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差13天，作為一名支教的老師，我大學畢業從家鄉來到這個大西南的偏遠鄉村就三個年頭了。

    孫老師，你班夏小美同學是怎麽回事啊？”我剛進辦公室，教語文的張老師就連珠炮一樣衝我發問，“她上學期，語文成績還在班裏名列前茅，每次都考80分以上，怎麽寒假回來，成績就直線下滑呢？兩次考試了，都不及格，不應該啊？你是班主任，你不知道嗎？”張誌華老師，是在向我發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她嗓門較高，辦公室裏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將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無言以對，隻好選擇沉默。

    下午放學，我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張老師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不經意間，前麵小河裏的潺潺流水的粼粼波光反射過來，我趕忙抬手擋住眼睛。三年來，美麗、幽靜的環境，讓我心安從容。一同懷揣著青春熱血夢想的同學們，都相繼離開了這個貧瘠的地方，想辦法回到我們的家鄉，那裏是高樓大廈林立，車水馬龍的大城市，但我留了下來。

    我居住休息的地方在多吉村村部，這是當初學校給我們這些剛畢業的大學生專門安排的宿舍。宿舍裏空蕩蕩的。

    這時，我想起了夏小美。她不就是多吉村的嗎？我去找她聊聊。

    我到了小美家門口，望進去，院子裏還是那樣破敗不堪。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在玩泥巴。這是小美的弟弟。

    小美，在家嗎？”我跨進門檻喊道。小男孩，看到我進去了，連忙扔掉了泥巴，驚恐地跑進屋裏，然後，我聽到了他的哭聲。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在屋裏問道：“是誰啊？”，不一會，一個老婆婆拄著木棍從屋裏走出來，小男孩躲在她身後偷看我。我不禁想笑，我長得像個怪物嗎？當年，多少帥哥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啊。

    婆婆，我是小美的老師，她在家嗎？”我說到。

    哦，孫老師啊，她去房後窖裏挖白菜了，一會就回來。你找她有事嗎？石頭，快去給老師搬個凳子。”老婆婆對孩子說著，自己也慢悠悠回屋了。小男孩一臉茫然，我渾身尷尬。

    不一會，老婆婆捧著個水杯回到我身邊，“孫老師，喝水。石頭，你搬得凳子呢？”他一個才三四歲的孩子，似乎還不懂得怎麽迎接客人，隻是躲在婆婆後麵張望。“不用了，婆婆，我在這等等小美回來就行。您不要客氣！”

    這時，小美抱著一顆大白菜回來了，身後跟著個不停搖著尾巴的小黃狗。小美看到我，眼神中有一絲驚喜，又有些怯懦。“孫老師，您來了啊！”

    是的，小美很久沒有來你家了，你弟弟都這麽大了，他都不認識我了。”

    嗯，弟弟大了，知道認生了。老師，到屋裏吧，你找我有事嗎？”

    我隨小美到了昏暗的房間裏，小美拉開燈，白熾燈發出橙黃的亮光。靠窗的桌上，整整齊齊放著小美的課本。小美給我的印象，不但學習成績好，而且學習態度好。做事一絲不苟，不像很多學生，總是丟三落四。我每次來她家，看到她的書桌都是這麽整齊。

    小美，你們張老師說，最近的語文成績有些下滑，我想找你聊聊。”我開門見山對她說道。小美聽後，默不作聲。“你不是挺喜歡語文嗎？成績一直在前五名的。怎麽回事啊？”我沒有理會她的反應“你有不會的問題，找張老師或者找我都行。雖然，我教數學，給你們輔導下語文也可以的。”我繼續說著。

    當我發覺她一直沒有回應而觀察她的時候，我發現兩行淚從她眼中流了下來。這讓我一下懵了！“小美，我又沒批評你，你這是怎麽了？作為班主任，我還不能說說你嗎？”

    老師你別說了！”小美突然大聲朝我吼道。然後，快步跑出房間，將我一個人怔怔地留在那裏。

    怎麽了，小美？”老婆婆在院子裏對小美說到。砰！重重的關門聲傳來。我走到院子裏，以為小美跑出去了。小美的奶奶，充滿疑問的看著我，等待一個答案。我也一頭露水，怎麽和她說呢？！隻能安慰她說：“沒事的，婆婆，小美，可能是覺得自己成績不好，有些難過。”我隻有這一個解釋。

    小美，出去了嗎？”我多餘的問道，因為話剛說完，我才注意到大門仍然是敞開的，小黃狗在偏房屋門口徘徊，發出低低的叫聲。我這才知道她是回自己的屋了。我走到，她的房門口，“小美，你怎麽了，老師找你聊聊，幫你找找原因啊！”並推門進去了。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說話。”剛到屋裏，我吃了個閉門羹。

    小美……”還沒等說完。

    你快走吧！”又一次遭到嚴厲拒絕。我頓時感到很無語，麵對這麽倔強的孩子，我第一次失去了耐心。

    好吧，你好好想想，明天上學我再找你談話。”我正要轉身離開房間，那一刻，我聽到壓抑許久的哭聲，但還是沒有回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宿舍的，回去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睡到半夜，突然醒來。整理著自己的思緒：我招惹誰了，被這麽個小丫頭大吼小叫的。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存在著有什麽價值？這裏的孩子，個性都很頑劣，缺少家教。當然這不是孩子的天性不好，而是因為他們的爸媽往往都出去打工了，大多是跟著爺爺奶奶或者親戚，散漫地成長著。

    在我剛認識小美這個孩子的時候，還曾認為，能把這樣的品學兼優的孩子培養成才，自己在這裏吃點苦是值得的。可是，今天小美的表現似乎要擊潰我的理想了。我也不過是，剛大學畢業不久，還沒有真正適宜這個社會。還有很多不切實際的願望，我也太天真了。其實，小美和多數孩子是一樣的，她不也是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嗎？隻不過，我知道，她比其他孩子更可憐，因為她媽媽在生她弟弟時難產死了，他爸又因為偷電線，被逮捕了。

    想到這裏，我開始原諒小美對我的無禮了。是啊，我幹嘛和一個孩子製氣呢？不過，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我在心裏念叨著，慢慢睡了過去。

    清晨，太陽照常升起，撒在我靠窗單人床的陽光，將我叫醒。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起床洗漱，然後匆匆吃了點飯，去上班。我還是挺積極的一個人，每天都要拿出最好狀態麵對孩子們，同時，他們的頑皮可愛也讓我感到每天都過得開心快樂。

    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我又想到了小美，這個讓我無法捉摸的孩子，內心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呢？這也加劇了我作為老師，不，應該說是女生的強烈的好奇心。我一定要弄清楚，這樣想著，不由的加快了腳步，一會就到了學校。

    在辦公桌前坐下，我就想找什麽時間，把小美叫來和她聊聊呢？讓她到辦公室來，會不會讓她感到有壓力呢？要不把她叫到操場去談？有必要搞得那麽神神秘秘嗎？我們就是談談她的學習。我思前想後，領導找我談話我也沒這麽緊張過。

    第一節語文課終於下課了，第二節就是我的數學課，我準備下了課順便把小美叫過來，利用課間10分鍾，和她談談。“孫老師，你班夏小美同學竟然連我的課都不上了，你可得好好管管啊！”我正想著，剛下課回來張老師，對我又是劈頭訴說一通。

    我有些失落的坐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你聽見沒有啊，孫老師？”

    哦，我知道了。”

    光知道可不行，你得好好管教一下，不然……”

    我該去上課了。”我打斷了張老師的話，拿著課本向教室走去。

    她的位子上果然空蕩蕩的。

    下午放學，我趕忙到了小美家。剛進大門口，就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是小美，我有些激動！循著聲音的方向，我輕輕來到小美的書桌旁。小美看到我，緊張委屈地說：“孫老師，我今天肚子疼，就沒去上學。”

    哦，老師不是來問你為什麽不去上學的，我是想知道，你是挺喜歡語文，成績怎麽能下滑了？”小美沒有說話，“小美，有什麽問題你和我說啊。”，“小美……”，沒等我說完，小美丟下課本又走了，小黃狗搖著尾巴在後麵跟著。我很無奈，最後也隻得搖了搖頭，心想：偏遠地區的這些孩子，真是沒救了，從小就缺少管教，起碼的禮貌都沒有。哎，我怎麽能在這浪費自己的青春呢？要不也讓我爸找找關係回去——回我家東部沿海城市的學校教學。何苦，在這在這些沒有前途的孩子身上浪費自己時間。這樣想著，徑直走出大門。就像對一件有意義的事做好了一個重大決定一樣，回去做了兩個菜，犒勞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心思都在和我爸聯係，讓他幫我找關係，心裏充滿了期待。

    大概五天之後上午，上完最後一節課回到辦公室，“孫老師，校長讓你去他辦公室。”張老師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意味說道。

    我來到校長汪強的辦公室剛順手把門帶上，校長盯著我說：“孫老師，你是怎麽了？你班夏小美同學，這麽長時間都不來上課，你怎麽也不管不問？作為班主任，你的責任呢？”，我被校長訓斥的啞口無言，“我早就想找你過來了，每天張老師都來和我說，夏小美沒來上課的情況，難道你就不知道？也不來報告一聲，就這樣任由學生不管。你也是師範大學出來的，這點起碼的師德也沒有嗎？老師都和你一樣不負責，學生還能學習成長有出息嗎？……”聽到這裏，我的自尊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心感到特別委屈，是，這幾天我的心思都在想著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對工作疲於應對，對小美的事也不想管了。但是，校長批評我也太不留情麵了，直接對我的人格進行了質疑和貶低。我之前，對這些孩子們所傾注的熱心，全部成了不值一提的狗屁。

    我頓時感到五雷轟頂一般，想到自己一個女孩子，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很是無助。心裏翻江倒海，眼淚流了下來，然後，開始失聲痛哭。

    校長看到我的反應，咄咄逼人的批評責備，變為和語安慰“孫老師，你這是……哦，怪我說話太口無遮攔了，你來學校工作這麽長時間了，表現還是挺優秀的！關於夏小美同學的問題，張老師每天都來找我，剛才還來了。這段時間我有點忙，也是有些著急了，畢竟，你的工作經驗還不足。別哭了，來，坐下喝杯水。”說著，校長就去給我倒水。我的心裏，感覺某種東西像決堤的水一樣，攔都攔不住，眼淚嘩嘩的流著，哭聲也更大了。

    我摔門而去……

    跑回宿舍，大哭了一場。

    下午，我也沒去學校，我又到了小美家。

    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又來了，駱駝隊又來了，但是童年卻一去不還。冬陽底下學駱駝咀嚼的傻事，我也不會再做了。”我又聽到了小美背誦課文的聲音。走進屋裏。

    小美，你是要氣死老師啊！”這次我可不想對這種不聽話的孩子再留情麵了，反正要走了。我的耐心快耗盡了。“你不去學校上課，自己在家學習，是怎麽回事？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老師教不了你了？沒想到你是這麽不聽話的孩子，我還以為你將來會比其別人有出息呢，原來和他們是一樣的，缺少家教！”可能是，小美對自己的曠課行為一直感到不安。我看到她的手在瑟瑟發抖，不但沒有再跑，而是慢慢低下頭，眼睛不敢看我了，眼淚默默地流下來。這時，我的心也軟了下來。

    小美，能和孫老師說說，你是怎麽想的嗎？幹嘛這樣，我知道你喜歡學習，尤其是喜歡語文，而且成績一直不錯的。”或許，小美也被我輕柔地話語所感染了，她開始抽噎起來，想要對我一吐心中抑鬱的樣子。我在她麵前坐下，在不斷地抽噎中，她慢慢安靜下來，站著一動不動。我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攥著她的手，堅定地說道：“小美，老師是替你著急，別怪我，和我說說你到底是遇到了什麽事，老師幫你解決。”

    老……老師……我……我不想……畢業！”小美哽咽著說出這些話。

    我聽了，有些摸不著頭腦。“為什麽呀，這和上不上課有什麽關係？”我說。

    小美像是如釋重負一般，緩緩和我說道：“我爸爸說，等我小學畢業了，他就回來了……”

    是嗎？”我有些疑問，聽說他爸爸是偷電線被逮捕了啊。我不露聲色的繼續問她“你爸爸什麽時候和你說的呢？”

    爸爸和別的警察叔叔走之前偷偷告訴我的。他說他們要一起去抓壞人了，沒空回來看我，讓我在家聽奶奶的話，好好學習，等我小學畢業時，他就回來。他說別人誰都不知道，他不讓我和別人說。所以，我就好好學習，盼著爸爸快點回來。”

    那你怎麽又不想畢業呢？”

    嗯……寒假前，有一次上課，張老師和我們說，現在社會上壞人很多，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放假後，我問奶奶，是不是還有壞人？奶奶說，這可說不準，有好人也有壞人，壞人肯定有。所以，後來我就想，我還是別畢業盼爸爸回來了，讓他再多抓些壞人吧。我可以在家幫爺爺奶奶種菜，自己也可以學習的。可是，我沒法告訴爸爸。那次，我夢到爸爸了，他說他知道了，讓我千萬不要畢業。”

    哦，所以，你就不來上課了！老師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呢！”

    小美連忙搖著頭說“沒有，孫老師，你是個好老師。我沒有生你的氣，我是聽爸爸的話，不去上課的。”

    小美，爸爸是不會喜歡你總是逃學曠課的，你該回學校上課還是回去吧。我去找汪校長，他的同學在縣公安局上班，把你的想法轉告你爸爸，讓他先多抓壞人，不管你畢不畢業先不要回來。好嗎？”小美使勁地點了點頭。

    聽了，小美天真的語言，我內心感到很慚愧，我回到宿舍給爸爸打電話說，我不想調回去了，我要留在這裏，和這些善良純真的孩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