睛深處,有鷙鳥般淩厲的光芒一閃。

    齊王道:“不是我,是漢王!聽到了沒有?”他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聽到了。”這次眾將的聲音總算整齊了一點。

    “咣當——”一聲響,一隻酒壺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季薑衝出了營帳。

    呼嘯的北風吹在身上,刺骨地冷。季薑抱著雙臂,坐在一個長滿枯草的小土丘上,身體在發抖。她身上很冷,心裏卻像燒著一把烈火,那烈火燒得她想哭、想罵、想喊,但最終隻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件貂皮鬥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頭回望,見是齊王,身子一搖,甩掉鬥篷。

    齊王將鬥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會著涼的。”

    季薑仰臉看著齊王,嘴唇顫抖著,眼淚淌了下來,道:“大王,你窩囊!”

    齊王沉默了一會兒,道:“是的,我窩囊。”

    季薑道:“你說過就讓他三次的。”

    齊王道:“是的,我說過就讓他三次的。”

    季薑道:“這是第四次了。”

    齊王道:“是的,這是第四次了。”

    季薑哭道:“那你到底要忍到什麽時候啊?大王,你說啊!”

    齊王歎了口氣,輕輕撫著季薑的頭發,道:“將來你會明白的,一定會明白的。”

    正月,漢王下了一道詔書:

    “楚地已定,義帝亡後,欲存恤楚眾,以定其主。齊王信習楚風俗,更立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國建成侯彭越,勤勞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擊眾,數破楚軍。其以魏故地王之。號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雖然一詔封二王,其實彭越隻是個陪襯,彭越本就長期在梁作戰,戰後得梁地為王,是當初約好了的。但齊王徙封為楚王,卻明顯等於貶抑。以“習楚風俗”為借口,更是牽強之至。哪有是哪裏人就非得去哪裏當王的道理?可見這道詔書就是衝著齊王來的。

    季薑拿著詔書的抄本去找齊王——不,現在應該說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寫著什麽。

    季薑把抄本往幾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這就是他當初承諾的‘自陳以東至大海,全都加封給齊王’!”

    楚王頭也不抬地繼續寫著,道:“看過了,沒錯啊。”

    季薑道:“沒錯?明明說好是加封,現在卻成了徙封,大王你還說沒錯?”

    楚王放下手中的筆,道:“算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沒回家鄉了,正好回去看看,順便辦幾件事。”

    季薑氣得發抖,道:“齊國給你治理得國富民強,年年魚鹽之利巨萬,他輕飄飄一道詔書就給你剝奪了,扔給你一個土地薄瘠、戰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點不當回事?”

    楚王拿起寫好的簡冊站了起來,走到季薑身旁,拍拍她的肩頭,道:“楚國沒你想得那麽糟,跟我回去看看,你會發現許多有趣的東西,不比齊國差呢!”說完向外走去。

    季薑又氣又難過,道:“大王……”

    楚王回頭道:“什麽事?”

    季薑滿肚子的話無由說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簡冊,道:“你剛才寫的什麽?”

    楚王低頭看看,道:“哦,這個啊,他們叫我草擬的推戴書。”

    季薑道:“推戴書?什麽推戴書?”

    楚王道:“推戴漢王稱帝。”

    季薑看著楚王,說不出話來。

    楚王笑了笑,道:“沒辦法,諸侯王裏我地位最高,隻能由我領銜。”

    季薑還是不說話,看著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實我也挺煩的,都是官樣文章,到時他三辭三讓,我還得率群臣再三勸進呢!”

    季薑盯著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王,我真希望被勸進的人是你。”

    楚王眼中閃過一絲悵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瞼,平靜地道:“別說了,季薑,大勢已去,大局已定。”

    季薑木然地坐下,看著楚王遠去背影,輕輕自語道:“大王,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二月,漢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於汜水之陽。

    三月,楚國,淮陰城泗水邊,楚王靜靜地站在那兒釣魚。一會兒,有人帶了兩個人過來,一個是七十多歲的老婦,一個是位四五十歲地方小吏模樣的人,兩個見到眼前這個頭戴紫金王冠,身穿夔龍紋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來的楚王,忙跪下行禮。

    楚王走過去,扶住那老婦,道:“阿母,您不要行禮,我不能當您的大禮。”

    那老婦吃了一驚,顫巍巍地站在楚王麵前,惶恐地道:“大王,這、這……”

    楚王一揮手,隨從們抬來一隻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婦麵前,打了開來,隻見一片金光燦然,竟是整整齊齊一箱的金塊!

    楚王道:“阿母,這一千斤黃金,都是您的了,待會兒我叫人給您抬到家裏去。”

    那老婦道:“大王,這……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別叫我大王。您仔細看看,我是誰?”

    那老婦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舉起手中的魚竿搖了搖。

    那老婦恍然道:“啊!你就是那個釣魚的少年郎。你叫韓……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