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飛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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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此文獨立成篇,雖是西漢背景,但與我之前寫的《天意》《天命》無關。不過對於看過前作而又有些牽掛的朋友來說,此文多少還算有些小小的彩蛋,可以聊作安慰。就算是我這可惡的低產者,補發給各位讀者朋友的一點福利吧。

    一

    當守衛的郎中告訴汲黯,皇帝飛升了,汲黯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次怎麽弄出了個這麽可笑的理由?

    汲黯知道,自己是個不討喜的人,皇帝看見他的人影就頭疼。更衣如廁、偶感風寒、墮馬傷足……都曾被皇帝拿來做拒絕見他的借口。

    但這次,當幾位戶郎騎郎眾口一詞賭咒發誓說皇帝真的是飛升了,汲黯才發覺事情不對勁。

    高大空曠的壽宮中,似乎有種詭異的氣息。殿內四壁畫滿了雲氣與天地諸神,微微飄動的紺帳中,眾神巍然屹立,每尊神像前,祭具一應俱全,正對著當中一尊神像的玉案上盛陳酒食,案前地上是六重六彩綺席,席上淩亂地擺放著皇帝的通天冠、七尺劍、白玉雙印、虎尾絇屨。

    汲黯衝上前去,捧起通天冠,真的是皇帝的!汲黯的手微微發抖。

    “怎麽回事?”他問,“陛下是怎麽不見的?”他當然不會相信什麽飛升的鬼話,從皇帝召見那些方士起,他就力諫過多次,到後來大張旗鼓在這壽宮中請神,他的諫書已經寫廢了兩支筆。

    幾名侍衛正驚惶不定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汲黯問話,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汲黯直接指著其中一人,道:“張郎中,你說。”

    郎中張安世依言站了出來,盡量鎮定地道:“回右內史,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們都在殿外——陛下有嚴命,祭神時所有人都不得在場。後來,像是真人降臨了,我們隱隱聽見……”

    汲黯一震,道:“真人?什麽真人?”張安世道:“聽說叫‘泰一真人’,是上個月開始顯靈的。我們都沒有看見過,

    不過陛下已經見過真人兩回……哦,連昨晚是三回了。”

    汲黯身子一晃,以手扶額,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繼續說。”

    張安世道:“昨晚,真人降臨後,我們聽見陛下好像和真人說了一會兒話,再後來,陛下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似乎喊了句:‘真人慢走!’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些急切。我們擔心有什麽差池,便不顧陛下命令,推門直入。然後,我們就看見……就看見……”

    汲黯道:“就看見什麽?”

    張安世吸了一口氣,道:“我們看見……殿中彌漫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白色霧氣,很濃,絕不是熏爐中出來的那種。而陛下已經不在綺席上了,但……但在席上方七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雙穿著錦襪的足在向上升起——那是陛下的錦襪。我們驚呼一聲,一齊向前撲去,但是晚了,陛下雙足已消失在霧氣中。”

    汲黯死死地盯著張安世的眼睛。年輕的侍衛眼中隻有驚恐和迷惘。

    “去廷尉府!請張廷尉來。”汲黯吩咐道,“還有,這裏發生的事,暫時先別告訴任何人。”

    張安世道:“為……為什麽?這麽大的事,如果不報三公九卿,隻怕……”

    汲黯沉聲道:“若是陛下真的成仙,報喜也不差這一天兩天。萬一是有人謀逆,能幹出這事的人,所圖必大。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到底想幹什麽。但陛下若真的不在了,太子年幼,誰會成為輔政?隻怕你要稟報的人,就是巴不得陛下不在的人。”

    “右內史是欲置我於火上啊。”廷尉張湯踱進壽宮,歎道,“宮中又不是我的執掌範圍,廷尉府無兵無將,隻會審案,不懂抓人,何況還是抓個連麵都沒見過、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成了,是逾越本職;敗了,是粉身碎骨。右內史還真是給我找了個好差使!”

    汲黯道:“現在陛下生死不明,郎中令、衛尉又隨大將軍出征匈奴。事急從權,你廷尉府決天下疑獄,我相信你一定……”

    “你相信我?”張湯意味深長地笑笑,仰起頭打量著壽宮中的各種陳設,道,“這次你倒相信我?‘深文巧詆,居心叵測。’這八字評語我還記得呢。”

    汲黯正色道:“不錯,我厭惡你以煩瑣的律條株連殺人。但眼下這個大案,隻有你有能力來破。你我的宿怨先放一邊,陛下的安危要緊。你兒子安世也是此次隨侍諸郎之一,追究起來,他也逃不了幹係。所以我相信,沒有人比你更迫切地想查出真相。”

    “唉,”張湯歎息一聲,撩開帷帳,逐個叩擊觀察著神像,道,“當年你在陛下麵前咒我:‘擅改高皇帝律法,遲早斷子絕孫。’隻怕真要被你說中了。”

    汲黯有些窘迫地道:“那是一時激憤之語,況且廷尉口才亦不弱,也嚐數於禦前辱我。現在事情緊迫,還望廷尉不要拘一時恩怨,以大事為重。”

    張湯點點頭,翻查著各種祭具,自嘲地笑笑,道:“誰能想到,你我兩人有一天居然能聯手辦案。說出去隻怕沒人能信吧?”

    半天過去後,張湯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殿中的六彩綺席上方,也就是諸郎一口咬定皇帝飛升的那個位置。

    “梯子!”張湯道。

    一架竹梯被搬進殿內,張湯將竹梯一頭靠住上方高高的梁柱,順著竹梯爬上,仔細看著每一根梁柱和鬥拱。

    汲黯道:“怎麽樣?”張湯慢慢爬下竹梯,道:“到處是一層薄灰,看不出有人動過的跡象。”

    “什麽?”汲黯不信,攀上竹梯也察看了一遍,終於也沮喪地下來。

    室內地麵的磚石已被撬得東一塊西一塊,滿地狼藉,汲黯指揮眾人拆解著頂層的屋瓦。每一個郎官都忙得滿頭大汗灰頭土臉,但沒一人偷懶懈怠。

    如果找不到皇帝,所有人都會被處死。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他們近乎絕望地做著最後一點努

    力,仿佛多撬一塊磚、多鑿一堵牆,都可能給自己增加一分存活的機會。天色漸暗,張湯臉色陰沉地坐在玉階上,一語不發。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原以為,這隻是皇帝的一出惡作劇,就像他年輕時突然甩開隨從,縱馬到南山遊蕩;或者像當年的新垣平、李少君之事,是某個方士的新把戲。

    然而皇帝到現在還不出現,隻能說明一點:真的出事了!“這樣下去隻怕把壽宮拆了也無濟於事,”汲黯憂心忡忡地在張湯身邊坐下,道,“陛下肯定不在這裏。憑空而來,憑空而去,那……那人到底是怎麽幹的?”

    張湯煩躁地道:“我不知道!我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那鬼物叫什麽?泰……泰什麽?”

    汲黯道:“泰一真人。”

    張湯皺眉道:“‘泰一真人’?泰一不是天神嗎?怎麽又叫真人?”

    汲黯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對了,我們試試去問一個人,也許他會知道一點。”

    張湯道:“誰?”

    汲黯道:“淮南王。不過,最好不要讓他知道陛下失蹤了。”張湯道:“為什麽?”

    汲黯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放心這個人,他父親在文帝朝謀反過,而且他是陛下叔父。”

    張湯道:“厲王謀反時他才七歲,汲內史想太多了。如今淮南王招賢士、治文章,是諸王中最風雅的,陛下和他還很談得來。舞文弄墨的人,圖的是名譽,不是權力。我倒是擔心,禍在宮牆之內——還記得當年那起巫蠱案嗎?”

    鴻寶苑的七寶高台之上,一位鶴發童顏的紫衣老者援琴而歌:

    “明明上天,照四海兮。“知我好道,公來下兮。“公將與餘,生羽毛兮。“升騰青雲,蹈梁甫兮。“觀見三光,遇北鬥兮。“驅乘風雲,使玉女兮。“…………”

    歌聲恬淡,琴音古雅,如風掠遠山,霧起深穀,聞之使人沉浸其中,物我兩忘。一曲終了,餘音繞梁,許久,張湯方讚道:“大王此曲,真是令人神往。敢問大王,是否真的遇到過歌中所述的升騰青雲的神人?”

    那紫衣老者正是當今皇叔淮南王。

    淮南王微微一笑道:“廷尉說笑了。寡人若遇此神人,此時也不會在這裏與兩位坐而論道了。”

    張湯點點頭,道:“是啊,若能登九霄,觀北鬥,驅風雲,使玉女,世間還有什麽不能舍棄呢?王侯之尊亦如浮雲耳。”

    淮南王點頭道:“廷尉所言極是。”又轉向另一邊的汲黯,道:“久聞右內史精通黃老,想來更知個中滋味。”

    汲黯欠身道:“慚愧,當年竇太後好黃老,在下時為太子洗馬,不過趨附流俗讀了點皮毛,於清靜無為之說稍有心得,但神仙黃白之術,在下實是一無所知。大王博通古今,學養深厚,在下正有些疑問要向大王請教。”

    淮南王笑道:“不敢當,右內史有事隻管問,不過寡人不敢保證一定答得出來——那部《鴻烈》,不少篇章是我門客所撰,寡人不過附於驥尾,冒領虛名罷了。”

    汲黯道:“大王過謙。請問大王,‘真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淮南王道:“混沌既開,乾坤始奠,而後方有人類萬物。若能返歸太初,自有形歸於無形,是為‘真人’。”

    汲黯道:“那麽,‘真人’的神通很大嗎?”

    淮南王點點頭道:“混沌未分的狀態,才是世間最強大的,孕育著所有的可能,包含著各種方向,大不可及,深不可測。當混沌分為禽、獸、蟲、魚等各種生命,便彼此隔絕,不能返歸其宗。禽獸需要呼吸,魚蝦不能離水,各種生命都有著重重禁區,時刻麵臨死亡的威脅。這其中唯有人是萬物之靈,或有萬一的希望,超脫於這種命運。那便是天賦異稟之士,經過修煉,或服食仙丹,重回到混沌無形的狀態,成為水火不侵、無所不能的‘真人’。可是這種機緣,又是何等罕有?當年秦始皇求仙,自稱‘真人’,便是希望能達到那種境界。可終其一生,耗費巨萬,一無所得,可見真人之難求。”

    汲黯聽得有些恍惚,搖了搖頭,才道:“請問大王,泰一神有‘真人’之號嗎?”

    淮南王微微一笑,道:“真人者,太一初始未分者也。可以說,各方神明之中,泰一才是最有資格用‘真人’這一稱號的。”

    張湯插口道:“我不懂什麽黃老道術,不過我想向大王請教一件事,凡人是否真有過修成‘真人’的?”

    淮南王笑道:“自古修仙得道之士不知凡幾,隻不過這些人既然選擇修道,自然淡泊名利,隱匿深山,不為人知。這也是證明修道有效的難處啊,成功的例子都無從宣揚,而不成者倒比比皆是。”

    張湯道:“大王說這些修道之士不為人知,是因為他們淡泊名利,可在下以為,如果修道真的有效,自古至今必然有幾個無可置疑的真實事例流傳下來。譬如帝王公卿,人皆矚目,一旦得道,誰不知之?可是恕在下愚笨,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史書記載過真實的重要人物得道成仙的事例。”

    淮南王道:“哦,因此你不相信世上真有得道成仙之事?”

    張湯道:“如果有,大王可能舉出一例?”

    淮南王哈哈一笑,道:“還要我舉嗎,剛才你們自己已經提到他了。”

    張湯詫異地道:“提到誰了?”

    淮南王大笑道:“軒轅黃帝啊。難道黃帝不是名動天下?難道黃帝不是在群臣麵前乘龍升遐?哦,對了,據傳黃帝升天之後,成為五帝中的至尊,正是你們剛才問的泰一神。怎麽樣,廷尉對道術可還有什麽懷疑的?”

    張湯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汲黯道:“黃帝的事,太久遠了。百家言黃帝,各有各的說法,荒謬離奇,何足為訓?”

    淮南王捋著頦下清須,道:“嗬嗬,那你可難住寡人了。修道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者,幽冥玄妙,存乎一心,千萬人未必有一二得之者。自三皇五帝以來,帝王一共才多少人?而為帝王者,五音充耳,五色寓目,以致感知麻木,比常人更不容易接近道之本源,能有一個黃帝成功,已經是罕有的機遇了。足下難道非要異人遍地、神仙塞衢,才肯相信世上真的有得道成仙的事嗎?”

    兩人向淮南王告辭時,淮南王似笑非笑地道:“有意思,你們今天聊的事,和陛下這段時間召見我問的,幾乎一模一樣。莫非以骨鯁敢諫聞名的右內史和不信鬼神隻信刑律的廷尉,也想走燕齊方士的路子了?”

    張湯與汲黯互視一眼,張湯道:“敢問大王,除了這些,陛下還問過其他什麽事嗎?”

    淮南王想了想,道:“陛下問我,黃帝飛升之事,除了直接的記載,可有其他旁證?”

    張湯道:“那大王認為有嗎?”

    淮南王搖搖頭道:“寡人暫時想不起來。陛下的疑心病真重,不過,確實比你們問得更高明。一個傳說,如果隻有單一的直接記錄,未必可靠,但若能在與此無關的史事中找到旁證,那倒十有**是真的了。”

    張湯道:“淮南王的話,你信嗎?”

    汲黯低著頭想了想,道:“黃帝升遐之事,確實傳得很廣,我想,總不會是完全無中生有出來的吧?”張湯嗤笑道:“那你相信龍須草真是那幾根龍髯變的?”

    汲黯搖搖頭,道:“人性多喜添油加醋,許多傳說,最早都有一個真實的核,我們不能拿那些後世附加的誇張細節來否定最初的真實。”

    張湯道:“那你說,黃帝之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汲黯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剛剛想起,據傳黃帝乘龍上天時,在昆台之上留下了冠、劍、佩、舄。怎麽這麽巧,這次陛下留下的也是……”

    張湯一怔,沉思片刻,道:“我不知道陛下請來的到底是神是鬼,但我知道,有些人是會玩役使鬼神的把戲的。”

    汲黯道:“誰?”

    張湯沒有回答,頓了一會兒,道:“也許我能用一個餌把這人釣出來。”

    二

    馮太平迷迷糊糊睡醒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隻不過他看不見。這間牢房沒有窗戶,從他進來到現在,都沒見過陽光。他不知道時間,隻是從獄卒換班的次數估計,自己進來已經有十多天了。身上的傷口還火燒火燎般地疼,當然,比前幾天好多了。馮太平歎了口氣,偏過頭繼續趴在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上,努力思考著出去後該到哪裏混口飯吃,以便將注意力從身上的疼痛轉移開去。

    “嘩啷啷”一陣響,牢門打開,一群人一擁而入。兩名獄卒先衝到他身邊,一左一右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馮太平身上的傷被牽扯得一疼,“啊”的一聲,道:“你們幹什……”身後有人一腳踹向他膝彎,馮太平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身後那人又一把抓住馮太平的頭發,往下一扯,馮太平的麵孔隨之仰起。

    這時,馮太平便看見了兩個衣飾華貴、顯然是高官模樣的人。

    張湯道:“右內史看怎麽樣?”

    汲黯看著馮太平的臉:這是一個憔悴的三十來歲的男人,鳳目,劍眉,直鼻,薄唇,臉色蒼白,幾綹散亂的頭發落在麵前,掩不住眼神裏的恐懼。慢慢地,汲黯的神情從震驚轉為狐疑,緩緩地將目光轉向張湯。

    “你什麽時候開始找人的?”汲黯將張湯拉到一個角落,低聲道。

    “一個月前。”張湯坦然而平靜地道,“安世告訴我,陛下見到真人了,而殿內除了陛下什麽人也沒有,那時我就想找個餌了——我要是不逮住這個‘真人’,我兒子遲早被這個‘真人’害死。十六天前,我總算找到了這個人。正巧,高矮、膚色、五官一模一樣,連聲音都很相似……”

    汲黯眼睛死死地盯著張湯,沉聲道:“我怎麽知道你沒有別的心思?”

    張湯歎了口氣,道:“當年你我禦前相爭,你辯不過我,便罵:‘刀筆吏曲法阿上、深文巧詆,遲早不得好死。’還記得嗎?”

    汲黯臉色一白,道:“記得。”

    張湯笑笑,道:“其實你罵得很對,自古酷吏鮮有善終。我隻是不想自己死得太早而已。”

    汲黯的心狂跳起來,雙手不自禁地在袖中暗暗握緊,明知這樣其實無濟於事。“我這廷尉府殺過多少公卿大臣,已經算不清了。”

    張湯輕聲道,“恨我的人太多了,多到隻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他們就會把我撕成碎片……有些事,總要有人幹,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正好符合他的需要……我比誰都需要陛下萬壽無疆。陛下活著一天,才有我一天的命。這人最多也就能冒充個三四日,我隻希望能在被發覺之前救出陛下,也就救了我自己。”

    汲黯的心跳慢慢平複,隨之長出了一口氣。

    張湯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在想什麽?以一個刑徒長年累月冒充一國之君,然後借以控製朝局?你把我想得也太有能耐了吧。老實說,我還怕他長得太像,不要生出什麽妄想,或被人利用,特意先杖了他六十。廷尉府的刑杖,滿五十就得留一輩子的疤,這下你總放心了?”

    汲黯怔了怔,遙遙看了眼那臉色蒼白的囚徒,道:“犯的什麽事?”

    “盜長陵胙肉。”張湯道,“八成是餓昏頭了。”

    馮太平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的珍饈美味:炙雞、熬豚、鹿羹、臘兔……還有許多連樣子都不認識、滋味卻極美妙的食物,馮太平直吃得湯汁淋漓,十指油膩。他知道那兩名高官已經走了進來,正在他對麵看著他,但他決定不理那兩雙越瞪越大的眼睛——偷了一塊肉,就被打得死去活來,現在這兩人要他做的事搞不好會沒命,索性做個飽死鬼,倒也不虧了。

    “好了,”馮太平感覺羹湯險些從嗓子眼裏溢出來,才停下手,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地道,“終於飽了。有什麽事?”說著將黏糊糊油膩膩的雙手往錦繡深衣上一抹。

    張湯怒氣衝衝地走到馮太平麵前,揚起手來。“廷尉想幹什麽?”

    馮太平歪著頭道,“好像你們現在正要靠我這張臉來辦事吧。”張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不就是傳了頓飯——哦,膳嘛。”馮太平無所謂地道,“我把他們都遣走了,吃相沒人會看見。再說,餓著肚子怎麽幹活?要學陛下總得中氣足一點吧——張湯,不得無禮!”

    馮太平最後那一句話的聲音和之前嬉皮笑臉說的截然不同,那是充滿了權力的威嚴的聲音,隱含著帝王的憤怒。

    張湯被那句話聽得一驚,與汲黯互視了一眼,隨即兩人臉上浮起一絲喜色。

    馮太平卻鬆了一口氣,複又笑道:“瞧,你當冒充貴人是天大的難事,囉唆半天沒完沒了。其實擺架子吆喝人是世間最容易的事了。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貴人來冒充我這種賤民才是最難的事呢——廷尉,你會在街頭行乞嗎?”

    張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你做得很好,不過,你最好放老實點。這裏是宮裏,不是你那槐裏縣的陋巷。不該你做的不要做,否則我遲早跟你算總賬!”

    馮太平伸了伸舌頭,道:“嗬,我還能活到你跟我算賬的那一天?那可謝謝廷尉了。我還以為你們一破完案就會給我一杯鴆酒呢。”

    張湯心頭一凜,表麵鎮定地道:“胡說八道!當賞則賞,當罰則罰,你不犯事我要殺你幹什麽?你少自作聰明。”說罷拂袖而去。

    汲黯卻注視著馮太平,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道:“馮太平,你念過書?”

    馮太平道:“沒有,粗識幾個字而已。”

    汲黯點點頭道:“我看你雖是平民,倒還聰明,遇事反應也快。這次你若幫我們查明這個案子,救駕之功,自有賞賜。如果你願意入仕,我也會向陛下力薦。”

    “別別,”馮太平雙手直搖,“我隻想有口飽飯吃,不想當官。當了官,要麽不要良心,要麽不要命,可我兩個都要。”

    汲黯一皺眉道:“你說什麽?!”

    馮太平向外一努嘴道:“那位張廷尉,殺過的人都該死嗎?我蹲的那間牢房,牆上至少七八十個‘冤’字。汲內史你倒是直言敢諫,可民間都說天子好幾回差點要殺你了,是這樣嗎?”

    汲黯歎了口氣,道:“有些事,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馮太平道:“所以我就不去想嘍。對了,現在我該幹什麽?”

    汲黯拍了拍馮太平的肩膀,道:“裝病。”

    “你覺得這樣就能把真凶釣出來?”馮太平好奇地摸著蓋在身上柔軟異常的錦繡複衾,問旁邊的張安世道,“天子不是在壽宮失蹤的嗎?怎麽讓我躺在這裏裝病?”

    張安世皺眉道:“你的話怎麽這麽多?不裝病,難道去上朝?你還是老老實實躺著,別再弄出什麽意外。查案的事,我父親和汲內史會辦的,不用你操心。”

    馮太平歎了口氣,道:“兄弟,我不是操心你父親,是操心我自己。你父親有本事把任何人拷問成凶手,可現在失蹤的是天子,他那些本事,怕是無用武之地。我就怕時間一長,朝中大臣起疑,最後我這個小人物被你們當墊背的,那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張安世瞪了他一眼,道:“你偷的是長陵的胙肉吧?本來就罪該棄市,現在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還有那麽多廢話?!”

    馮太平撇了撇嘴,道:“一堆俎餘肉,送給你們這些當官的,你們也不會要。百姓餓得半死,拿了一塊就該殺頭,什麽世道!”

    張安世道:“事已至此,你現在和我們是綁在一條船上了,少怨天尤人了,要是找不回陛下,我和我父親一樣會死,也許比你更……”

    “皇帝!你給我出來!”殿外,一個暴怒的老婦的聲音猛地響起,兩人都是一驚。

    “大長公主,”張湯的聲音道,“陛下偶染微恙,現在需要休息,有旨意,誰都不得……”

    “啪”的一聲脆響,隨之那老婦怒道:“滾!你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皇帝,我有話問你……”

    這世上居然有人敢打張湯?馮太平嘴角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看了眼旁邊的張安世,才勉強克製住,低聲道:“誰?”

    張安世還沒來得及回答,溫室殿高大的殿門已被一支拐杖頂開,隨即一個遍身綺羅的老婦顫巍巍走進殿內,張湯捂著臉跟進來道:“請大長公主止步,陛下現在真的聖體欠安,不宜……”

    張安世把複衾給馮太平蓋上,同時迅速在他耳邊低聲道:“是竇太主,別說話。”老婦走到馮太平的帷帳外,瞪視良久,才道:“你到底要將阿嬌折騰到什麽地步才罷休?”

    馮太平縮在被衾中一動不敢動。竇太主?皇帝的姑母?糟了!如果她非要揭開被子來看,會不會看出躺在裏麵的不是自己的侄子?就算她不看,可她現在問的是怎麽回事?

    阿嬌就是被廢的陳皇後,這個他知道,衛子夫鬥敗陳皇後的故事已經傳遍街頭巷陌,“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是人都會哼兩句。民間最喜歡津津樂道的就是這種貴人倒黴、貧賤得誌的事了。可那位陳皇後不是已經被廢了好多年了嗎?現在又發生了什麽?

    “大長公主,”張湯在竇太主身後開口道,“那兩人是臣帶走的。”

    竇太主猛地轉身,盯著張湯。

    張湯道:“陛下這次染病有些蹊蹺,望氣者說,宮內有蠱氣,傷了聖體。所以……”

    竇太主向張湯逼近一步,道:“所以你認定是我女兒幹的?”

    張湯道:“查的不隻是長門宮,各宮宮人都有被帶走查問的。陳皇後身邊臣隻帶走了兩名宮人,有些宮裏……”

    “跪下!”竇太主怒喝道,“我是先帝胞姊,今上姑母,你有什麽資格站著跟我說話?”

    張湯猶豫了一下,跪了下來。

    “誰不知道你是怎麽‘查’的?”竇太主冷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七年前你查巫蠱,最後把阿嬌身邊三百多人全殺了!張湯,這些年夜裏你有沒有做過噩夢?皇帝想廢我女兒,你就‘恰好’查出她搞巫蠱設祠祭——真是一條好狗,叫你咬誰就咬誰!”

    張湯跪在地上,臉色發白,襯得左頰那幾道指痕格外明顯。竇太主的憤怒他早有準備,隻是在一個刑徒眼前受此折辱,讓他有些惱火。

    “太主,”張湯鎮定地道,“各宮臣都在查。如果長門宮的人沒做過,廷尉府不會無故加罪。臣或曾用刑過度,但都是確認有罪才會用刑。到現在還沒有一位夫人美人來問臣要過人,唯有太主前來興師問罪,不知讓外人看來,是何觀感?”

    “陛下,”竇太主不去看張湯,卻忽又轉向帷帳,聲音緩和了點,“我知道你對阿嬌成見很深,她當年年少氣盛,確實做了不少錯事,可是平心而論,一個女人,因為夫君喜歡上了別的女人而憤怒,難道是天大的罪惡嗎?況且你已經幽禁了她這麽多年,也該夠了吧。”

    張湯道:“太主,現在還沒有證據證明一定是宮人施蠱,但如果其他各宮查過都沒事,隻有長門宮的人沒查就被要回去了,豈非反而對太主和陳後不利?”

    “你若懷疑阿嬌,”竇太主繼續對著帷帳道,“直接去問她就是了,何必總拿她身邊人下手?張湯隻是揣摩你的旨意,先入為主,窮追細故,最後總能查出他想要的‘真相’。陛下,我就這一個女兒,就當姑母……姑母求你了,放她一條生路吧……”話未說完,竇太主竟淚痕滿麵地跪了下來。

    “張廷尉,”帷帳後一直安靜的“皇帝”忽然開口道,“放人吧。”張湯勃然大怒,猛地站起來道:“不行……”竇太主吃驚地回頭,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溫室殿裏鴉雀無聲,室內的空氣像是停止了流動。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張湯慢慢跪了下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陛下,事關重大,還是……”

    “張湯,”帷帳中人沉聲道,“朕的話你沒聽清嗎?!”那聲音聽得張湯、張安世、竇太主俱都一驚。

    張湯一雙手在袖中握緊又放開,放開又握緊,最終努力克製著道:“是,謹奉陛下詔。”

    竇太主離開後,張湯立刻從地上站起來,疾步向前,一把扯開帷帳,掀開複衾,一腳踹向馮太平。

    “很好玩是不是?”張湯一邊踢一邊怒吼道,“我警告過你,除了裝病,什麽都不準做!你敢跟我玩花樣?!”

    馮太平用手抱著頭躲閃著道:“別、別,哎喲!我不是故意壞廷尉的正事,實在是廷尉查錯了人……”

    張湯停下腳,道:“你說什麽?”

    馮太平揉著臂膀苦著臉道:“我雖然不知道那陳皇後是美是醜、是圓是扁,不過想想她也不會是凶手。既然一直關著,怎麽到壽宮去動手?再說,陛下若好好活著,她好歹還算是陛下的女人,害了陛下,她能得到什麽?難道換個皇帝再來封她當皇後?”

    張湯注視了馮太平一會兒,道:“汲內史說得不錯,你果然很聰明。”

    馮太平咧嘴一笑道:“不敢……”

    “知道為什麽叫你裝病嗎?”張湯道,“陛下失蹤了,這事除了我們,隻有凶手知道。誰非要強行見駕,誰就極有可能涉嫌——凶手一定想知道,為什麽他劫持了聖駕,宮裏還有一個?”馮太平張開的嘴一時合不攏了。

    張湯道:“還有,你知道陳皇後當年為什麽被廢幽禁?她跟一個女巫學巫術,在陛下飲食中下蠱!”

    三

    深夜,馮太平傾聽著那遠處隱隱傳來的琴聲。過了一會兒,一個略帶憂傷的歌聲伴著琴音響起: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

    借著朦朧的月光,馮太平順著那樂聲慢慢向前走著。

    “…………

    “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

    “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

    幸臨個屁!馮太平心想。男人喜歡上別的女人,你就要殺了他,哪個男人敢“幸臨”你?

    “…………

    “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

    “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

    “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訚訚。

    “…………”

    苑囿中桂花樹的香氣在月色下彌漫,倒是恰好合了那歌中意境,可惜馮太平無心欣賞。

    那歌詞他聽不太懂,也不想聽懂。他隻想問那個女人,到底用的什麽法子、把皇帝弄到哪裏去了?

    馮太平很清楚,皇帝若是駕崩,自己也就死定了。皇帝若是活著,自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

    “…………”

    “砰!”馮太平在走完一條甬道後被一道不知是門檻還是什麽東西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

    “…………

    “下蘭台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

    “…………”

    這可真夠“從容”的!馮太平懊惱地暗想。

    “誰?”兩名巡邏的郎衛喝問著衝了過來。

    馮太平狼狽地從地上爬起。

    “啊,是……是陛下?”那兩名郎衛目瞪口呆。

    馮太平道:“我……咳,朕要去長門宮,帶路!”兩名郎官先是一愣,隨即應道:“是,陛下!”

    “…………

    “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腸。

    “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

    “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

    “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複揚。

    “貫曆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

    “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

    “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殃。

    “無麵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

    “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茝香。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

    “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

    “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

    “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

    “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琴聲戛然而止。陳皇後抬起頭來,注視著宮門口的那個人。

    “你終於來了?”陳皇後淡淡地道。

    馮太平震驚了。

    眼前這女人,明眸皓齒,蛾眉如畫,美豔不可方物,一身錦繡燦爛的襦裙,黃金步搖一爵九華,眼中卻一副漫不經心的疏淡樣子,和那些故作矜持實則炫耀的貴婦不同,那是真正自幼在富貴中長大、見慣了財富如山才能養成的淡然。

    馮太平被這美婦人的豔光逼到一時不敢直視,垂下眼瞼道:“你……你琴彈得真好。”

    “這要感謝你。”陳皇後抱起案上瑤琴,道,“我自幼喜歡音律,做了皇後荒廢了。現在待在這長門宮,長夜無聊,反倒有空重拾舊技。”

    馮太平道:“陳皇後……”

    陳皇後本已站起來向內室走去,忽地回頭:“你叫我什麽?”

    叫她什麽?叫錯了嗎?總不能叫她廢後吧?以前皇帝叫她什麽?馮太平心念急轉,想起竇太主的話,嚐試著道:“阿……阿嬌。”

    陳皇後麵色微微緩和,繼續向前走去,道:“我還以為你什麽都忘了。”

    馮太平快步跟上道:“我想問你一些事。”進入內室,陳皇後放好瑤琴,掀開熏爐爐蓋,撥弄了一下爐中香料,道:“問什麽?”

    問什麽?馮太平猶豫了。你有沒有用巫術把皇帝弄走?

    真的是她幹的嗎?萬一不是,自己這麽問,豈非多出無數是非?一股淡淡的清香漸漸彌漫了內室,馮太平的心也隨之放鬆下來。也許自己來得太莽撞了?或者,問問她七年前那件事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別的什麽人嫁禍給她?如果能查出來……

    “如果你想問七年前的事,”陳皇後拿起一隻玉壺,兩隻耳杯,向馮太平走來,道,“我隻能告訴你,我不後悔。”

    馮太平道:“為……為什麽?”

    “為什麽?”陳皇後放下耳杯,道,“為了讓你再也不離開我,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當然,我沒想到,為了兩枚雀腦,你關了我七年……”

    “雀腦?”馮太平奇道,“你說什麽……雀腦?”

    陳皇後提起玉壺,在兩隻耳杯中各注入了一些帶著濃濃的桂花香氣的漿水。“雀主相思,楚服說,丙寅日把這和著酒給自己的男人服下,便可日思夜念,永不分離。可惜,那天的酒太淡,你又不喜歡雀腦的味道。罷了,今天這不是酒,隻是普通的桂漿,我自己做的,喝一杯吧。”

    馮太平聞到那撲鼻的芬芳,咽了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