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梨花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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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皖郡主一舞成名,接連幾日,宮中上下都在議論,說她不止舞姿精妙,容貌更堪稱絕色,十五一過便加封儷妃,深得陛下寵愛,更有人私下說,新晉的儷妃比虔貴妃更得聖寵,若是誕下皇子,唯恐皇上就要易儲。這話傳到棲霞宮,姀妃聽後隻蔑笑一聲,道:“宮中婦人便是這樣喜歡搬弄是非。”
說起來,長明宮這幾日倒十分安靜,那虔貴妃並未在聽聞這些風言風語後氣急敗壞,也沒有因害怕失寵而殫精竭慮,她的釋然,眾人看不明白,也許姀妃是明白的。津國同寰方敵對數百年,近年通過聯姻才有所緩和,先帝時便有一位臨稔公主出嫁寰方,如今寰方將郡主送過來,不過是同樣的路數,或許儷妃會得皇上寵愛,但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可能再上一步,更別說威脅皇儲。
天氣回暖,姀妃的身體日漸好轉,趁著陽光好,挪了躺椅到院中曬太陽,出了暗無天日的寢宮,她倒精神許多,不時同姑姑說上幾句話,或是閉上眼打盹兒,棲霞宮裏漸漸有了生氣。
一個午後,她如常在院中小憩,我上前添茶,她突然開口:“瞧你這滿手凍瘡,在家沒吃過這樣的苦吧?”我埋頭答道:“回娘娘,奴婢不覺得辛苦。”見她沒再說話,我退到一旁,手上的凍瘡奇癢無比,隻能咬牙忍著,以前爹娘從來舍不得讓我做這些,生凍瘡這還是頭一回。
光陰如白駒過隙,轉眼已是陽春三月,牆角的梨花開得正盛,遠遠看著一片潔白,時而微風襲來,惹得飛花滿天,想起以前在郊外見過的山花爛漫之景,與眼前的素淨淡雅卻是截然不同。如今,這院子裏也漸漸添了許多別的顏色,花開似錦的海棠,清新淡雅的紫丁香,花葉兼美的杜鵑,因著姀妃四月初的生辰,尚寢局這半月裏陸陸續續送來好些花草,棲霞宮裏冷清許久,難得見到這百花齊放的春色。
眾人忙著壽宴的事脫不開身,便令我獨自去尚服局取新衣,皇後賜的雲錦早在一個月前就送了過去,雲錦貴重,聽說司衣處專程請了能工巧匠連夜趕製,昨日才製好。原本棲霞宮的人在外是不受待見的,如今皇後親自操辦姀妃生辰,各宮心裏多少有所衡量,反正我這一路遇上的各宮宮人臉色都極好,連司衣處的掌司都笑著打趣,“喲,是咱們棲霞宮新進的小孟鴿呀,真是水靈,不愧是在姀妃娘娘身邊伺候的!”我笑著一福,取了衣服便往回走,我可是見過他將身邊的小徒弟屁股打開花。
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地麵因著昨夜的一場雨仍有些濕滑,以前在泥地裏走路總會弄髒衣服,所以格外小心,唯恐弄髒姀妃的新衣。路過禦花園時,幾位嬪妃正聚著賞花,見我捧著的衣服,知我是棲霞宮的人,於是喚我上前,我心裏一顫,忐忑得挪著步子過去。
瞧咱們姀妃姐姐,病了這麽幾個月,可算是好起來了,又趕上生辰,當真是大喜!”先開口的是徐美人,她說完,捂嘴笑了一下。
說著,寧貴人也起身過來:“可不是!皇後娘娘真是體恤她,賜了這上好的雲錦不說,還親自操辦壽宴,這可不是什麽容易差事,她病了那麽久,總得請些個巫人法師驅驅邪,那棲霞宮她獨自住了那麽久,我們可不敢輕易踏足,若是衝撞了可不好!“
麵前一同坐著的還有橦貴人,她年級最小,許是覺得寧貴人的話有些過頭,勉強扯出一絲笑,抬頭望過來:”這衣裳真是好看,難怪說雲錦一匹之價不下白金,隻看這色澤紋理,便不是尋常錦緞能比的,我還是頭次見呢。“說著,一邊走過來。隻見她伸手正要撫上新衣,徐美人忙道:“橦妹妹可要小心呀,這緞子可是從棲霞宮拿出來的,小心惹禍上身。“說完,看了我一眼,又刻意改口:”我是說,這雲錦何等金貴,又花了這麽多時日裁好,小心別碰壞了,不然姀妃還沒穿上身,就白白糟蹋了,皇後娘娘知道了,定會怪罪的。“聞言,橦貴人隻好惺惺的收回手,轉身坐回去。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膝蓋隱隱作痛,幾人還沒說完話,我隻得咬牙繼續等著,臉上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想來她們也不好挑什麽毛病,大不了挨到天黑,隻當是聽戲。
說話聲中突然穿插進一個女孩兒的聲音,“母妃你看!”說話的是那位公主。
花亭中的幾人聞聲看過去,接著齊齊行禮:”恭請貴妃娘娘金安!“宮中隻有一位虔貴妃,原來她便是虔貴妃所生的珮蕁公主,原來他竟是當今太子韓佶。
今兒這禦花園好生熱鬧!”說話間,虔貴妃已帶著公主走近。公主目不轉睛看我,她越靠近,我越將頭埋低,不知為何,心裏生出一絲恐懼,唯恐她瞧見這張臉,記住這幅樣子。
最先答話的依舊是徐美人:“尚服局用東渡進貢的雲錦為姀妃裁了新衣,姐妹們心生好奇,想瞧個新鮮,便叫這宮女拿過來看看,“不等她說完,寧貴人忙湊上來,一臉諂媚:”貴妃娘娘日日陪伴陛下,這樣好的雲錦,也隻有娘娘配得上,用在姀妃身上當真是可惜!“
虔貴妃臉上看不出喜怒,倒是公主一臉疑惑,她自是聽不明白,隻抬頭看看麵前的幾個妃子,然後轉頭拉她母妃的手:”母妃。“
乾貴妃笑著摸摸她的臉蛋,一邊輕聲說:“珮蕁年幼,聽見什麽也就說什麽,若這些話傳到陛下耳中,隻怕要惹陛下不高興了。”幾人聞言色變,忙跪下請罪,見虔貴妃沒再多說什麽,便請安退下。
花亭之下清靜許多,膝蓋早已失去知覺,虔貴妃帶著公主到亭中坐下,片刻,幽幽問道:“你是棲霞宮的?”
回貴妃娘娘,奴婢是棲霞宮的。”我叩了個頭,答。
見前方無人再答話,便提著一口氣繼續跪著。一盞茶的功夫,虔貴妃才起身,緩步走過來,好容易安定下來的心差點噗通而出,她微微俯身,發髻上的步搖丁玲作響,一股溫熱緩緩靠近,我屏住呼吸,突然身後有人喊道:“母妃!“來得好生及時。
韓佶快步上前跪到我旁邊:“兒臣給母妃請安!”
虔貴妃重新站直身體,“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兒?”
父皇要詢問功課,兒臣正趕去亓元殿,見母妃在此,特過來請安!”
聞言,虔貴妃欣慰一笑,“正好,我帶珮蕁去陪你父皇用膳,你隨我同去吧。”
是!”他起身時朝這邊瞥了一眼,我隻以餘光回應。
虔貴妃帶著一雙兒女離去,太子不時回頭,想要開口卻又不敢,突然公主也跟著回頭,看了我片刻,扯扯虔貴妃的衣袖,伸手指過來:“母妃,她!”
虔貴妃並未回頭,隻頓了片刻,輕聲道:”回去吧。“我忙叩頭謝恩,起身時,已不見他們的身影。
回到棲霞宮,天色已暗,阿黛又飛奔過來,“怎麽去了這麽久,還好有我頂著,不然又該挨罰了!“聞言,韶敏姑姑也走出來,見我膝蓋以下的衣服沾滿泥,便沒多說什麽,隻吩咐阿黛將衣服拿進房間,讓我自個兒回去歇息。
踉踉蹌蹌往回走,腳邊躺著幾片花瓣,順著尋到源頭,那幾棵梨樹下已是一大片白色,風起,又下起一場梨花雨,夾雜陣陣花香,甚是醉人。掃開石階上的花瓣落座,石頭隔著衣物傳來陣陣涼意,惹得人不由一顫,四周靜謐如常,腦子裏卻一團亂麻,以前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後宮之鬥吧!宮闈之下有那麽多女子,個個都是為著那些位份、榮寵,勾心鬥角自然少不了,可我不過區區婢女,隻因主子不得寵便受人奚落,可想這棲霞宮的人日子有多難捱,有皇後關照尚且如此,若是連皇後都不願幫了,我們這些人隻怕就要被人踩在腳下。原本隻想著安安分分等到出宮的年紀,如今看來,明哲保身隻怕也不是這般容易。
發什麽呆呢!”冷不丁身後突然冒出一人,睜著一雙漆黑大眼,在夜裏尤為明亮。
他非尋常皇子,我亦不敢再像之前那般,欲起身行禮,雙腿卻不聽使喚,姿勢十分窘迫,臉上更是窘,隻得保持姿勢繼續沉默,忽的他輕笑一聲,抓住我的肩膀讓我重新坐好,梨樹下安靜了許久。
你怕我?”他輕聲問。
我思忖片刻,搖搖頭。
那是怕我母妃?”
見我沒有做聲,旁邊又輕歎一聲。他與我年紀相仿,有時像個頑皮的孩子,有時卻不一樣的老成,也是,太子之位不是尋常人能坐的,他能得陛下疼愛當然不全是因他母妃。
又下起一陣梨花雨,我不由伸手去接,花瓣卻紛紛從指尖滑落,繁花似夢,果然都是抓不住的,突然他伸出一個拳頭到我手上,緩緩展開,幾片潔白如玉的花瓣落上我掌心,我轉頭一看,他在笑,眸子好生澄澈。
你為什麽會在棲霞宮裏?”這次打破沉默的是我,隻是話出了口才發覺欠妥。
他倒是不放在心上,雲淡風輕道:“姀妃娘娘是個好人!自然,我母妃也不是什麽壞人。”說著,他坐正身子:”後宮之事不是那麽容易說得清楚,睿智如父皇尚且難斷,做晚輩的,又如何去輕言判定這些是非?“他語氣聽著無奈,也確實無辜。
第二天,棠清來得極早,我同阿黛正把花草搬到院子裏,韶敏姑姑匆匆忙忙從屋裏出來,邀棠清進屋,棠清以事務繁多脫不開身為由推辭了,隻同姑姑輕言幾句,離開前不經意般瞧了我一眼。我原本納悶,見姑姑回房前也朝這邊看了看,心裏便打起鼓來,昨日禦花園一事,我自以為恪守規矩未曾衝撞各位娘娘,莫非這事已傳到皇後那裏,棠清這一大早是來問罪的?
被阿黛拍了拍肩,我才緩過神來,她昨晚便察覺到不對勁,我隻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睡下,不曾同她細說。如今見我神情如此緊張,更是擔心,她年紀尚小,事事不會放在心上,隻是每次都為我打抱不平,我既視她為妹妹,萬事自然不能連累及她,便衝她一笑以示寬慰,心裏卻已做好被打幾板子趕出宮去的準備。
午膳過後,姑姑領我去見姀妃,我已有所打算,一臉視死如歸,但見姑姑並無異樣,想來也不會重罰。
姀妃的寢宮如今亮堂不少,檀香也被百合的清香取代,當初我們自作主張在寢宮裏放置百合,她本不高興,我說了好些百合的好處,還搬出阿爹大夫的身份,她才同意,我們每天都給她的寢宮換新鮮的百合,後來就將檀香撤了。她倚在榻上,半合著眼,我埋頭跪在榻前,等候發落。
進宮多久了?”她的聲音依舊很輕。
回娘娘,已兩月有餘。”
她慵懶的點點頭,“過得真快啊,”片刻,又道:“今晨皇後娘娘身邊的棠清來說,珮蕁公主很是中意你,特意托皇後來做個人情,想將你要過去。能去侍奉公主是你的福氣,這棲霞宮裏也沒多少要忙的功夫,你且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過去吧”
一旁的韶敏姑姑始終沉默,我便沒再多說什麽,叩頭謝了恩退出來。
原本行李不多,沒什麽好收拾的,阿黛卻忙上忙下,好像我要去好遠好遠的地方,這也操心那也操心的,我上前將她一把抱住,“阿黛,宮裏就數你對我最好,你說當我是姐姐,那你便是我妹妹,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也要好好的。”她也伸手抱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姀妃是不受寵,但阿黛隻是粗使宮女,隻要她在棲霞宮裏安安分分做事,沒有大的過錯,也不會有什麽麻煩,隻要等著平平安安出宮就好。
夜似是突然涼下來,梨花依舊繁茂,三三兩兩飄落的花瓣卻塗添一絲落寞,突然花枝一顫,惹得飛花滿天,他果然又半夜翻牆進來,隻見他拍拍手上的塵土走過來,腳步很輕,麵色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沉悶。
待他行至麵前,我方勉強扯出個笑,“以後再來,就遇不上我了。”
他尋了個石階坐下,片刻才說:“珮蕁雖調皮,卻算不得難伺候,母妃她是嚴厲些,但也不是無事生非之人,隻要不做錯事,不會拿你怎麽樣的,珮蕁同你合得來,定會維護你,我雖不便幫忙,但能出手的時候定不會袖手旁觀,你且放寬心,和以前一樣做事便好。記著!出了這宮門,你便再不是棲霞宮的人,日後,你是珮蕁的貼身侍女,再也不要提以前的事,明白嗎?”
他一一仔細交代,我極認真的點頭,衝他感激一笑。那日雪夜相遇,隻覺得他是個無禮的登徒子,後來雖坦白了身份,卻並不在我麵前端著太子的架子,有時他是一個笑聲爽朗的翩翩少年,有時卻也讓人看不明白,他總在夜裏翻牆來棲霞宮,沒有緣由的對我百般關心,偶爾會讓我生出他就是項陽的錯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