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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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蔚藍

    那個地方,喧囂沉悶,鋪天蓋地的烽火,燃燒了她最後的力氣,就那樣倒下去,想要伸手,卻遠的連天際都摸不到。

    那片天,灰冷莫名。

    漸漸的,身後一片黏膩,濃重的血腥味揮之不去,可是,她卻沒有一絲想要起來意願。

    與其麵對無能為力,倒不如甘願沉溺。

    她對不住的,隻有那一個人。

    懷瑾...”

    聲線清淡,悠久彌長,似是輕歎的樣子。

    睜開眼眸的那一瞬間,她好像又見到了那個人,隻是,滿屋的幽靜,獨有暗香。

    微弱的羊角燈忽閃忽閃,屋內似是有些冷了。

    她摸了摸額頭,依舊如常,虛汗細密,不由微微搖頭:“多少年了,還這個樣子...”

    隨手披了件月白常服,她推開軒窗,看到了清晨最初的樣子,明媚透徹,清爽寧靜。

    三月天的微風還算舒涼,春意正盛,倒不等人。

    她半倚在軒窗旁,神色慵懶,卻沒有半分豔俗的樣子,淺棕的眼眸,就那般半眯著,含著幾許淺笑,真情假意的撫著及腰的秀發,像極了初次臨塵的謫仙,不染半分紅塵俗物。

    不得不說,她是真的很漂亮,有種迷人的樣子,又帶些疏涼的感覺,或深或淺的,看不清楚她的心思。

    這就是她,木香樓的老板娘,衛嵐。

    隻是,還沒有眨眼的瞬間,她就變了樣子,頭發隨意的撩了起來,雙眸微挑,丹唇微啟,就聽見她獨有的聲音,清脆幹淨,但是,中氣十足,“衛庚,我都說了八十遍了,我早上不喝稀飯,你怎麽又準備熬了?!”

    喚作衛庚的少年是木香樓的大廚子,掌管著木香樓七個人的夥食,雖然長得溫柔靦腆,但做出的飯實在是好吃的不得了,可以說是整個青禾鎮的頭牌大廚。

    聽了衛嵐的咆哮之後,衛庚還沒來得及做出回答,後麵就有人大叫起來,“衛辛衛壬,你丫又多吃我的包子,前天的我還沒找你們算賬,皮癢了是不是?!”

    並且伴隨著大叫,還有一個包子和兩根油條外加三雙筷子橫空出世,配上明媚的朝陽,真真兒是好不熱鬧的樣子。

    穀南姐姐,反正你有大掌櫃的小灶兒,我們多吃一個兩個,你又不會餓著,怎麽這麽小氣!”

    眼看著各種東西快要落地的時候,竄出幾個身影,如同燕子低掠翻轉,扶搖而上,隻餘衣帶飄零。左手接包子,右手接油條,兩手分拿筷子,原本隻是很普通的動作,卻做得很是讓人歎服。

    尤其是那兩個少年,一個身著藍灰相間的常服,頭發高束,右眼眼角下有一粒紅痣,文質彬彬的樣子,很是叫人喜歡。

    而另一個則是墨藍相間的常服,頭發高綰,左眼眼角一粒紅痣,帶著些許壞笑的唇角,俊俏而張狂。

    隻是這兩個人還隻是剛站穩了腳,腦袋就被後麵的那個姑娘狠狠的敲打了一番,並且拿走了剛剛還在手裏的包子油條,“吃大掌櫃小灶兒的前提是,自己要吃飽肚子,要不你能架得住那些料理的打擊?!”

    眼前這個人,不同於衛嵐的美豔出塵,她有的是溫婉賢淑,靈巧秀麗,一雙大而靈動的眼眸,齊眉的劉海遮住害羞的樣子,明明就是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家碧玉,就連衣服也是小家碧玉才穿的水藍紋繡雲袖仙裙。

    可是,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扛起需要幾個漢子合勁才抬起的大水牛?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吃下需要幾個漢子合夥才吃完的大鍋飯?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打碎需要幾個漢子合力才打破的花崗岩?

    隻有這家的小家碧玉,穀南,才能這樣。

    其實不提大掌櫃的料理還好,隻要一提,衛庚就覺得胃疼的不行,雙眉微皺,右手已然撫上了腹部,就連雙唇都有些泛白的痕跡。

    衛辛兄弟一看,紛紛後退了三步,穀南嘴裏叼著一根油條,一個飛躍就出了後院,而還在二樓的衛嵐,隻是搭眼一瞧,更是二話沒說,直接關了軒窗。

    衛辛兄弟悄悄咽了咽口水,一邊往後退,一邊結結巴巴的說道:“庚,庚哥,己哥早上去接菜,應該還沒有回來吧?”

    衛庚不明所以的看了他們一眼,點了點頭,“應該,還沒有回來吧。”

    那就...”

    兄弟倆的“好”字還沒有說出口,肩膀就有一股重力襲來,伴隨著晨起的微涼寒氣,在兄弟倆的身側長久徘徊,一聲低低的笑意若有似無,卻分明危險的緊,“那就怎樣?我有沒有說過,在衛庚麵前什麽不能說?”

    有一種人,明明長得人畜無害風度翩翩,可偏偏就是腹黑狡詐難以捉摸,而且,還打不過他,說不過他,贏不過他。

    說,說過...”衛辛兄弟哭喪著臉,拚命點頭道,早知道今天早上會這樣,昨天就應該和大掌櫃的去嶺鎮收野菜去了。

    衛辛心裏苦,但是衛壬不說。

    說過還不記得,今天罰你們不準吃宵夜!”衛己賞了兩個人幾個爆栗,就趕緊過去攙扶著衛庚,又是噓寒,又是問暖,就差抱著衛庚回房了。

    二樓的衛嵐從窗戶縫兒裏瞧了瞧,很是不甘心的嘀咕道:“完了完了,這下連稀飯都沒有了,衛己回來的也太不是時候了。”

    衛己不慌不忙的給衛庚揉著腹部,臉上帶著如同春風般的笑意,文雅十足,可一開口,就有十分的算計在其中,“掌櫃的既然已經起來了,不如去結一下買菜的錢,順便,付一下上個月在胭脂鋪的錢,杜老板我已經請過來了,就在樓下。”

    ...”

    簡直如同晴天霹靂,炸得衛嵐是外焦裏嫩,明明已經和杜老說好下個月再給的,怎麽現在就過來了?她的那些小金庫,才剛剛還了裁衣閣的賬,哦,她的天呐!

    這個衛己,果然真真兒腹黑!這是衛嵐內心眼淚泛濫成災的最後一句話。

    木香樓是前三四年在青禾鎮開業的酒樓,雖然剛開始生意幾乎是以賠本的比率營業的,好在現在有了些許恢複。

    即便仍舊是連著好幾個月不給衛己他們工錢,即便仍舊是把賺的錢去偷買了胭脂水粉,即便仍舊是沒有規劃的隨便亂買家具,但就是靠著衛掌櫃的這種臉皮厚的精神,木香樓一直沒有倒閉歇業,還以一種頑強的姿態,硬是擠走了競爭對手。

    現在想想,都是一把辛酸,一把老淚啊!

    好不容易連哄帶騙還請吃飯的把杜老板送走了,衛嵐隻覺得人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灰暗,沒有一點形象的盤坐在椅子裏,一手支頭,一手把玩這茶盞,神色很是憂傷,看著衛己在櫃台後算著賬,懶懶的說道:“衛己,你說,我要是把這家店賣了,能賺多少錢?”

    衛己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仍舊是專注的翻著賬本,聲音涼涼的說道:“掌櫃的,我勸你最好別有這樣的打算,這家店,還不如你身上那件衣服值錢。”

    騙人的吧?!我的店就這麽不值錢?!”衛嵐很成功的被嚇到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這件水紅刺繡百葉流裙,“這衣服貴我承認,但還不至於不如我的店吧?!”

    哦?”衛己輕笑了一下,微抬雙眸,一副甚是明了的樣子,“當初是誰說的,這件衣服不過十兩?還叫我們別那麽俗氣,眼界看開點?”

    衛嵐一時語塞,但立馬賠著笑臉,甚是諂媚的說道:“誒呀,不過是開個玩笑,別較真兒嘛!我怎麽會說那種話呢,肯定是你聽錯了,聽錯了!”

    我也隻是開個玩笑,掌櫃的可別當真哦!”衛己笑的一臉算計,可又若無其事的繼續翻看賬本,好像真的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是獨留衛嵐一人,又氣又尷尬,甚是無奈的歎著氣,看著外麵來來往往的人群。

    大概,又是無聊的一天...

    隻是這樣想著,還沒有眨眼的瞬間,就有一個人闖了進來,真的是闖了進來,而且還是穿著帶有血漬的衣服,當然,更厲害的是,這個人還帶著手銬腳鐐,但仍是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架勢闖進了木香樓。

    也許是許久未見這樣的場景,衛嵐的第一反應就隻是看著那個人,看著那個人為了躲避後麵的人,掀翻了桌子,推開了長凳,然後衝著她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跑了過來,最後,還用那副手銬勒住自己的脖子。

    這一切,也許有些快,但在衛嵐的眼裏,這些都像是慢動作一樣,她隻是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好奇後麵會發生什麽事情。畢竟,這些年,是有些無聊了。

    瞬間,酒樓裏就亂了套,客人們又驚又怕,叫鬧著紛紛的往外跑去,而後麵追進來的那人,隻是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人,站在他們麵前,身姿挺拔,芝蘭玉樹,就連俗氣的捕快服,此時此刻,也很是妥帖,黑底紅邊,腰係紋絡,白玉宮絛,君子如玉。

    衛嵐隻覺得這個人,好生熟悉,好生懷念。

    他一手握著腰間的佩劍,一手垂在身側,平穩而從容的開口道:“秦江,我勸你,還是束手就擒的好,否則,還要受皮肉之苦。放開她,和我回衙門。”

    橫豎也隻有死路一條,回不回衙門都一樣!”秦江冷笑一聲,手鐐緊緊的勒住衛嵐的脖子,不停地往後退著,“隻是怪我那時大意才被你抓住,要不然,憑你一個小小捕頭也想抓住我,簡直做夢!”

    你三次殺人越貨,又連逃八鎮,其實不光是我,任何一個捕快都可以將你繩之以法,罪惡難當,隻有伏法認罪才是歸路,我最後勸你一次,放開她,和我回衙門。”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雙眉微微皺著,顯得極其認真的模樣。

    衛嵐突然覺得他的眉眼很好看,清澈明淨,夾雜著些許滄桑的味道,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好像在哪裏見過,熟悉而陌生。

    他隻是慢慢的往前走著,逼著秦江退到了角落裏,這樣強大的壓力,雖然秦江仍舊是嘴硬,但衛嵐卻明顯的感受到了這個人微弱的顫抖。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殺了這個女人,左右也是這種境地了,我不怕再多殺一個人!”秦江突然收緊手鐐,力度之大,足夠可以勒斷衛嵐纖弱的脖頸。

    有那麽一瞬間,衛嵐覺得自己是喘不過氣的,大腦就在那時,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

    隻是,就在下一刻,這種窒息感卻沒有了,重新獲得呼吸的力氣,衛嵐下意識在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腿腳發軟的就要跌坐在地上,衛己及時的扶住了她,幫她順著氣,有些埋怨的小聲道:“為什麽這個人進來的時候不躲開,這種遊戲這麽危險,一不小心就會暴露你的...”

    咳咳,有趣的事,咳咳,我一向喜歡。”衛嵐有些狼狽的咳了起來,撫著略微發疼的脖頸,唇角彎彎。

    就在衛嵐被勒緊的時候,站在對麵的那人一動沒動,卻在下一刻劍光一閃,劃傷了秦江的手臂,頓時血流如注,秦江吃痛鬆開了對衛嵐的束縛,而就在這一瞬間,火光四現,秦江的手鐐從中間斷開,那人飛身前行一掌就將秦江打落到一旁的桌椅上。

    結果,可想而知,秦江就和那些散落破碎的桌椅板凳一樣,鼻青臉腫的樣子,和之前的樣子大相徑庭,雖然這些都不是那個人動的手,但他手下的那些捕快,確實,也蠻有眼力見兒的。

    交給手下人把秦江帶走後,那個人又回到酒樓裏,看著滿地散碎的桌椅板凳,甚是抱歉的對衛嵐拱手道:“今日實在是抱歉,讓衛老板受驚嚇了,這些會按照衙門的規矩比例給予賠償的,衛老板大可放心。”

    衛嵐用手遮著脖頸的傷痕,看著地上的破爛,苦笑起來,“這位官爺說得輕巧,我記得衙門隻是賠償物價的三成,而且還不會超過十兩銀子,那官爺,這剩下的七成,將近百兩銀子,是要我自己認栽嗎?”

    那人愣了愣,沒想到這些東西這樣貴,登時找不到其他說辭,有些不知所措的皺起眉來。

    其實,這些東西衛嵐並不在意,隻是,她對這個人,有那麽一絲絲不一樣的感覺,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她以前,似乎是知曉的,隻是,她不確定。

    外麵的人聲喧鬧,而在這裏,卻靜的好像隻有那兩個人,一個微微蹙眉,一個眉眼彎彎。

    時光慢行,暗香湧流。

    就在衛嵐準備開口放過他的時候,那人開口說道:“其餘的差額,全由在下來賠,衛老板放心便是。”

    這樣的話語淡淡的,仍舊是從容不迫的樣子。

    他大步走向櫃台,拿起紙筆一字一字的寫了起來,側顏認真,在窗邊陽光的投射下分外好看,眼瞼微垂,有如石墨渲染,一圈一圈,溫潤有餘。

    不一會兒,他就拿著寫好的字據交給了衛嵐,“這是謝某立下的字據,除去衙門的賠償之外,其餘的差額由謝某自行擔當,請衛老板收好。”

    衛嵐拿著字據,神色莫名,許久之後,才笑了起來,笑得甚是明豔動人和放肆囂張,就連淺棕的眸子都有些許光亮泛起,直到那人甚是尷尬的看了她一眼之後,她才長舒了一口氣,抬手擦了擦眼淚,輕聲道:“這位官爺,我記下了。”

    衛老板若是願意的話,以後可直呼在下謝從安,官爺,實在不敢當。”那人臉頰微紅,甚是不好意思的別過了頭,右手握拳抵唇輕咳,掩飾了些許羞赧。

    謝頭,大人還等著咱們呢!”大老遠的就有人喊著他,站在街頭,拚命的招手道。

    他回頭招了招手,示意明白,然後轉過身來朝著衛嵐拱手道:“那,謝某告辭。”

    衛嵐輕頷首,唇角含笑,目送著那個人慢慢走向街頭,然後消失在拐彎處。

    需要我去查查嗎?”穀南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衛嵐身後,手裏仍舊是拿著許多小吃,看著消失在拐彎處的身影,輕聲問道。

    不要多事,隨緣就好。”衛嵐難得一次正經,手撫著自己的脖頸,有些歎息的嘀咕道,“我可不想再有這樣的經曆,我怕忍不住...”

    後麵的話衛嵐沒有再說,微微垂下眼瞼,顯得靜謐安寧,隻是穀南還是發覺了她唇角那畔早已熟記在心的笑意,那是,帶著殷紅色的。

    忽然覺得,這天蔚藍的有些晃眼,叫人辜負。

    第二章、灰青

    很少有人能猜得出衛嵐在想什麽,也很難猜得出她下一步會做什麽,例如現在。

    衛嵐就站在衙門口,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麵前的大鼓,很是不耐煩的樣子。

    隻是,這天正巧是林知縣休假,衙門裏除了值班的人,簡直靜的可以。

    隔了許久,裏麵才有人打著哈欠懶懶的開門道:“啊~誰呀,這一大清早的,不知道...”

    原本是想說出粗俗的話語,但看見來人後,話鋒突轉,整個人都變得恭謙起來,“這不是,衛老板嗎?!您,您怎麽來了?”

    衛嵐不是很認識眼前的人,但出於禮儀,就隨意的打了聲招呼:“我是來找謝捕頭的,他在嗎?”

    謝頭啊,”那人想了想,搖了搖頭,“謝頭前幾日被大人派去嶺鎮巡視,應該是今日才回來。”

    那,”衛嵐雙手環抱,斜倚在大鼓旁,有些懶懶的笑意,隨性豔麗的樣子,恰到好處,“可否勞煩你帶我去一下謝捕頭的家呢?”

    可,可以啊!”那人愣了愣,有些回不過神來的點頭,下意識的問了一句,“衛老板去找謝頭是有什麽事嗎?”

    多說了之後,那人才發現好想自己多言了。

    衛嵐到是無所謂的笑了笑,一雙含笑的眸子,淺棕光彩,瀲灩生華,像極了湖水流光的色彩,斑斕絢爛,是會叫人著迷的。

    她就那樣微微抬起頭,用手遮住不甚刺眼的陽光,莫名歡喜,“我呀,是來提醒謝捕頭的,看看他是不是忘了什麽東西,叫我好等。”

    謝從安是一年前來到青禾鎮的,聽說以前是在淩河鎮當的捕頭,成績斐然,武功卓越,抓過盜匪,平過山賊,追過流寇,總之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淩河鎮的縣令大人甚至還有意招為東床快婿,隻可惜...

    隻可惜,我們謝頭已經是一個六歲娃娃的爹爹,淩河鎮的大人舍不得自己的千金受委屈,所以,就隻能放我們謝頭走了,不過聽說那位千金溫婉賢惠,模樣俊俏的呢!”賀業不無惋惜的說道,好像很是為這段姻緣感到可惜,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原來謝捕頭已經成親了,倒是沒聽說過。”走在他身旁的衛嵐聽後,仍舊是有禮溫婉的笑了笑,隻是笑意甚淺,未達眼底。

    賀業沒有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沿著東街拐到一個巷子裏,往前走著,仍舊是不無歎息的語調,“衛老板之前應該是沒見過謝頭的,當然不知道了。謝頭很少說起家裏的事,我們也是早先去他家裏喝酒,才知道嫂子當年難產,扔下他們爺兒倆。謝頭就一個人帶著孩子,這一帶呀,就是六年,愣是沒有續弦,就一直是他們爺兒倆過。也是聽說了咱們鎮上有位林先生,學問做得好,所以才大老遠的從淩河鎮來了這兒。”

    原來,是這樣...

    衛嵐沒有說話,就一直聽著賀業講,講那些她從未知道的事情,從未知道的那個人。

    隻是說話的功夫,賀業就停了腳步,指著一處四方宅說道,“呐,謝頭就住在這兒,離衛老板的木香樓就三條街,近的很。”

    衛嵐看了看,有些泛黃的木門兩側貼著一副對聯“安和平樂以致遠,溫雅有儀方寧靜”,橫批“歲月靜好”,筆勁有力,卻不狂躁,相反的,倒是有些溫潤的感覺,像是那個人的作風。

    其實,光看看對聯就知道,那個人的做派,有些中庸。

    賀業推了推門,正打算進去的時候,突然停住了動作,拍了下腦門,突然說道:“瞧我這記性,謝頭走的時候還吩咐,今天要接嫮兒回家的,我怎麽給忘了,那個,衛老板,謝頭家的門沒鎖,你就自己進去吧,他要不在,多半是去買菜了,你等等就行,我要趕著去接嫮兒了!”

    說罷,也不等衛嵐表示,拱了拱手,就直接著急火燎的跑出巷子了,隻是,那速度,真叫衛嵐咂舌。

    站在那扇木門前,衛嵐反倒有些猶豫了,來這裏,究竟是為了再見他一麵,還是...

    有那麽一瞬間,衛嵐心生迷茫,到底,她在做什麽?

    老舊的木門推開的時候,帶著“吱呀”聲,頭一次,開門的時候是如此的小心翼翼。

    四方宅裏倒不是想象的那樣狹小,半大的院落收拾的清麗整潔,一棵桃花樹筆直茂盛,不少藕粉的花瓣飄落下來,帶著些淡雅的味道,一時芳菲秀麗。

    而那棵樹下,就坐著這間院落的主人,脫去了平時的黑紅官服,換上了一件青白常服,頭發用一支黒木簪綰起,袖子高挽。那雙手不再是握著佩劍,而是一手拿著錘頭,一手按著釘子,分明是做木匠的活兒,可偏偏就是淡雅出塵,沒有一丁點的俗流之氣。

    衛嵐站在門口處,看了一會兒,她好奇的不是謝從安怎麽做起了木匠活兒,她好奇的是,為什麽這個人從剛才到現在就一動不動,就好像是,睡著了一樣?

    緩步走過去,直到站在謝從安麵前,這個人都沒有動,那雙墨黑的眼眸此時輕闔著,四周沒有別的聲音,有的隻是眼前人綿長的呼吸聲,還有,溫柔細密的風聲。

    也許是桃花太過柔和,也許是風聲太過溫暖,也許,是眼前這個人太過儒雅,衛嵐慢慢的俯下身,靠近著那個人的臉頰,好像是要把他的樣子記在心裏,看得那樣仔細。

    那樣近的距離,就連他身上清冽的墨香,都那樣清楚,像是熟悉的味道,一圈一圈縈繞在衛嵐的記憶裏。

    這個人,她在哪裏見過呢?

    隻是,還容不得衛嵐多想,那人就微微皺了皺眉,一雙墨黑如曜石般的眸子慢慢睜開,帶著明顯的震驚和訝異,以至於讓他手中的錘頭滑落,正好,砸中衛嵐的腳麵。

    頓時,四方宅裏傳出了一聲哀嚎,完全沒有以往做作和矯情的樣子,衛嵐就蹲坐在地上,兩隻手不知道是該抱腳痛哭,還是該捂臉痛哭,一雙淺棕色的眼眸裏全是氤氳,哆嗦的嘴唇不知道是想說些什麽。

    謝從安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登時就慌了神兒,連忙蹲下來,手足無措的樣子,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淡然,“衛,衛老板,你沒事吧?”

    性命是無憂,可傷殘是少不了了,謝捕頭,我不就是來催催債,至於下這樣的狠手嗎?”衛嵐看著他想要碰自己的腳卻又不敢的樣子,突然就想要打趣一下他,可腳麵實在是鑽心的疼,弄得她又是哭又是笑,好不狼狽。

    眼前這個人明明眼眸裏含著淚,可眉眼彎彎甚是愉悅的樣子,一時倒叫謝從安不知如何是好,囁嚅了半天,才試探的問道:“附近有家醫館,衛老板不嫌棄的話,謝某帶你過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謝從安白淨的臉頰上泛起了些許紅暈,衛嵐看得仔細,他溫潤的眉眼微微低垂,略有些羞赧,就像第一次他們見麵時那樣,這個人,不好意思的樣子,也分外好看。

    好啊...”不自覺的,衛嵐就開了口。

    那,謝某得罪了。”謝從安拱了拱手,語氣慢慢恢複了平常,像是帶些溫潤的瀲灩湖水,清雅平穩。

    原本還想問問謝從安怎麽個得罪法,下一刻,衛嵐身子一輕,整個人就已經在他的懷裏了。

    淺棕的眸子裏滿滿的都是訝異,雙眉微挑,竟有些欣喜的感覺,那些打算玩笑的話,也沒有說出口。

    難得,衛嵐沒有再捉弄這個人。

    春日的街巷有些暖然,許多細小的花瓣都開始飄散下來,一時間,芳香四溢。可衛嵐在這一時刻,卻隻能嗅到清冽的墨香,隻能感覺到這個人的溫暖,隻能看見這個人。

    謝,從安...”

    今日真是對不住,還請衛老板多忍耐一下,醫館馬上就到。”謝從安雖然著急,但是步履依舊穩健,墨黑的雙眸注視前方,沒有一點點的猶豫。

    這種人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全身心的投入到某一件事當中,忘卻自己的執著,每一個表情,都是那樣的穩重,真是叫人心安。

    衛嵐這樣想著,唇角顏色正好,略微彎彎,在那一時刻裏,她什麽都沒有去想。

    醫館是衛嵐常去的那家,何老大夫坐館的回春堂。雖然名字聽起來很是高端,但實際上,這就是個半大的藥鋪,除了坐館的何老大夫之外,就隻有一個抓藥的二掌櫃,一個收賬的掌櫃。

    剛一進門,掌櫃何青就蹦蹦跳跳,甚是歡喜的走了過來。

    沒錯,是蹦蹦跳跳,隻因這家的掌櫃是個年方十一的女娃娃,尤其還是見到了自己最最喜歡的衛嵐姐姐。

    衛姐姐,你怎麽了這是?怎麽還叫人抱著過來了?”何青年歲小,說起話來可謂是童言無忌,爛漫天真。

    隻是,她剛一開口,後麵就有人擋在她麵前,微微拱了拱手,甚是沉穩的說道:“我家掌櫃的失禮了,還請謝捕頭勿怪,衛老板身體不適,請到裏麵就診。”

    哦,多謝...”謝從安愣了愣,反應慢的點了點頭。

    正準備往前走,被擋在後麵的何青就不幹了,露出半個身子,頂著兩個團子般的發髻不滿的嘟著嘴,“何耀,你幹嘛擋在我前麵,人家許久未見衛姐姐,不能多說說話嘛!”

    何青個子比何耀小了許多許多,看不見衛嵐更是在他身後張牙舞爪,氣憤至極。

    衛嵐笑了笑,頭一歪,正好看見她氣嘟嘟的樣子,伸手招了招她。

    何青在所有人麵前都像是炸了毛的小野貓,唯獨在衛嵐麵前,溫馴的收了利爪,乖乖的走到她麵前,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滿是期待的看著眼前這個人。

    阿青,我們不鬧,你去木香樓把穀南叫來。”衛嵐點了點她的額頭,親昵的捏了捏她的臉頰,很是柔聲的說道。

    那樣的語氣,是謝從安從未聽過的溫聲細語,有那樣的一瞬間,他覺得懷裏的這個人,也是那樣的柔情似水。

    不得不說,衛嵐自從見到謝從安之後,就一直沒有什麽好運氣,先是店被砸了,再是脖頸受傷,現在又是腳被砸傷。

    短短四五天的時間,這已經是她第二次來回春堂了,就連何老都不無詫異,甚是感慨的說道:“衛老板真是關照回春堂,每個月都來看手就不說了,現在又連來兩次,真是老朽的財神爺,以後常來,多給你抓些好藥。”

    何老,你這麽說我可不會覺得高興,想我們做鄰居多少年了,你是希望以後再也吃不到衛庚做的珍珠丸子了嗎?”衛嵐看了看被包紮的右腳,還是有些疼痛的感覺,有些懊惱的撇了撇嘴,睨向一旁正在悠閑喝茶的何老,戳著他的弱點。

    果然,何老喝茶的動作慢了許多,艱難的咽下最後一口茶水,從桌後拿出一貼膏藥,遞了過去,“衛老板收好,不要著水。”

    衛嵐瞧了瞧,甚是歡喜的接了過來,眉眼裏全是算計之後的得意,“何老客氣,我隻是說笑嘛,別當真別當真,下次...”

    掌櫃的,你怎麽又來這兒了?我還等著大掌櫃的新品,快點回去了!”還沒等衛嵐的話說完,門外就有人甚是不滿的埋怨起來,推門進來,很是著急的樣子。

    穀南,我...”

    都包紮完了,那就沒事了,何老,我們先走了!”穀南看了一眼她腳上的傷,微微皺起眉來,“嘖,有些麻煩啊...”

    唉,唉,別想像上次那樣...”衛嵐看她的雙眸微眯,心裏頓時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隻是還沒等她再多說一句話,麵前這個人就有了動作。

    果然,穀南沒有像上次一樣把衛嵐扛起來,而是換了一種姿勢,用一個男人的方式,把衛嵐抱在懷裏。

    ...”

    衛嵐就猜到會這樣,欲哭無淚的用絲巾把臉遮了起來,隻露了一雙淺棕眼眸,滿眼滿眼的無奈,隻是隨意的一瞥,就看到了那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裏,看著自己。

    從開始診療到現在他們之間的對話,那個人都不曾開口說過話,隻是靜靜的坐在一側,看著她,像是在仔細的打量著她,但眼底裏的,是從未有過的莫名,微微弱弱,難以發現。

    有那一瞬的錯覺,衛嵐覺得,那個人,在心疼自己。

    回到木香樓的時候,衛嵐隻是說了一句放她下來,然後穀南就真的隻是把她放到門口,然後徑自往後院走去,沒有再回過一次頭。

    衛嵐愕然的看著穀南急速消失的背影,一雙淺棕眸子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目瞪口呆的樣子,倒是很少見。

    今日,真是多有得罪了,還請衛老板多擔待,謝某定會補償的。”謝從安看著她的側顏,微垂了眼瞼,拱手十分抱歉的說道。

    這個人如果不說話,衛嵐也不會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他就像是平和的湖水,雖然平穩安寧,但是看不到心底的顏色,那是瀲灩的波瀾,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沒有人知道。

    謝捕頭,”衛嵐低微的喚了他一聲,淺淺的笑了笑,一手撐著下巴,帶著漫不經心的隨意,“今天的事你別放在心上,這點小傷,我還不在意的。”

    謝從安抬起眼眸看向她,那樣深沉的墨色,純粹耀眼,容不下雜物。

    他看著衛嵐,眼神的顏色似是變幻了許多,又似是一直那樣的深邃,雙唇微動,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的那樣清晰,“衛老板終究是女子,這樣辛苦自己,還是找個依靠,不要勉強自己。”

    衛嵐聽得仔細,不由自主的彎了唇角,眉眼都帶著難得的笑意,“謝捕頭,過了今年,我就已經二十七了,年華老去,不複豔麗,你覺得,還會有人想要娶我嗎?”

    衛老板現在仍舊很好看,況且,外貌隻是一時的,隻要衛老板願意,還是會有許多良人的。”謝從安說的認真,就連誇讚的時候,都是那樣的一本正經。

    良人,嗎?”衛嵐許久沒有聽過這個詞了,一些隻能回憶的過往,又開始泛濫起來,她抿唇不再說話,就連笑意,也慢慢的變得疏涼起來。

    陌生的感覺,再次襲來。

    四周的風帶了些許涼意,卷著泥土的氣味,開始彌漫在這街道上,迎接四月的第一場雨,即將傾盆。

    快要下雨了,我就不留謝捕頭了,衛辛,拿把傘過來。”衛嵐突然端坐起來,好像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唇角微微含笑,依舊是豔麗的模樣,看不出真心。

    謝從安接過傘,並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拱手道:“謝某告辭,明日再來。”

    隻有八個字,然後,他就大踏步的從街頭走到街尾,直到青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

    掌櫃的,你以前認得這個人嗎?”衛辛站在衛嵐身旁,看她神色變幻,竟是許久未見的,莫名哀傷。

    說不出的莫名,才真的是莫名。

    衛嵐收回了視線,抬頭看著灰青色天際,倚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許是認得吧,不過,我忘了。”

    許久,她才呢喃道。

    第三章、墨白

    四月芳菲盡,取而代之的,是連綿的細雨,明明是北方的小鎮,卻也有著煙雨的纏綿,隻是雨停之後,嫩綠的枝頭微微顫動,春意正濃,也有寂寥。

    謝從安握著青花茶盞,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院裏的那顆桃樹在努力的生長,一時有些失神。

    爹爹,爹爹,”奶聲奶氣的叫喊聲從後麵傳來,半大的小人兒揉著惺忪的眼眸,從裏屋走了出來,“你又在想事情啊?”

    清冷的墨黑慢慢變得溫和起來,眉眼也顯得溫潤如玉,他放下茶盞,走到小人兒麵前蹲了下來,整理著鬆鬆垮垮的衣服,微微笑道:“有些事情需要想一想,吵醒你了嗎?今日學堂休息,爹爹中午給你做飯,你想吃什麽?”

    那,嫮兒想吃上回爹爹做的糯米丸子,好不好?”原本還惺忪的眼睛一下子閃著亮光,茶色的眼眸水韻流彩,眼角微微勾勒出韻致,如同暈染開來的顏色,琉璃生輝。

    還隻是這樣的年紀,這個小家夥就已經是唇紅齒白的模樣,眉眼如水,淡雅文弱,怎麽看都是一個姑娘家家,尤其是那雙眼眸,真像啊...

    爹爹,你又在想什麽?”謝嫮歪著自己的小腦袋,不甚理解的看著自己的爹爹為何這般模樣,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別人。

    沒什麽,爹爹隻是在想還需要去買什麽食材。嫮兒,時間還早,再去睡一會兒吧!”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不自覺的,就帶上了愛憐的語氣。

    也隻有看著眼前這個小家夥,才能叫謝從安眼底裏難得湧現出名為溫柔的神色。

    謝嫮打了一個哈欠,頓時淚眼朦朧,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問道:“爹爹還要去給木香樓的老板送飯嗎?”

    恩,衛老板的腳傷還沒有好,這是爹爹應該做的。”謝從安看了一眼食盒,又想起前幾日那人的挑食,不自覺的就略微彎了彎唇角。

    衛老板,她是個怎樣的人呢?”謝嫮沒有見過衛嵐,隻是常聽謝從安提起,很是好奇這是個怎麽樣人。

    謝從安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隻是一想到她,就會想到那人漫不經心的笑意,淺棕眼眸豔麗的樣子,還有那日近在咫尺的白茶味道。

    桃花芬芳,滿眼豔麗,大好春色,都被辜負,隻是因為那時,他的眼裏,隻有那一個人。

    她呀,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謝從安輕聲呢喃著,墨黑暖然。

    我可一點都不溫柔,你別逼我啊!”就在與此同時,木香樓的掌櫃衛嵐正以一副壯士斷腕的豪情,坐在二樓軒窗上,不管不顧的搖頭道,“你別再過來了,小心我不客氣啊!”

    掌櫃的,這些藥要趁熱喝才有效,您就別鬧了,快下來吧!”衛庚前走幾步,端著藥碗,苦口婆心的勸著上麵那個年齡比他還大的掌櫃,滿眼擔憂的樣子,真是操碎了心。

    衛嵐不聽到藥還好,這下就如同炸了毛的野貓一樣,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牢牢的抓住窗欞,往外探著身子,“不是說散了瘀血就不用了,怎麽還要喝呀?!衛己快把衛庚拉走,要不扣你工錢!”

    哦?掌櫃欠我的工錢還少啊?我倒是不在意,您隨意扣。”衛己挑了挑雙眉,雙手環抱在前,倚在門框邊上,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

    掌櫃的,淤血雖然是散了,但傷筋動骨百日養,這都是調理的藥,您就別鬧了,趕快下來喝了吧!”衛庚仍舊是不放棄的勸說著自家的掌櫃,拿著湯匙仔細的吹涼了湯藥,就差喂到那人的嘴裏。

    隻是他越是這樣,衛嵐就越害怕,眼看著那湯匙就要到嘴跟前了,她還拚命的搖著頭,往後仰著,真真兒一副要了老命的樣子。

    還當雙方糾結的時候,樓下有人甚是不滿的喊道:“衛二,不就是喝個藥嘛,婆婆媽媽的像個娘兒們一樣,痛快點喝完來嚐嚐我的新菜品!”

    初晨微涼,可那人的額頭前卻是汗津津的,雙眸和衛嵐的一般,淺棕明亮,像是朝陽的顏色,絢麗奪目,隻是多看一眼,就會深深被吸引。

    藏藍紋繡的常服原本該是儒雅的模樣,隻是,那腰間的圍裙,還有上麵五顏六色的汙漬,很難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沒有淡雅的墨香茶香,取而代之的,是各種蔬菜和調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那是一種,接近熬製中藥的味道。

    隻是那人才說了一句話,前一刻還在執拗的不想喝藥的衛嵐,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藥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從軒窗跳下來,一拐一拐的要往外走去,嘴裏還嘟囔道:“趕快走,趕快走,大哥要上來了,我得趕緊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剛剛扶住門框,準備邁出右腳的時候,門外已經有人扶住她的胳膊,架著她就往裏走去,“就算這麽想吃我的飯菜,也不用如此著急,我們到裏麵慢慢吃。”

    此人正是衛嵐的大哥,衛珣,木香樓的大掌櫃,平時最喜好的,就是做些個很是奇才的料理,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出,導致衛庚看見他做飯就胃疼。

    此時,衛嵐的內心是奔潰的,她就隻能苦笑著被放在椅子上,看著衛珣從食盒裏拿出好幾碟不知為何的東西。

    不,不是,大哥你的飯菜,我怎麽能一個人獨享,衛己你過來...”衛嵐看著碟子裏奇妙的顏色,眼皮陣陣的發跳,顫著嗓子要把衛己拉下水。

    說什麽呢?衛己不在兒。”衛珣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的痕跡,坐在她身側,拿出一副筷子遞了過去,“你快嚐嚐,這些都是我最新琢磨出來的,和之前的都不一樣!”

    衛嵐一臉不相信的看著身側之人,環顧四周,卻發現這裏真的隻有他倆,然後表情抽搐的默默接過筷子,在心裏卻把衛己罵了個翻翻兒。

    而正在樓下的衛己,一手攬著衛庚,一手端著藥碗,看了眼二樓的軒窗,微微歎了一口氣,低笑道:“掌櫃的,自求多福吧!”

    還等什麽呢?趕快吃吧,這道拔絲小黃瓜涼了可就不好吃了,我給你夾。”衛珣看著她遲遲不肯下手的樣子,還以為是她不好意思,大手一揮,直接又拿出一副筷子給她夾起菜來。

    此時此刻的衛嵐,簡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磨磨蹭蹭的拿著筷子,戳著碗碟,還不時的賠著笑臉,可憐兮兮的說道:“大哥啊,你看,我還是個病號,這些菜呢,都不太合我的傷口,你看,要不就...”

    衛珣沒有說話,隻是輕輕的瞟了她一眼,真的隻是輕輕的瞟了她一眼。

    衛嵐身子一哆嗦,趕緊拿起端起碗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顏歡笑道:“不過,大哥親自做的東西,我還是要吃的。”

    一口進去,先甜後酸,酥脆綿軟,後勁上來,頓時麻辣。

    噢,我忘了說,裏麵我還加了西域來的辛香料,你...”

    衛珣後麵的話根本不用說,因為衛嵐已經掐住他的脖子,啞著嗓子比劃著要喝水,滿臉通紅的猙獰,就連淺棕的眸子都已經開始泛起淚光來。

    從小衛嵐就不能食辣,一丁點的辣味都會讓她的舌頭發麻,更嚴重的時候,會讓她呼吸不暢。

    此時的衛嵐隻覺得嗓子真的可以噴出火來,一股一股的火氣在唇齒中來回徘徊,燒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不得不鬆開手,拍著自己的胸口,大大的張開嘴,來緩解這種窒息的感覺。

    衛二,你別嚇我啊!”衛珣哪裏見過她這般難受的樣子,頓時不知多措,連忙拿過茶壺就要給她灌水。

    隻是,還沒等茶壺碰到嘴唇,有人就攔了下來。

    那人一手扶住衛嵐,一手用力拍打著她的背部,連續幾次,終於使得她把卡在喉嚨裏的食物吐了出來,而後又從懷中拿出一個青玉的小瓷瓶,倒出兩粒白色的小丸藥,送服到她的嘴裏。

    說來也奇怪,那兩粒小丸藥剛一入嘴,薄荷的清涼和蜂蜜的香甜立即在唇齒中融化開來,緩解了不少方才的麻辣和灼熱。

    衛嵐捂著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有驚無險的從鬼門關前繞了一遭,頭都沒抬的苦笑起來,“謝捕頭,還好你來得及時,要不然,你還得帶我大哥回衙門審訊一番,問他是不是要謀殺親妹呢!”

    清冽的墨香在青白相間的紋繡常服上似重又淺,這樣溫雅的味道,衛嵐不會忘記,就像那時,夾雜著芬芳,卻仍舊是溫潤的模樣。

    謝從安輕輕的拍了拍她的後背,扶著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倒了一盞茶遞了過去,“衛老板說笑了,大掌櫃隻是味重而已。”

    衛二,原來你不能吃辣啊?這麽多年你怎麽沒說呢?”衛珣有些受挫的皺起眉來,站在那裏看著她,模樣委屈。

    衛嵐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淺棕的眼眸裏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甚是柔和的看向他,眉眼彎彎,暖聲道:“這麽多年不都這樣過來了,大哥不必介意,雖然我是無福享受你的菜品,可咱們店裏還有別人啊,衛己不就特別喜歡吃辣的,你可以給他呀!”

    對呀!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那你忙著,我走了!”衛珣像是重見希望般的,淺棕的眼眸裏閃閃發亮,連忙收拾起碗筷,以迅雷之速往樓下走去,邊走還邊笑道,“哈哈,衛己,你來嚐嚐我的新菜品吧!”

    大哥,慢走。”衛嵐仍舊保持著微笑,目送著衛珣出了房門。

    她輕抿茶的動作慢條斯理,模樣溫和,隻是那雙眉眼裏,有著謝從安熟悉的狡黠,黛眉微挑,藏有算計。

    不過是喝了一盞茶的功夫,樓下就已經嘈雜成一片,衛嵐像是早就知道的樣子,勾唇笑得歡快,抬手擦了擦眼角淚花,對著謝從安說道:“是家裏人失禮了,還勞煩謝捕頭,幫我關關門。”

    看著她的模樣,那樣帶著些小心思的模樣,溫柔或明媚,優雅或不語,每一個樣子,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或許,這樣子也好。

    謝捕頭怎麽了?”衛嵐倒是自覺,打開食盒自己拿出碗筷來,還不忘打趣他,“又不是第一次見我,今日反倒看得這樣認真,莫不是,我又變得好看了?”

    謝從安愣了一下,被衛嵐這樣一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墨黑的眼眸微閃,垂下眼瞼,坐到她的對麵,又給她倒了一盞茶,默默的推了過去。

    恩?”衛嵐看了他一眼,把筷子放下,右手支著頭,淺棕的眸子一眨一眨,甚是好奇問道,“謝捕頭到底怎麽了?進來就一語不言,是有什麽煩心事,還是麻煩事?不介意的話,可以說給我聽聽。”

    茶香悠悠,或淡或濃,衛嵐的唇齒裏還留著方才的薄荷味道,她就那樣歪著頭,看著對麵那個人,隻是那人依舊不說話,墨黑的眼眸裏,有著衛嵐看不懂的情緒。

    那是什麽?是憂傷,還是害怕,亦或是,無奈的守望。

    突然這一刻,衛嵐的腦海裏,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像是塵封的記憶,帶著漫天的碎片,漸漸開始拚湊起來。

    驀地,回憶突然鋒利起來,些許殷紅的顏色,點點滴滴,碎散開來。

    放在膝上的左手莫名的有些發痛,一陣一陣,從指間蔓延到肩膀,這樣的痛感,仿佛有很久沒有感受到了,隻是這一次,就像是當初那樣,痛到心裏,言不能語。

    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了。

    衛老板,你該多心疼一下自己。”許久的許久,這個人終於開口,他的聲音輕輕淺淺,就像是春日湖水,雖然波瀾不驚,但卻是帶著絲絲的溫潤,直抵人心。

    謝某知道,說這樣的話有些多餘,但還是希望,衛老板能多心疼一下自己,逞強做的事情,最後還是會受傷,這不像是衛老板的作風。”

    還有,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心細如塵,謝某希望衛老板,以後能多加小心,也希望衛老板日後的良人,能夠替你小心這些瑣碎之事。”

    雖然是衛老板的家人,但畢竟男女有別,衛老板日後還是要嫁人的,太過親昵,會叫別人誤會衛老板,這樣不好。”

    他就一直在說,衛嵐就一直在聽,淺棕眼眸溫溫潤潤,沒有一點敷衍的意思,異常的洗耳恭聽,一直到他說完。

    謝捕頭說完了?”衛嵐看著他,淺淺的笑意掛在唇角,恰到好度的溫良,而後,又拿起筷子,試探的問道,“那我可以繼續了?”

    謝從安又默然不語,垂下眼瞼,抿著已經涼透了的白茶,心緒萬千。

    一個人沉默的時間可以很久,而兩個人沉默的時間,或許隻有一盞茶,或許隻有一席飯,或許隻有那麽一臂之間的距離。

    直到衛嵐吃完所有的飯菜,謝從安收拾好食盒,他們之間的沉默,依舊湧動在這不大的房間裏,起起落落,找不到由頭。

    似乎繼續待著,兩個人還隻會默然以對,謝從安拱了拱手,轉身走出房門。

    我其實很好奇,”衛嵐看著他的背影,輕啟朱唇,問了一句,“謝捕頭,對誰都這般上心嗎?”

    一句話,叫謝從安停住了腳步,他慢慢地回過身來,站在那裏看著衛嵐,又是不語的樣子,墨黑的眼眸藏下了所有的過往,平平靜靜,沒有起伏。

    還是因為,你可憐我?”衛嵐淺淺笑了笑,手撫著桌子,慢慢的站了起來,緩步往前走來,一步一步的接近他,淺棕的眸子明亮,略微彎彎的弧度,卻不見半分笑意,“久仰大名了,墨倓公子,謝修。”

    有些往事,並不是她願意想起來,隻是太過在意,就會慢慢浮現。

    她如是,記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