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珮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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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是因為那日幾句關懷的話,珮蕁對我極有好感,去嵌巧宮那日,她竟早早等在殿外,一見到我,便像阿黛一樣飛奔過來,以前鄰居家的小孩子也總喜歡往我懷裏鑽,阿娘說我特別招小孩子喜歡。那天下午,虔貴妃也來了一趟,她知道我心裏是害怕的,算是威懾,但也隻囑咐了幾句,並未多說什麽。

    珮蕁小我兩歲,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如韓佶所說,她確實有些活潑調皮,卻也十分乖巧懂事,我同妍耳一起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算是極容易的差事,除了膳食、衣料尤為講究,平日裏隻需陪著她玩兒。她八歲上書房,同眾皇子一起念書,天資聰穎,絲毫不遜色於其他皇子,隻是終歸年紀小,總是不能安安分分坐上半天。她年幼童真,不會分辨貴賤尊卑,心裏喜歡我,便要我同吃同睡,最初幾日甚至喚我為姐姐,嚇得我忙捂住她的嘴,見她一臉無辜,便許她私下沒人的時候這樣叫,旁的自然不敢越矩,但每次去書房定要我跟著,先生無奈,於是許我旁聽。

    四月初三,皇後設宴朱玉台,半年未曾露麵的姀妃總算出了棲霞宮,連皇帝都賞臉參加,各宮嬪妃自然也都盛裝出席,我隨珮蕁在後排。今日的主角是姀妃,她也沒讓皇後失望,雲錦加身,盛裝之下風姿綽約,因病纏於病榻,麵容憔悴,反而填了一絲嬌媚,我見猶憐。今日盛宴,看得出陛下對她還是有情義在的,其實即便是以前,她雖無恩寵,但棲霞宮的一應俸祿都未曾怠慢,亦或許是因為愧疚,畢竟死去的也是他自己的骨肉。這樣想著,便不由去尋虔貴妃的身影,她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但心裏一定是不舒服的吧,朱玉台裏一片祥和,空氣卻稀薄,隱隱讓人喘不過氣。

    席間,我忍不住去尋韶敏姑姑的身影,她卻不得空暇,也難怪,姀妃難得出席宴會,她自然也忙得顧不上別的,祝酒之人絡繹不絕,轉眼姀妃已是半壺千瓊釀下肚,雙頰緋紅,卻無醉意,難怪皇後說後宮中數她酒量最好。

    珮蕁喜歡熱鬧,但新奇勁兒一過便如坐針氈,怎麽哄也不管用,偏偏太子此時不在席上,沒人說話,她便想溜出去,我瞧眾人排著隊向姀妃賀喜,無暇顧及這邊,便帶她出去透透氣。

    深宮之夜出奇安靜,朱玉台的樂聲傳出老遠,珮蕁一路牽著我的手,我見四下無人,便由她去了,她衝我明媚一笑,眸子清澈明亮,猶如夜空繁星,像極了她兄長。她與韓佶極為親近,隻要有韓佶在,定會黏上去,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自然,韓佶也尤其寵愛這唯一的妹妹。

    妍耳從禦膳房取來酥糖,三人在涼亭裏坐了好一陣,夜裏更深露重,我回了朱玉台一趟取珮蕁的風衣,出來時正好碰上姀妃和韶敏姑姑,姀妃已微醺,倚在姑姑身上緩步而行。當下位置偏僻,想著不會有旁人,我便上前請安,跪了半晌,姀妃才清醒幾分,朝我走近,忽然冷笑一聲,接著一個巴掌落到臉上,我雖經常受罰,卻從未挨過打,不可置信的捂著臉,韶敏姑姑也一臉茫然,顯然也沒有猜到姀妃這舉動。

    一巴掌落下,姀妃笑出了聲,笑著笑著眼淚也跟著溢出來,接著大哭起來,撕心裂肺,肝腸寸斷,似要將這些年的心酸委屈全都傾瀉而出,讓人心裏也忍不住跟著惹上一絲傷感。她哭了好一陣,才被韶敏姑姑攙著起身,倚著姑姑踉踉蹌蹌往棲霞宮走。

    臉上火辣辣的疼,冰冷的地麵也不能消減半分,珮蕁的風衣還在懷裏,所以強忍著眼淚以免弄髒,我知道她是個可憐的人,心裏卻還是止不住委屈。也不知跪了多久,直到樂聲漸漸消失,四周突然靜得嚇人,深夜溫度驟降,凍得人簌簌發抖,腿僵硬的站不起身,便就地而坐,將頭埋到膝蓋間。

    不知為何,每回狼狽的樣子都能被他遇上,於是下定決心這次不搭理他,他見我半天沒反應,便蹲到我旁邊,輕聲說:“我讓妍耳帶珮蕁回去了。”我轉過頭去,以後腦勺回應。

    他又問:“地上這麽涼,不難受嗎?”

    我幹脆閉上眼,誰知突然被攔腰抱起,就要驚呼出聲,連忙捂住嘴,壓低聲音吼他:“快放我下來!”他卻不理,任我胡亂掙紮就是不鬆手。

    說起來我們是同歲,他卻高出我大半個頭,我知力量懸殊,隻好放下拳頭苦苦哀求,眼淚都快下來了,他才停下,將我放到一旁的石墩上,卻不讓下地,雙手按著我的肩膀,等我安靜坐好,又將珮蕁的風衣披到我身上,我伸手推卻,他輕喊:“別動!”帶了一絲不容抗拒的語氣。我聽話的穿上風衣,他突然一笑:“珮蕁小你兩歲多,她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卻正好!”我抬眼看他,不明所以,他摸著我的頭,極溫柔地問:“你都不好好吃飯的嗎,怎麽這麽輕?”

    兩人靠坐在石墩上,各自沉默。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全都一股腦兒湧出,眼淚便再也忍不住,我似是理解了剛才的姀妃,我不過是被說了幾句,挨了一個耳光,她所承受的除了喪子之痛,還有好多好多,我大不了就哭一哭,以後的日子照樣能過,她的孩子和那些最美好的年華卻再也回不來了。

    韓佶隻安靜地看著我,兩條眉毛快要擰到一塊兒似的,雖然被打的是我,他卻沒有辦法說姀妃的不是,他偷偷去棲霞宮,正是因為內疚,後宮的傳言他無法判定真假,但姀妃的的確確失了一個孩子,那本應同自己一般大的皇子,他從不願將狠毒無情的頭銜掛到他母妃身上,心裏卻是害怕的,害怕那個孩子真是因自己而死,害怕他母妃真的是那樣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或許正是在替他母妃贖罪。

    自壽宴過後,姀妃漸漸從昏暗的寢殿走出來,眾人都說從前的姀妃回來了,如阿黛所言,她重新振作才能繼續好好生活,棲霞宮的人才能不被欺負,我自然為阿黛高興,韓佶應該也可以安心些。

    這日,珮蕁隨虔貴妃去給皇後請安,在長明宮外遇上姀妃同儷妃,兩人相談甚歡,看起來很是親密,見著迎麵的虔貴妃,上前行禮,“恭請貴妃娘娘金安!”

    姀妃久不出棲霞宮,禮數倒是沒忘,”虔貴妃說著,又看了一眼儷妃,輕笑道:“儷妃好眼力,姀妃溫厚知禮,是皇後娘娘極看中的人,你初來乍到,可要多學學!“話畢,轉身進了長明宮。姀妃同儷妃對視一眼,麵無改色,想來這種話已聽過不少,不過既然選擇重新出來,自是做好了萬全準備。

    皇後宮中依舊熱鬧,見著來人,在座數十個妃嬪紛紛起身行禮,說起來,後宮中除了皇後,隻有虔貴妃和賢妃的位份在姀妃之上,原本各宮因著姀妃不受寵處處排擠,如今姀妃可謂浴火重生,皇後又格外重視,眾人自然不敢怠慢。恰巧那日在禦花園碰見的幾位小主也在,今日見著姀妃,心虛的不敢抬頭,尤其是徐美人和寧貴人,想必此刻內心極為忐忑,今時不同往日,當日的她們哪裏會預料到今日的姀妃!

    鑲蘭殿的純貴人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她二十出頭,這是頭次懷孕,便想搬去柏月宮與堂姐賢妃同住,柏月宮除了主位賢妃,還住著儷妃,皇後便商議著讓儷妃搬去鑲蘭殿,同純貴人換個住處,儷妃極爽快的應下,因著純貴人有孕,皇後特意吩咐多加人手,讓她盡快安置好,身邊的侍女也增派了兩個。

    皇後說的都是些後宮瑣事,珮蕁最是不感興趣,便和連嫿公主在院中追逐,連嫿公主是寧貴人所生,不足五歲,珮蕁自然知道要讓著,特意放慢速度在她身後追趕,她撒了歡一個勁兒的跑,突然一個不穩就要摔倒,眾人眼看來不及上前接住,她已一頭紮進姀妃的懷中,撞得姀妃後退兩步,幸好有幾個宮女攙著,才沒有受傷,連嫿嚇得哭個不停,姀妃抱了抱她以示安慰。

    珮蕁也嚇著了,忙上前查看,姀妃將連嫿交給乳娘,朝珮蕁到:“珮蕁公主可要當心,若是不小心受了傷,貴妃娘娘會心疼的,到時生氣起來遷怒下人,公主身邊的奴才怕就沒有活路了。“說話間,有意無意的瞧了我一眼。珮蕁本就自責,聽到這些話不免害怕,忍著眼淚朝姀妃行禮:”珮蕁知道了!“

    待姀妃走遠,我帶珮蕁回宮,安慰到:“連嫿公主尚年幼,難免磕著碰著,索性今日並未受傷,公主也並非有意,無需如此自責,下回多注意便是。”

    珮蕁卻停下步子望著我,這才發現她已滿臉淚水,忙蹲下身幫她拂去眼淚:“怎麽了這是,好端端的怎麽哭成這樣?”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我心疼的將她攬進懷裏,拍著她的背讓她平複下來。她哭了好一陣才緩過來,一邊抽泣一邊摟著我的脖子:“我害怕!你記得我腳上的傷疤嗎?”她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右腳,我連忙點頭,那時我才來嵌巧宮侍奉,伺候她就寢,她專程給我看過她右腳上的傷痕,長長的傷疤豎著劃過整個腳底,她說是七歲那年落下的,在床上修養了整整兩個月,這麽多年過去了還這麽明顯,可想當時的傷口有多深。

    她平複一陣,繼續說:“皇兄跟太傅習武,我非要跟著同去,不小心踩在刀刃上,流了好多血,我疼得一直哭,母妃心疼的使勁抱著我,我在宮裏養了兩個月,腳好了之後我才知道,那天母妃生了好大的氣,當天就下令將沢耳亂棍打死。我四歲沢耳就來嵌巧宮了,那天是我硬拉著她去的,她和皇兄都攔不住我,腳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跟她沒關係,可她卻不在了。“說著說著,她又忍不住哭起來,我心疼的抱住她。她向來天真活潑,雖貴為公主,卻不飛揚跋扈,對我們這些奴婢也是極好,是因為姀妃方才的話,讓她想起因她枉死的沢耳,她是害怕有一天我們也落得沢耳的下場。

    這是我頭次對姀妃產生怨懟,不論她和虔貴妃之前如何,都不該牽連到旁人身上,畢竟珮蕁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