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飛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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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頭道:“我不渴。”陳皇後端起耳杯小啜了一口,微笑道:“其實我想了七年才明白,相思不相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害怕愛我。所以,就算給你服了雀腦也沒用,也許更糟,你會殺了我以免後患。”
馮太平覺得腦子裏有點暈,道:“什麽?我……我為什麽會殺了你?”
陳皇後又輕啜了一小口,道:“現在還裝什麽呢?先帝和太皇太後都不喜歡你,你是我母親出力才得以立為太子的。這是一樁交易,你當皇帝,我當皇後。外弟,你真的很聰明,那時你那麽小,就會用一句‘當作金屋以貯之’,讓我母親徹底放心。你也很小心,直到太皇太後去世,我母親沒有任何力量追回她給你的幫助,你才開始展現出真實的一麵,把一個又一個女人帶進宮。我那時真是愚蠢啊,大冷的天跳進太液池,居然想用死來換取你的哪怕一絲憐憫,結果隻是換來了你的疏遠和厭惡。當然,我現在明白了,你不是不愛我,而是根本不敢愛我——你怕愛上我便會被我母親所掌控。你的不信任,把我一次次推向母家求援,而這又反過來證實了你對我的猜忌。其實,你想過沒有,我是我,我的家族是我的家族,你為什麽認定我必然會為了我母親而危害你的江山呢?我母親生了我,可是我也可以成為你的孩子的母親啊。”
她在說什麽?馮太平覺得腦子更暈了。哦,從白天的情形看,竇太主大概過去是挺囂張的,難怪皇帝討厭她女兒……可是這女子這麽美,也挺講道理的,不像殺人放火的人……
“……我曾經想殺了衛子夫,”陳皇後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步搖上的黃金翡翠閃爍得馮太平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我以為是她奪走了我的一切。可是當我看到她本人,看到她那不算出眾的容貌時,我才明白,她隻是一枚棋子,一枚你用來羞辱我的棋子。所以我不再怨恨她,我隻怨恨自己還沒有足夠好,能讓你放下戒心,真正進入我,了解我……”
馮太平覺得自己身上有點燥熱,同時眼皮卻越來越沉,要命!怎麽這個時候想睡覺了?不行!不能睡著,他還有很重要的事問這位陳皇後。怎麽回事……桂漿……那桂漿……不對,自己並沒有喝那桂漿啊……
“陛下為什麽不肯飲這桂漿呢?”陳皇後放下耳杯,歎道,“熏香中的‘長相思’,隻有這桂漿能解。如果你能哪怕信任我這一回,那麽今天你也不會失去對一切的控製。”
“什麽?!”
“不,不能睡著,會出事的……別過來……別……”
“徹,你總是不肯信任我,到現在也是這樣。”陳皇後輕輕勾起馮太平的下巴,“這麽多年了,我一直記得你這雙堅毅而又猜忌的眼睛,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哦,不對,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怎麽變得溫和了?因為你現在已經得到了一切,沒什麽可擔心了嗎?好吧,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金光燦爛的連枝燈被逐一吹熄,馮太平想伸出手去阻止,卻一個指頭也動不了。同時又渾身燥熱,仿佛置身火爐般要燃燒起來……太悶熱了……
一隻手輕輕解開他的帶鉤……涼風拂過身體,稍微減緩了那難耐的悶熱……
不!不對!有什麽地方不對……這是一個奇怪的夢……他怎麽會在這裏呢……廷尉府的大牢又黑又冷……槐裏的草棚開始漏水……顛三倒四的夢……快醒過來!快……會出大事的……雀腦有什麽好吃的?那麽小,肚子都填不飽……還是長陵的胙肉最香……嗯,不是,最香的是另一種……柔軟,祥和,溫潤……
從黑暗中醒來,馮太平慢慢地穿上衣服,巨大的恐懼漸漸隨著衣服裹住了他的身體。
“你害怕了?”旁邊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害怕還敢幹這事?”馮太平在褥上摸索著玉帶,摸到了一片黏濕,隨之聞到了一絲血腥氣。
“你有刑傷,”陳皇後背對著她,正在逐一重新點起連枝燈,“誰讓你假冒他的?”
馮太平一邊發抖一邊圍上玉帶:“我……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失蹤了,為防人心大亂,張廷尉讓我假扮陛下……”金色的連枝燈又開始搖曳生光,陳皇後注視著燈光,道:“在哪裏失蹤的?幾天了?”
馮太平道:“壽……壽宮,三天了。”陳皇後渾身一震,歎息道:“這是他的致命傷,誰都不信任,卻相信鬼神必然會給他帶來好運。”馮太平不敢接口。
陳皇後怔怔地看著燈火,過一會兒,道:“算了,你走吧,在我想殺你之前。”
馮太平手忙腳亂地抓起地上的冠履,倉皇地向門外逃去,途中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角,又差點絆了一跤。
“我隻是……有點失望,”陳皇後的聲音在他身後越來越低,“我原以為,等了那麽久,他終於……”
“你去了哪裏?!”張湯眼裏要噴出火來,“真當自己是皇帝了?宮裏是你能亂逛的?”
第一次,馮太平不敢抬頭看張湯的表情。“我……我想遺矢,”馮太平低著頭吞吞吐吐地道,“這麽多人看著,我……我沒法……我已經憋了三天了……回來時又找不著道,這裏地方太大……”
“滾回去躺著!淮南王來探疾了!”張湯吼道,“這次你要敢亂說亂動,我宰了你!”
如果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大概現在就會宰了我。馮太平想。
淮南王隻帶了一名隨從,顯然是得知消息後匆忙進宮的。但和過去一樣,紫衣高冠,清雅溫文,頗有仙風道骨之感。
“聽聞陛下染病,臣不勝憂慮。”淮南王行過禮後,坐下道,“前幾日陛下還與臣暢談古今,縱論仙凡,怎麽忽然就一病不起了?臣手下有一些精通岐黃的門客,要不要試試讓他們為陛下診治……”
馮太平壓根沒有聽淮南王的話,隻躲在被窩裏,努力將一隻手伸進身後,悄悄摸索著那些舊傷。
張湯道:“大王不必過於憂慮,太醫已經看過了,陛下病得不重,隻需靜養數日便可康複。不過陛下目前嗓子有些不適,望大王體察。”
“哦,原來如此,”淮南王點點頭道,“那老臣就放心了。陛下,上回您向臣垂詢之事,可還記得嗎?”
馮太平一皺眉。沒有一處舊傷綻裂,奇怪,那血漬是怎麽回事?
淮南王道:“陛下問臣,黃帝飛升之事,可有何佐證?老臣回去後仔細想了想,現在終於可以回複陛下了。臣以為,三皇五帝的傳承,即是明證。三皇者,伏羲氏、神農氏、女媧氏,出自不同氏族,互不統屬,而自黃帝以下,五帝皆出一脈,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皆是黃帝子孫。陛下請想,上古並無宗法製度,所謂禪讓,皆憑民望。是什麽力量使當時的民眾不約而同選擇同一個氏族的人為首領呢?如果黃帝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升,那便很容易解釋了——正是白日飛升的驚人之舉,讓當時的民眾對軒轅氏產生了巨大的敬意,以至惠及黃帝子孫,在沒有任何強迫的力量下,自願世世代代推舉他們為帝……”
“啊!”馮太平驚呼一聲。張湯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目中怒意隱現。
淮南王微笑道:“陛下,臣的回答可能令陛下滿意?”滿意?簡直太滿意了!他不但睡了皇帝的女人,而且那女人還是……
“嗯……很好……”馮太平昏昏沉沉地道,“咳,皇叔,那個,那個黃帝,有沒有妻子?”
淮南王道:“自然有。黃帝正妻嫘祖,有子二十五人,得姓十二。陛下何故有此問?”
馮太平道:“嗯……人最親近的無非妻、子,你說黃帝會飛升,怎麽不帶他的妻子一起上去?”
淮南王一怔,道:“這……陛下所言甚是,臣慮不及此。或者黃帝妻子皆非修道之人,以致無福與共吧。不過飛升之事,當非杜撰,否則,橋山陵何故徒以衣冠下葬呢?難道說黃帝一生功業赫赫,最終竟落得屍骨無存嗎?”
管他屍骨存不存,我反正肯定是性命無存了。馮太平心想,口中道:“哦,謝皇叔賜教。”一抬眼間,瞥見張湯的表情,馮太平打了個寒戰。
隔著帷帳,淮南王也注意到了那一下戰栗,關心地道:“陛下,還是讓臣的從人為陛下診個脈吧。臣這次帶來的這位門客,祖上頗精醫道,或可有助益於陛下。”
馮太平看了眼那淮南王的隨從,道:“好,那就多謝皇叔了。”說罷將手伸出帷帳。
淮南王的隨從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冠進賢冠,著一襲白袍,頸間係一領青縑,相貌清秀,舉止沉穩,隻是眼中幽深清冷,全無這個年紀應有的朝氣。馮太平透過帷帳看著這人,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白衣青年走近帷帳,行禮過後,跪坐於旁,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馮太平脈上。馮太平把目光轉到白衣青年的手上。
“恭喜陛下,”片刻後,白衣青年收回手指,道,“聖體不日即可痊愈。”
淮南王和他的隨從走了。張湯注視著帷帳,道:“安世,給我拿根馬鞭進來。”
張安世道:“是。”
“喂、喂,你怎麽動不動就打人?”馮太平的臉變色了,“這次你真的是冤枉我了。這個淮南王有問題!陛下很可能在他手上!”
張安世走了進來,將一支馬鞭交到張湯手裏,同情地看了馮太平一眼。“出去,把門關上。”張湯將馬鞭卷在手裏,向馮太平走去,道,“我說的話你都當放屁是不是?”
馮太平見勢不妙,抱著頭一邊退一邊道:“別……等等,你……你敢打我就喊了……”
張湯冷笑道:“別逼我把你嘴堵上!”
馮太平繞著一根柱子躲著道:“廷尉、廷尉,你先聽我說完,淮南王真的有問題!你去查那個門客——他是鉗徒!”
張湯心中一動,道:“你怎麽知道?”
馮太平道:“天還沒冷到這種程度,他脖子裏圍那玩意兒幹什麽?我在民間和一些刑徒混過,做過鉗徒的人,頸項會被鐵鉗磨傷。那些後來混得好的,為了掩蓋舊傷,常常這樣一年四季圍個累贅。他的手也怪,又冷又硬,像死屍一樣,會不會是哪個墓裏出來的妖物?還有……還有……”
張湯道:“還有什麽?”
馮太平道:“還有,你自己說的,誰來探視,誰就有嫌疑。”
張湯道道:“那為什麽不是廢後?”
馮太平道:“因為……”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皇帝失蹤了,還……馮太平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做,”陳皇後的聲音冷冷地道,“如果我想做,早在十年前就做了。”
張湯吃驚地回頭,道:“你……你不是在長門宮嗎?怎麽進來的?”
“有人好像第一次進宮,到處亂走,”陳皇後手裏舉起一塊連著絲繩的玉印,道,“還把這個弄丟了。”
馮太平隻想立刻一頭撞死。“你當然巴不得關我一輩子,”
陳皇後對張湯道,“你是個瘋子,眼睛裏隻有偏見,看不到真實。”
張湯盯著陳皇後:“我不是無緣無故懷疑你。整個宮裏,你是唯一一個有確鑿證據幹過巫蠱的。當年那個案子是不是冤案,你自己心裏有數!”
“不錯,楚服是我召進來的,”陳皇後十分幹脆地道,“但我沒有害人!陛下想以無子廢我,為了得到一個孩子,我前後用了九千萬錢,可惜沒人幫得了我,隻有這個女巫能給我一絲希望。如果一位皇後想懷上皇帝的孩子是大罪,那你倒是沒有斷錯。”
張湯道:“求子你該問太醫,巫蠱是大忌,這是你自找的,沒有人逼你。”
“太醫?”陳皇後冷冷一笑,“太醫若有這個本事,可以讓烏白頭馬生角了。”
說完像有意無意地瞟了馮太平一眼。
馮太平渾身的冷汗唰地流了下來。
張湯道:“那現在你想幹什麽?”
陳皇後道:“和你們一起,找出陛下!”
張湯道:“我怎麽相信你?”
陳皇後道:“你不用相信我。這事背後一定有一股極大的勢力,你需要一支人馬救駕。現在郎中令和衛尉都不在,唯一能指望的隻有中尉殷宏的北軍。可是調動人馬你首先需要陛下的親筆詔書——我會仿陛下書。”
張湯道:“你……你早就做好準備矯詔了?”
陳皇後淡淡地道:“我和他一起長大,我們跟一個太傅學書,我代他寫過,他也代我寫過。他玩心太重,我代他寫的字要多得多。”
張湯盯著陳皇後看了一會兒,道:“我去拿筆墨。”
溫室殿安靜下來。
馮太平小心翼翼地道:“陳皇後,那……那件事……會不會……”
陳皇後冷笑一聲:“你做都做了,現在怕又有什麽用?”馮太平低下頭道:“我不是怕自己會怎麽樣……他們叫我穿上這身衣服,我就知道八成是不能活著離開皇宮了,可是我從沒想過要連累誰,現在你……”
陳皇後注視著馮太平,道:“你自身難保,還關心我是死是活?”
馮太平吭吭哧哧地道:“我……我在外麵饑一頓飽一頓,挨打挨罵,這日子死活也差不了多少。可……可你那麽……那麽美,琴又彈得那麽好,有的是好日子過……要是因為我這種人死了,我……我……”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頭道,“反正我總要死的,要是我說,是我迫你的,跟你無關,他們會不會放過你?”
陳皇後咯咯一笑道:“有意思,想不到我陳嬌有一天居然要靠一個刑徒挺身相護!”
馮太平滿麵通紅,羞憤地道:“算了,如果沒用,就當我什麽都沒說。我遲早是個死,難道臨死前還要高攀你這個貴人?”說完便站起來向外走去。
“站住!”陳皇後道,頓了頓,聲音有些緩和下來,“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不過,宮裏的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有人要你死,你解釋也沒用。有人要你活,你不解釋也沒關係。我也不是什麽貴人,你是刑徒,我是廢後,大家彼此彼此。我的日子,也沒你想象的那麽好,我隻不過是住在一個金籠子裏,隻怕還沒有你在外麵自在。所以,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你也不用太往心裏去。我失去的,不會比你更多。”
馮太平一呆,道:“是……是這樣嗎?”陳皇後歎了口氣,輕聲道:“我和他,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他被他祖母和母親挾製了十幾年,恨透了外戚……他從不碰我,怕一旦有了孩子,立為太子,就永遠受製於人了……人人都說我以無子被廢,我能跟誰去說,這是他的原因?他讓衛子夫有了孩子,讓王夫人有了孩子……我百口莫辯……我其實很羨慕衛子夫,不是因為她現在做了皇後,而是因為她是有盼頭、有希望的,就算出身奴隸,也可以努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而我……”
說到這裏,陳皇後有些說不下去了,背轉身去,仰起頭來,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剛才說我美,會鼓琴,其實那些都是沒用的……我的命,再努力也改變不了……”
馮太平看著她的背影,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念頭。“我要是能活著出去,”他脫口而出道,“一定想辦法帶你走!”
陳皇後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著馮太平。
馮太平話一出口,自知失言,懊悔地道:“算了,是我說錯話了。我不自量力。”
陳皇後搖搖頭,眼中泛著淚光,微笑道:“宮中郎衛數千,長安南北軍數萬,這個‘金屋’我從來沒指望過逃脫。不過你這麽說我很高興。從小多少人圍著我、巴結我,說要給我這個給我那個,其實他們許諾的,不過是他們財富的一小部分,你一無所有,倒肯拿命來換我開心。”
四
鴻寶苑,七寶台。淮南王當風而立。白衣青年侍立在他身後。
“怎麽回事?”淮南王沉聲道,“你不是說他不會再出現了嗎?”
白衣青年道:“那人是假的。”
“假的?”淮南王有些吃驚,閉上眼回憶了一會兒,微微一笑,“虧他們找了個這麽像的。”
白衣青年道:“真要分辨,還是可以的。此人掌中有繭,是勞作所致,不是筆繭。”
淮南王點點頭,道:“那麽他呢?你什麽時候殺了他?”
白衣青年道:“大王,我說過,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極限了。我不能殺他……”
“啪”的一聲,一掌重重地摑在白衣青年的臉上。白衣青年被打得身體偏了過去,淮南王卻握著右手,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大王,”白衣青年回過身來,不安地道,“您……不妨事吧?”“蠢貨!”淮南王怒聲道,“走到這一步,你還想留著後路?幹脆拿我的首級去邀賞吧,看看他會不會給你個千戶侯!”
白衣青年跪下,道:“臣為大王做事,是為了報大王恩德;不殺他,是因為先祖遺訓。臣不會背叛大王,也請大王不要逼迫臣做違背先人的事。”
淮南王胸口起伏,過了一會兒,情緒稍微緩和了點,才道:“好吧,你不殺他,那你總能把他的人帶來吧。我怎麽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得手呢?”
白衣青年道:“臣若把他交給你,就等於殺了他。大王恕罪。”
淮南王咬著牙道:“好,很好,那就等著他來殺我們吧!對那種人,你和你的祖先都沒有我了解。你守著你的‘遺訓’,就是把你我都置於死地。”
白衣青年道:“大王,不會的,那個地方……沒有人可以逃脫。”
“可是我要他死!”淮南王一拳擂在朱漆欄杆上,“他一天不死,事情便隨時可能變卦!當年高祖途經柏人,趙相貫高都已經把死士安排在館舍壁中了,結果高祖心念一動,說:‘柏人’者,‘迫人’也。不肯入住,於是萬事俱休!我不想重蹈這樣的覆轍。張默,你祖先的一生,已經證明他的判斷都是錯的,你為什麽還要守著那見鬼的‘遺訓’?想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嗎?他們劉家的人,心狠手辣,反複無常,害人無數,偏又時有好運。隻有確鑿無疑的死亡,才能結束這股禍水!”
“大王,”白衣青年猶疑著道,“您是高祖親孫,一樣姓劉啊。”
“親孫?”淮南王冷笑一聲,“我父親在獄中出生,最後又被文帝逼死,真夠親的!這個姓氏,於我是恥辱!”
張湯氣喘籲籲地抱著一堆木牘走進溫室殿,放在幾案上。“你說對了,”張湯對馮太平道,“那人的來曆有問題,案子的首尾都在這裏。”
汲黯吃了一驚,忙拿起一劄木牘。
馮太平道:“我……咳,識字不多。”
“他叫張默,是奴產子。”張湯道,“他的祖父犯過死罪,贖為城旦,他父親沒入官府為奴,他生下來就是官奴,逃過幾次,於是被髡鉗械手足,吃了不少苦頭。後來大概是在築宮室時被淮南王發現,將他調到淮南,免為庶人。這是當年他祖、父的案劄。”
馮太平奇道:“這個淮南王怎麽什麽人都要?一個官奴,能有什麽本事?”
“他……他是留侯後人!”汲黯忽然拿著木牘驚呼起來。
“對,他是留侯曾孫。”張湯道,“他祖父原已襲爵,就是因為這個案子失侯下獄。”
馮太平莫名其妙,道:“留侯?什麽留侯?”
張湯冷冷地道:“高祖最器重的謀臣:張良。”
“漢家待功臣薄。”淮南王看著遠方,道,“你曾祖父是漢初功臣中我最欽佩的人,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不矜不伐,功成身退,可結果呢?他得到了什麽?從建國伊始,他就遭到元從功臣的排擠。他的不幸就在於他太清高了。我見過他的畫像,他本是韓國公族,清雅高貴,如神仙中人,難怪和那些起自豐、沛的織席屠狗之輩格格不入。他們嫉妒這個文弱清秀卻能使高祖言聽計從的年輕人,他隻言片語的計策,效力往往超過他們多年的鞍馬勞苦。他們是‘功狗’,而他是帝師……漢初群臣中,大概隻有淮陰侯能和他不卑不亢地交往,因為他們是一類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想必也知道,所以成功不居,放著富庶的齊三萬戶不要,隻要了一個不起眼的留。即使如此,最後還是免不了被朝政所累。高祖寵愛幼子如意,留侯不讚成廢長立幼,但也知道為人臣者不能卷進這種家人父子的糾葛,於是托病不出。可是呂後軟硬兼施,逼他出主意幫助太子,留侯迫不得已,出了個商山四皓之計,終於止住了高祖的易儲之念。後來孝惠登基,呂後感激留侯,卻又給他帶來了更多的禍患——他成了擁劉群臣眼中的附逆者。即使他推卻過呂後無數金玉賞賜,即使他在垂拱時期一直稱病不出,即使他長期贖罪般地辟穀斷食、斷絕了幾乎人世所有享受……”
“別說了,大王,”張默轉過臉去,身子微微顫抖,聲音有些哽咽,“我知道。”
“為什麽會是這個人?”汲黯皺眉道,“他們家怎麽會走到這一步的?當年留侯淡泊名利,親口說:‘願棄人間事,從赤鬆子遊。’於是辟穀斷食,道引輕身……”
“輕身?”張湯道,“等等!你說張良學過輕身術?”
汲黯搖搖頭:“傳說而已。不知為何,開國功臣中,關於張良的傳說是最離奇的。什麽東海君、黃石公,無不詭異奇特,不可索解。”
馮太平奇道:“辟穀斷食是怎麽回事?好端端的幹嗎不吃東西?不吃東西人不得餓死?”
汲黯道:“這也是他很奇怪的一點。我朝大定之後,他就開始辟穀,一直到呂後稱製,出於感激,對他說:‘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何必自苦如此?’於是強迫他進食,他才勉強吃了一點。不過據見過的人說,他吃得並不舒服,甚至像是很痛苦的樣子。後來呂後也就不勉強他了。”
“唉,”馮太平歎道,“有人一年到頭吃不飽,有人吃一口都嫌撐。這本事,我要是能學來就好了。”
汲黯道:“都說了是傳說,不足為憑。據說他修習的是赤鬆子一路,赤鬆子是黃帝時人,不吃東西,但服水玉,水火不侵,最後得道飛升……”
張湯猛地站起來:“這個張默,我立刻設法緝捕他!”
汲黯道:“如果他……真有那種本事,你能擒得住他?”
張湯一咬牙,道:“擒不住也要擒!他真有本事,早就上天了。我就不信,他能憑那些神神道道抗拒真刀真劍!”
張湯離去後,馮太平道:“汲內史,你剛才說,那個張良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能說一說嗎?”
汲黯點點頭,道:“據說,張良的智謀都來自一個神秘的圯上老人,那老人給了他一部《太公兵法》。天下既定,他按那老人說的地址去找過那老人,結果卻隻找到了一塊黃石。”
馮太平道:“黃石?那個老人變的?”
汲黯搖頭道:“怎麽可能!既是傳聞,自然荒誕不經。就算那老人真的與他有約,亂世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到時不能赴約也很正常。地上不是樹木就是土石,大概正好有塊黃石在那個地點,就被人附會成老人所化了吧。”
馮太平道:“那塊黃石呢?後來去了哪裏?”
汲黯道:“據傳說,後來張良把那塊黃石一直供奉著,死後也和那黃石一起下葬。”
馮太平“哦”了一聲,托著下巴想著,像是出了神。
汲黯繼續翻看著那些木牘。
過了一會兒,馮太平道:“嗯……汲內史……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你別罵我。你說,如果我們現在去……去挖留侯墓,能不能找到那塊黃石?”
汲黯盯著木牘,道:“你怎麽會這麽想?”
馮太平道:“我覺得,如果這事真的是張默幹的,也許跟他老祖宗的這塊石頭有關。”
汲黯道:“可能已經晚了。”
馮太平道:“什麽?”
汲黯放下簡牘,用手指敲了敲,道:“張默的祖父犯死罪,就是因為殺了一個盜留侯墓的人。那個墓已經被毀了。”
天色漸暗,鴻寶苑的美景漸漸隱匿於夜色之中。
“呂後一死,太尉周勃奪兵北軍,盡滅諸呂。”淮南王繼續緩緩地道,“一幫勢利小人,為了爭擁戴之功,拚命追查‘呂氏餘孽’,你曾祖時已經入土,都不放過,竟然企圖開棺戮屍!你祖父為複仇,殺了進入墓室的那個人,結果正中政敵們的下懷——黥為城旦,妻、子盡沒官府。他們終於可以看到那個優雅的貴公子的後人被侮辱、被踐踏了。盡管文帝下詔,廢收孥相坐律。可是如果是為了維護文帝自身的正統,就算逾越法度又算得了什麽呢——文帝即位不久,根基未穩,他最大的威脅是名分。孝惠畢竟是高祖許可的太子,幫孝惠鞏固太子之位,便意味著是新皇的敵人。很多事,不需要說出來,上下自會心照不宣。於是,昔日功臣,成了逢迎者獻媚的墊腳石,踩得越重,意味著忠心越大。他們相約去看你祖父運石築城,笑著說:‘看哪,這就是張子房之子。老子運籌,兒子運石,此殆天授也。’在上林苑遊獵,他們總是指明要你父親養的馬,以便踩在他的背上上馬……”
張默捂著臉,痛苦地道:“大王,別說了……”
淮南王伸出右手輕輕放在張默肩上,道:“孺卿,我剛剛見到你時,還不明白為什麽少府那些官吏如此殘忍,將一個少年往死裏淩虐。很久以後,才知道你家族這段複雜的曆史。我救你,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因為同病相憐。我們是一類人。我祖母被貫高案牽連,自盡於獄中,我父親被誣謀反,死在流放的路上,我和兄弟們從小就被人指指點點,提起來就是‘那個淮南厲王的種’……嗬嗬,我們都是見過那些勢利狠毒的嘴臉、在寒風冷眼中長大的,所以,我們必須成為強者,使自己不再被欺淩、被侮辱。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我不指望誰來還我一個公平,我會自己製造公平!孺卿,相信我,如果你曾祖泉下有知,也會讚同我的做法。把皇帝交給我吧,你手上不會沾血的……”
張默痛哭失聲:“不,我不能……我看過我曾祖手書:‘凡我子孫,永勿叛漢。弑君者,天厭之。’他已經屍骨無存了,我再做出這樣的事,他的魂魄會不得血食……大王,我為你做這些,隻因為你是漢室宗親,這樣複仇,也不算違背誓言。可是我真的不能殺他……”
淮南王收回手,臉色漸漸有些陰鬱,許久,才道:“好吧,孺卿,我不逼你。不過我問你一些事,請你如實告訴我。”
張默道:“我的命是大王給的,大王要問什麽,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淮南王道:“皇帝現在所在的那個地方,真的誰也去不了嗎?”
張默肯定地道:“是。”
淮南王道:“除了你?”
張默道:“是。”
淮南王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服藥以來,還有哪個地方沒有化盡?”
張默想了想,在自己胸口摸了一會兒,指了指心口,迷茫地道:“好像……這裏。大概因為是心髒所在,必須一直跳動吧。我也不清楚……要是有一天這裏不跳了,也許……”
“噗!”一支長劍突然刺進張默胸膛,劍刺得很深。
張默慢慢無力地坐下,低頭看著自己胸口,順著劍刃看過去,一直看到淮南王的手、身、臉,像是有些不相信地道:“為……什……麽?大……王?”
淮南王有些傷感地道:“對不起,我父王已經輸過一次,這次我不能冒任何風險……我不能輸……我不想再被人踐踏……”
鴻寶苑的沉沉夜色裏,忽然亮起無數繁星。
“奉天子詔,捉拿逆賊張默!”是中尉殷宏的聲音。
淮南王臉色一變,倏地回身,隻見七寶台之下,已是火光點點,人影憧憧,而遠處還有越來越多的頂盔貫甲的身影正在向自己的府邸湧來。淮南王看著地上的張默,看著自己手中那柄劍,全身一震,鬆開了手。
“殷中尉,”淮南王撲到欄杆邊,大聲道,“你退兵吧,張默已被我處死了。”
“大王,”張湯的聲音在台下道,“張默謀逆,事關重大。既然已死,還請大王和我們一起回去,幫我們把整件事調查清楚。”
淮南王退後一步,喃喃地道:“不!我不能輸!我不會輸!”張湯喊道:“大王,下來吧,不用擔心。就算有反賊餘黨,兩千北軍已將此處團團圍住,沒有人能傷得了大王。”淮南王額上冒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忽然,他在張默身前蹲下,道:“藥呢?還有一顆藥呢?”
張默道:“大王……我說過,最好……還是……別……”
淮南王掀開張默前襟,急急搜查,很快摸出了一顆珍珠大小、被鮮血染紅了的藥丸。
“好,很好!”淮南王自語道。
張默眼裏閃過一絲焦慮,掙紮著道:“不……大王……服了藥,就不能回頭了……”
淮南王停了停,站起身來,一仰頭吞下藥丸,然後向著高台下的張湯道:“多謝張廷尉好意,不用了,寡人會自己保護自己。哈哈……”
張湯一揮手,一隊人立刻順著階梯向七寶台上爬去。這時,一件令張湯和在場所有人震驚的事發生了。稀疏的星月之光下,他們看到,那高台上慢慢彌漫出一股白色的霧氣,而淮南王,正緩緩向上走去,一步一步,踩在霧氣之中,就像那虛空中本來就有借力之處。很快,他的身體像是走進了一幅無形的黑色屏風,頭、肩、身、手、腿、足漸次消失。
張湯和眾人目瞪口呆。
當張湯等人趕上七寶台時,他吃驚地發現,胸口插著一把劍的張默還活著。“去……壽宮,”張默聲音微弱,但依然說得很清楚,“陛下……就在……那裏。淮南王……會去……殺他的……”
張湯扶起張默,更驚訝地發現,張默的身體冰冷而堅硬,像是已經死了多時……不,比死人更冷、更硬,那是金石鐵器般毫無生命感覺的堅硬。
張湯強忍著恐懼繼續抱持著這具“屍體”,道:“你到底是人是鬼?陛下在壽宮什麽地方?我已經找遍了,都沒找到!”
張默慢慢閉上眼睛,道:“擊……鼓……嫌……遲……”
張湯急道:“你說什麽?你醒醒!你說明白,陛下到底在哪裏?”
張默雙眼勉力睜開一點,道:“擊鼓……嫌……遲……”
張湯道:“你到底在說什麽?擊鼓幹什麽?是一種巫術嗎?為什麽嫌遲?陛下已經出事了嗎?”張默的目光漸漸渙散,聲音更加微弱了:“苑……中……枕……”
張湯大聲道:“你說什麽?你別死!這巫術是哪來的?怎麽才能克製?喂!你醒醒!笨蛋!他殺你你怎麽不躲?”
陣陣北風呼嘯著掠過……好冷……少年瘦弱的肩上扛著沉重的木料,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水中,一步步向前挪動……
身後是吏卒的驅趕和喝罵……饑餓使他失去了支撐的力量……一個趔趄倒下……暴風雨般的鞭子……鮮血淌進汙泥……
一匹高大的白馬立在少年眼前,少年從汙泥血水中抬起頭……
一個頭戴王冠、身披紫袍的中年人,冬日刺眼的陽光勾勒出他剛毅的麵部輪廓,鷙鷹般的目光落到了少年身上……
少年傷痕累累的身體被抱了起來……“從現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
馬背上,被橫抱著的少年仰起頭,看著那個魁偉的身影,和那身影背後遼闊的天空,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白衣青年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他何嚐不知道,有些人是鴆毒。隻是他太冷了,在無盡的淒風冷雨之中,這杯毒酒至少可以給他片刻溫暖。從現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那一刻,成了他一生的永恒。微笑凝固在青年的嘴角。
五
上千人馬包圍著已經被拆得隻剩骨架的壽宮,熊熊的火炬照著殿中一片空地。張湯看著眼前完全無處藏匿的宮殿廢墟,喃喃地道:“到底在哪裏?到底在哪裏……”
汲黯道:“那個張默說什麽擊鼓,是不是要擊鼓後才能找到陛下?”
張湯氣急敗壞地道:“你信嗎?他還說嫌遲,就算擊了鼓有什麽用?”
汲黯道:“既然說了,幹脆試試吧。”
張湯一跺腳:“速召樂府全體樂工!讓他們把所有的鼓都帶來。”
百餘隻大大小小的皮鼓環繞著宮殿排列,鼓手準備就緒。一名為首的樂府老樂工問:“怎麽擊?”
張湯煩躁地道:“就用你們平時的曲目,隨便來一曲。
”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快,震耳欲聾。
張湯、汲黯、馮太平等人一齊向宮殿中間望去。一曲終了,一切如常,沒有絲毫變化。
“再換一曲!”咚咚咚咚……鼓聲又起。還是沒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