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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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琉茶
《雲北通誌?帝誌》卷二十八記載:“...永景十九年三月,顯宗頊駕崩,東宮之位懸空,幼子淳王清四月於通州謀反作亂,長子昱王洛承天命,繼大統,稱明帝,討伐叛亂。
九月,於封穀峽一戰,大將宗正破敵千數,逆賊潰逃,過宛州、渝州,首戰大捷,後稱‘封穀大捷’...
永景二十年七月,淳王弑殺伯父恒王,篡兵權,於青州反攻,連破五城,直逼京都。
上命謝氏子弟修為虎威大將,位一品,掌虎符,於渭水一戰,鏖戰五月,折兵近萬,收複苛州、雲州、元洲...
...永景二十二年四月,上禦駕親征,於青木原一戰,力戰一月,擊潰叛軍,淳王自縊,餘黨被俘...上善仁,厚葬淳王於西山皇陵。
此亂三年之久,後世稱之‘永景之亂’...”
這是十年前的舊事,也是塵封的往事。
隻是短短數百字,就把當年的事情一筆帶過,有關淳王這個人的記載,就像是水月鏡花,虛幻縹緲,不複存在。
成王敗寇,從來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衛嵐知道,一直都知道。
一壺清酒潑灑,兩行相思落地,三炷繚繞青碑前,誰念那時風流?
百尺竿頭迎上,千丈飛流而下,萬將枯骨魂滅散,隻為當時少郎。
青禾鎮的後山是個好地方,每年五月的時候,石榴花開,紅豔妖嬈,大簇大簇的花團錦繡,就像是火焰一般,要燃燒殆盡。
隻是鎮上的人不太喜歡這樣的豔麗俗氣,反倒隻有衛嵐,喜歡的打緊,她總覺得,這花,像極了自己。
殿下,懷瑾又來了。”
衛嵐一襲水紅紋繡薄衫,金絲邊勾勒,美豔的不可方物,明明應該是豔俗的樣子,可在她身上,就隻有淡然疏涼。
尤其是那雙淺棕的眸子,雖然眉眼彎彎,卻滿滿的都是薄涼,甚至,都帶上了一些嫣紅。
今年的石榴花,依舊開很好,雖然平日裏是懷珣在照料,你知道的,我不太擅長這種細致活兒。”
女子的聲線輕輕淡淡,有種特殊的婉轉動容,像是清冽的泉水叮咚,滿是溫潤。
她跪在那裏,對著一座青石碑,低低呢喃,有時候言笑晏晏,有時候佯裝惱怒,所有的嬉笑怒罵,都隻是對著那塊青石碑,什麽都不曾篆刻的青石碑。
可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就連每一個眉眼流轉瞬間,都是那樣的妥帖恰當,就好像,那麵前的,是她心中之人。
隻是許久之後,那雙淺棕的眸子裏,有了些許泛光的色彩,她不在笑著,而是有了憂傷。
殿下,懷瑾很好,懷瑾一直遵守著殿下的約定,活的比以前還要好,隻是...”
她頓了頓,伸手拿過碑前的酒壺,仰頭一飲而盡,而後把酒壺扔碎在地上,任由碎裂的渣子劃破臉頰,鮮紅蜿蜒而下,她卻毫無知覺一樣,慘淡的笑了笑。
懷瑾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過去了,明明這麽多年了,可依舊像是昨日一般曆曆在目,那種感覺,像是無形之手,握住懷瑾的這顆心,稍一用力,就死無全屍。”
殿下,是懷瑾無用,連好好過日子這種小事,懷瑾現在都做不好了,你教教我,我該怎麽做,才能不負你之所托?!”
我該怎麽做,才能像個正常人?”
淚,就是那樣毫無征兆的劃過臉龐,和著嫣紅,有些鹹澀。
終究,還是忍不住。
姐姐,你別哭了。”稚嫩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柔軟暖和的小手在臉上遊走,擦著那些苦澀,拭著那些甜腥。
淚眼朦朧的時候,衛嵐像是看到了年幼時候的殿下,茶色眼眸,琉光溢彩。
那些過往,紛湧而至,吞噬理智。
殿下...”
謝嫮原本是想,趁著爹爹休假時日和他出去踏青春遊,歡快的拿了紙鳶先出了門,隻是,明明走的是郊外,可怎麽就到了後山呢?
四處走著,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喃喃細語,那樣的聲音,溫溫軟軟,好像爹爹糯米團子的樣子,他慢慢走過去,就看到有個漂亮姐姐跪在那裏默默抽泣。
她哭得好傷心,就連自己,都有些難過起來,他嘟著小嘴,想了一會兒,才走過去,小聲道:“姐姐,你別哭了。”
隻是才說完,那個漂亮姐姐就抱住了自己,窩在自己的小肚子前,哭得異常慘烈。
姐姐,你別哭了,嫮兒給你好吃的,我爹爹做的糯米團子可好吃了,嫮兒分給你,好不好?”他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頭一次安慰人,也隻知道要把自己喜歡東西分享出來。
小手撫著漂亮姐姐的後背,就像爹爹哄自己睡覺時那樣,輕柔的拍著她,奶聲奶氣的說道:“姐姐不哭,爹爹說過,成大人了,就不能輕易落淚,哪怕遇到很傷心的事情,也不能落淚。”
拍打的感覺,異常真實,就連那溫度,也實在真實,衛嵐慢慢抬起頭,看著這個半大的小家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兒,軟糯糯的樣子,輕聲道:“真的是個小家夥...”
姐姐你不哭了,太好了!”謝嫮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茶色眼眸裏全是歡喜的顏色,隻是眉眼彎彎,卻自帶風韻,讓周遭的豔紅都失了幾許顏色。
這雙眼眸,太像了...
衛嵐看著他,伸手慢慢撫著那雙眉目,許久之後,才艱澀的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謝嫮,嫮目宜笑。”
以後本王若有了子嗣,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名‘嫮’。”
希望他的眼睛和本王的一樣,都是茶色的。”
本王啊,其實最喜歡笑了。”
嫮目宜笑,半眸生輝。”
嫮兒。”一聲低喚在不遠處響起,輕輕淺淺,帶些柔情。
謝嫮扭頭看去,笑逐顏開的跑了過去,“爹爹,你來了。”
那人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塵,又整理著他的衣衫,而後,擦了擦他臉上不知何時沾上的胭脂,無奈的笑道:“下次不準這樣亂跑了,看,衣服都髒了。”
謝嫮吐了吐舌頭,回頭看了看還在原處的衛嵐,拉著他的衣角說道:“爹爹,那個漂亮姐姐哭了,你幫嫮兒安慰一下她好不好?”
爹爹知道了,你先到那邊去玩兒,不要走遠了。”拍了拍他的小腦袋,指了下不遠處的空地。
似乎是有些不舍,謝嫮拿著紙鳶邊走邊回頭看,還是那人揮了揮手,他才放下心來玩起了紙鳶。
衛嵐看著他的神情,那是佯裝不出來的寵愛和憐惜,但還是問了一句,“他是,你的兒子?”
謝從安半垂下眼瞼,墨色的眼眸慢慢暈染,逐漸化開了清冽,淡色的唇笑得微微涼涼,就連聲音都是那樣的溫淺,“你都能猜得出來,不是嗎?”
像是已經知道答案,又像是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衛嵐微皺黛眉,淺棕的眸子看著不遠處的小人兒,那樣子的身影,那樣子的眉眼,那樣子的氣質,都和記憶裏的重疊起來,叫人莫名的想要落淚。
是,懷信。”許久之後,衛嵐才艱難的說出那個名字來。
懷信?”謝從安像是不太熟悉那個名字,隻是下一刻,他就明了的點頭道,“你還不知道她的真名,宋影,是她入府之前的舊名。”
殿下和我說過,我們五衛裏麵,隻有懷信的名字,是他親自改的,取的是他的字,信芳。”衛嵐像是憶起往事,眉眼溫柔,沒有了往常的濃墨重彩,淡雅安和。
我曾經以為,懷信愛著殿下,可是她拋棄了所有的信任,就在我麵前。”
我也曾以為,懷信不愛殿下,可是她為殿下孕育的孩子,也在我麵前。”
所以我才說,沒有什麽是比人的感情更不可信的。”
謝從安沒有說話,站在她身側,看著她落淚的樣子,也依舊是那樣的婉轉動人,叫人心疼。
我記得,她算是你的師妹,她最後的時候,有沒有和你說什麽?”衛嵐低聲問道,低淺的聲線裏,有著微微的起伏。
她叫我帶一句話給你,”謝從安遞過去一方手帕,清冽的墨香悠然,舒緩著微妙的氣氛,“一條左臂,換你一生平安,懷瑾,你該謝謝我。”
還在硬撐著的神經突然崩斷,過往的片段,喧囂而至,在記憶裏翻湧浮沉,最終,淚如雨下。
那個混蛋,我謝你全家!”
咦,懷瑾,你是左撇子啊?而且還會玩兒雙劍,可惡啊!我就隻會用右手。”
懷瑾懷瑾,你說殿下常年征戰身邊連個侍妾也沒有,他會不會是不喜歡女人呢?”
懷瑾,殿下說喜歡我,你說他腦子是不是被撞了?”
懷瑾啊,我好像,也喜歡殿下誒!”
呐,懷瑾,你帶的人最少,就去惟州,那裏安全。”
這個人已經身受重傷,況且她的左手已廢,沒有必要趕盡殺絕了。”
念在我們共事一場的份兒上,我不會殺你,懷瑾。”
懷瑾,恨著我就好。”
十年前,淳王隨侍“出雲五衛”力保自家王爺爭王位,因個個都是善用謀計,運籌帷幄之人,剛開始的戰事對昱王,也就是現在的九五之尊明帝,很是不利。
隻是剛過了永景二十二年,“出雲五衛”中的三衛懷信,擅盜虎符,調離戰線,致使淳王大軍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永景二十二年三月,“出雲五衛”中的四衛懷琅,五衛懷玘先後戰死,淳王大軍南線全部崩潰,隻餘北線由二衛懷瑾苦苦硬撐,但到四月,仍舊是潰不成軍。
可以說,“永景之亂”的轉折點就是懷信盜兵符,可是之後,此人卻下落不明,有的說是入宮當了貴妃,有的則是說被明帝軟禁,還有的說是愧對舊主自殺身亡。
眾說紛紜,一時成謎。
宋影是謝家送到宮裏做暗衛的,隻是那時還是昱王的聖上,讓她潛入淳王身邊,日後好做內應。”
她做的一直都很好,還成了‘出雲五衛’,隻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一邊愧對淳王,一邊又愧對昱王,她的日子,其實不好過。”
最後,她和我說,她這一輩子,最開懷的時刻,就是還是‘出雲五衛’的時候,至少那個時候,她的笑,是真的。”
謝從安默默地說著,聲線淺緩,就像是江南雨後的小鎮,煙雨朦朧,寥有詩意。
那個混蛋,死了還這麽煽情。”衛嵐低聲呢喃了一句,眼眶微微泛紅,嘴角噙著半抹苦笑,不住的搖著頭。
話說到這裏,就沒有再繼續下去的意思,所有的事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是恨,還是忘,都是無法左右的。
明豔的石榴花大肆渲染著亮彩,明明是這樣絢爛的顏色,可在衛嵐眼裏,漸漸模糊,像是被彌漫的濃霧所籠罩,看不到原本的模樣。
清冽的味道近在身側,綿長的呼吸聲,穩重平緩,本應該是位居廟堂,執掌大權,可屈居這樣的小地方,照料孩童,含辛茹苦,這個人,她一直就不懂。
良久,衛嵐轉過身來看著他,眉眼溫潤,自成風雅,那雙墨黑的眼眸微微暈染著安寧,絲毫看不出,他是淬過烽火,經曆百戰的人。
這個人,和她不一樣。
為什麽,要選擇這條路?”她微微啟唇,話語輕幽。
謝從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像是下意識的,當年就做出這樣的決斷來,沒有絲毫的猶豫,也不會有一點後悔。
六年時光,早就磨光了所有的尖銳,反倒想想,他一直也是那樣悶聲不語,不像那個人,笑而不顯,痛而不語,那才是溫潤悠長,叫人生羨。
那年,他二十三,那個人二十。
現在,他三十,那個人還是二十。
他又垂了眼眸,帶著一如既往的溫潤,沒有言語。
大概,是別的路,都太累了。”
許久之後,他低聲說著,又抬起眼眸來看向眼前明眸善睞的女子,謙潤的笑了笑,帶著真情,帶著暖意。
清風微過,帶著些許彤紅的花瓣,飄落下來,許是太過豔麗,許是太過明亮,反倒有些迷了眼,或是淺棕,或是墨黑。
黃昏無限微愁,冷月無邊微涼。已是乍暖還寒時,更深露重幾許。
酒酣最是入夢,茶薄最憶故人。莫道簾卷西風處,飛星傳恨幾重。
第五章、朱紅
最近大街小巷都在沸沸揚揚的討論著一件事,那就是木香樓的老板娘對衙門的謝捕頭有意思,其流傳程度,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幼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八角茶館,是整個青禾鎮消息最靈通的地方,無論是哪家員外的小妾買了什麽款式的鐲子,還是縣令大老爺又白吃了多少公款,隻要踏進這茶館,就沒有不知道的。
這幾天,關於木香樓老板娘和謝捕頭的話題,一直居高不下,每日來聽新鮮事兒的人是不曾斷絕,這叫陳訊這個做掌櫃的,是一連幾天都笑得合不攏嘴,畢竟,大把大把的票子進來,誰會往外推!
八角茶館以說書為主,半大不高的台子,是說書先生的領域,來客坐在台下,點上一壺清茶,來上一碟吃食,配上說書先生的聲情並茂,那可真是悠然自得。
今日主位上坐的,是八角茶館的台柱子,白先生。
這位白先生模樣普通,可說起書來,愣是讓台下諸人無不身臨其境,堪稱一絕。
今天說的,是謝捕頭和衛老板,前幾日相伴遊集會的事。”
剛一開始,白先生就引得諸人興趣濃濃,紛紛屏氣凝神,想知道後續如何。
白先生也不賣關子,輕啜了一口茶,又道:“那日六月六,天氣甚好,正逢三鎮集會。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那日是謝捕頭的生辰,隻是,衛老板一開始還不知。”
謝小爺去找衛老板的時候,還以為隻是單純的出去遊玩,二話不說就應了下來。諸位也知,衛老板身姿曼妙,秀色可餐,平日穿衣打扮也是好看的緊,不過那日,衛老板身著一襲素雅紋繡月白流仙裙,配著白玉蓮葉簪,破天荒的畫著淡妝,柳葉黛眉溫婉有常,櫻桃粉唇秀雅有致,真真兒是,豆蔻年華風采時,半是嗔羞半是喜。”
集會從城東到城西,各式各樣的玩意兒,那叫人眼花繚亂,許是怕謝小爺走丟,謝捕頭是時時刻刻都握著謝小爺的手,可這在一旁的衛老板,就稍顯尷尬,還是謝小爺機靈,右手被謝捕頭握著,那左手,就在自然不過的去握了衛老板的手。這在別人眼裏,可不就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嘛!”
這兩個大人是陪著謝小爺逛遍了整個集會,又是玩套圈,又是玩捉魚,好不歡快。正往耍把戲的那處走去,路邊攤的一位老婆子就喚住了謝捕頭,問他:‘這位官人,看你家夫人這般美貌,不如再配上一條絲巾,錦上添花如何?’”
登時,謝捕頭就怔在原地,心想‘原是拗不過孩兒,請了衛老板出來,隻是這一下被誤會,平白辱沒了衛老板的名聲,這可如何是好?’諸位也知,咱們這位謝捕頭什麽都好,就是為人太過正直,這才說不下親事。”
正支吾的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倒是一旁的衛老板淺笑如常,輕聲細語的說了一句:‘藕荷色。’那老婆子立即歡笑顏開,戲謔道:‘這位官人倒是有趣,這送你自家夫人東西,不必這樣拘謹。’包了一條方巾遞了過去,謝捕頭麵色微紅,也不言語,隻是拿了荷包付錢。”
見他這樣,衛老板哪能放過,掩唇笑得嫵媚,睨了他一眼,也和那婆子一樣,打趣道:‘您是不知,我家這位官人呐,臉皮最是薄,都是老夫老妻了,還那般害羞的緊呢!’那老婆子一聽,滿是誇讚道:‘夫人真是有福,能遇到這樣的官人,往後的日子可是要好呢!’”
幸得衛老板是個爽快人,隻是聊了幾句便走了,若是一直下去,那謝捕頭可就真的羞死人了。”
眾人從開始到現在愣是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漏了什麽精彩的內容,隻是到此時,真的是再也忍不住,伴隨著些許微裂的聲音,紛紛前仰後合的大笑起來,有的說衛老板幹得漂亮,真真兒是女中豪傑,也有的說謝捕頭真是不開竅,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是不做表示。
那後麵呢?不是說那日是謝捕頭的生辰,衛老板到最後可是知曉了?”有人連忙又問道。
白先生潤了潤嗓子,打開常年在身邊的竹骨扇,又繼續道:“自是知曉了,因是謝捕頭請的衛老板出遊,自是最後也留了衛老板吃飯。諸位知曉,謝捕頭獨自一人帶著謝小爺六年,那做飯的功夫自是不在話下,早在幾月前,衛老板就嚐了謝捕頭的廚藝,是讚不絕口,此次更是大飽口福。”
飯吃到一半,謝小爺就拿出了早已備好的禮物,恭祝謝捕頭三十而立,還一派天真的說道:‘希望日後有人能和嫮兒一同疼爹爹。’原本是童言無忌,可在座的兩個大人,卻是聽出了別的意思。”
一時間,兩人不知該說什麽,還是衛老板化被動為主動,從袖口處拿出一件物什,遞了過去,‘本不知今日是謝捕頭的生辰,這雖算不上什麽貴重的,但好過沒有,來日,我再補上。’”
原來,那是衛老板在集會上看中的一根墨檀玉簪子,本是想著謝捕頭送了自己方巾,那好歹回個什麽東西,才算是有來有往,隻是不曾想這般誤打誤撞,竟成了壽禮。”
送衛老板回家的路上,夜月微涼,蟬鳴稻香,雖說是初夏時節,但夜深涼意重,看衛老板抱著雙臂的樣子,謝捕頭還是把外衫披了上去,兩人就慢慢的走著,也不多說什麽,像是心意相通一般,氛圍微妙。”
直到到了木香樓的樓下,謝捕頭才說了一句:‘今日衛老板願意出來,謝某很是感激,嫮兒常有叨擾,還請衛老板多多見諒。夜已深了,衛老板早些休息吧!’”
衛老板倚在門口,披著那件墨色外衫,又像往常那般美豔精明,微微勾唇笑了笑,緩聲道:‘謝捕頭覺得我這個人如何?’謝捕頭不明就裏,回道:‘爽朗直率,精明能幹。’隻是這一句話讓衛老板白了他一眼,反問道:‘謝捕頭不覺我溫柔可人,秀外慧中嗎?’”
白先生的口技稱得上是令人歎為觀止,而他模仿別人說話的聲音,也是十足十的惟妙惟肖。
就剛才這一段,謝捕頭和衛老板兩人的對話,那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親眼看到一樣,尤其是再想想衛老板那傲嬌的口吻,已有不少人麵漲通紅,隱忍發笑了。
隻是還沒等笑聲響起,一聲碎裂毫無征兆的響起,眾人看了看,沒看見什麽東西碎了,隻是瞧見邊角的桌上有一個茶杯正往外漏著水,茶小二瞧見,趕緊過去撤了下去,眾人的注意力才又回到白先生的故事裏去。
八角茶館裏是熱鬧非凡,可外邊就有人麵部猙獰的恨聲道:“好個陳訊,敢拿姑奶奶我開涮,就不怕砸了你的店嗎?!”
而身側那個姑娘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拿著芝麻餅,吃的不亦樂乎,隻能聽到她甚是模糊的聲音,“掌櫃的,白先生說的沒有錯啊,你那日是這麽說的呀!”
胡說,我什麽時候說過那樣的話了?!”美豔的女子瞪了她一眼,愣是嘴硬不肯承認,“追我衛嵐的人都可以排到城外了,我才不稀罕什麽捕頭!”
穀南吃飽喝足後,滿足的歎了一口氣,看著自家掌櫃的這樣傲嬌,也是沒有辦法的搖了搖頭,使出了殺手鐧,“聽說,有好幾個媒婆給謝捕頭說親去了,今日好像是看了畫像呢!”
不說還好,一提衛嵐就氣不打一處來,黛眉緊皺,咬牙切齒的罵道:“就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這麽不潔身自愛,怎麽給嫮兒做榜樣!”
呐,這個人的弱點,一眼就可以看透。
兩人正說著,不偏不巧的,就遇到了那個“不潔身自愛”的捕頭,還正正好的,就是從某媒婆家出來,一派溫潤謙和的樣子,其實和平日裏沒什麽兩樣,隻是在某人眼裏,那就是言笑晏晏,很是歡愉的樣子。
登時,衛嵐揮揮手,眉眼高傲的說道:“穀南,店裏還有事,你先回去,我來和謝捕頭好好聊聊!”
隻是說完身邊的人也沒有動靜,衛嵐好奇回了回頭,卻發現身邊哪還有穀南的蹤跡,那丫頭,早就不知何時就跑了。
再一次被拋棄的衛嵐,欲哭無淚。
衛老板,好巧啊!”謝從安剛從某媒婆家出來,就看見不遠處的衛嵐站在那裏不知道幹什麽,大步上前,拱手和她打了個招呼。
恩,是很巧。”衛嵐雖然屢次被穀南拋棄,但這並不影響她的心情,聽到那人說話後,她微微頷首,淺棕的眸子微涼,看著他眉眼溫和,像是心情不錯的樣子,撇了撇嘴道,“謝捕頭氣色不錯,看來這幾日,過得很好啊!”
謝從安沒有聽出她話語裏反義,難得沒有沉默,而是淺淺潤潤的笑了,“衛老板也是,今日換了發簪,更好看些呢!”
恩,換了...”話一出口,衛嵐就怔在那裏,他剛說什麽?換了發簪,他什麽時候也會關心起這些瑣碎的事情?還有,他今日明顯就和平常不一樣,他什麽時候也會帶著這種溫潤的笑意說話了?
事有反常,必有古怪!
隻是,該怎麽說這樣的反常呢?
這個人平日裏雖然也是謙潤有致,但總感覺像是少了些什麽,反倒是自從那日在後山相遇後,他整個人就變了許多,仍舊是話不多語,但也會笑笑,那雙墨黑的眼眸裏,也會有生氣。
到底,他變了什麽,還是,什麽都沒有變?
衛老板,這樣看著謝某,是謝某說錯了什麽?”謝從安有些不安的看著眼前人,莫不是說錯了什麽?可衛老板的夥計們說,她最是喜歡聽誇讚的話了。
一時,謝從安有些拿不準,頭一次感覺到了緊張。
沒,沒有什麽。”衛嵐輕咳了一下,掩飾著從未有過的小害羞,淺棕眸子微閃,快速的轉化了話題,“我瞧謝捕頭是從媒婆家裏出來的,怎麽,你要相親了嗎?”
這話來的直白,像極了她的作風,就像那夜,她也是如此直白的問著謝從安,所有的鋪墊都已經打好了,就差最後一句,便見分曉,隻可惜被衛己他們搞砸了。
營造的氛圍也沒有了,她隻能把謝從安閉之門外,然後在屋裏各種羞恥的要死,直言要扣了衛壬他們一年的薪水。
若是以前的謝從安,大概會是沉默不語。他這個人,什麽都好,但就是遇到回答不了,或是不願回答的問題,就隻會默然不語,完全沒有別的辦法。
可現在,她看到了這個人的急速轉變。
謝從安先是頓了頓,考慮了一下,才輕輕淺淺的說道:“她們對謝某甚是關懷有加,是說了好幾門親事了。”
此話一出,衛嵐心裏滋味橫生,但麵上卻依舊笑得風輕雲淡,就連淺棕的眸子,都是那樣的淡雅,看不出一絲生氣的樣子來,唇角微揚,半是優雅,半是疏涼。
她輕聲道:“噢?那謝捕頭,可有中意的?”
謝某...”
算我多嘴,提醒謝捕頭一句,”還不等謝從安說話,衛嵐又開口說道,隻是這回的語氣雖客氣有加,但全是疏涼,“雖說這話我是沒有什麽立場說,但嫮兒還小,沒有能力保護自己,若是日後過門的新娘子苛待嫮兒,還希望謝捕頭不要偏袒,莫讓嫮兒覺得,自己的爹爹疏遠了自己。”
謝某都推掉了。”
還有,謝捕頭選的新娘子可不能太過年小,反倒讓你多操心...”說著說著,衛嵐像是聽到他說了什麽,可又不確定的看著他,微微歪頭,模樣懵然,“你說什麽?”
謝從安看著她的模樣,想起了小時候那般的懵懂可愛,微微笑著,眉眼含笑,一派儒雅,“謝某都推掉了。”
你,你不相親了?”衛嵐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反倒有些不確定的又問了一遍。
這回,謝從安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的點點頭,墨黑的眼眸流轉光彩,暈染繾綣。
所有的氣氛又漸漸的微妙起來,盛大茂密的樹蔭微涼,細碎的陽光在周身閃耀,像是一伸手就可以觸碰的到。
衛嵐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語。
若是下一刻那個破鑼嗓子沒有開口,衛嵐說不定會一直看著他。
謝頭,大人喊你回衙門,說是北山那邊有坍塌的。”街角有人喊著謝從安,聲音急切。
那,謝某先告辭了。”一聽這樣嚴重的事情,謝從安連忙拱了拱手,來不及再多說什麽,就跑了過去。
衛嵐看著他快速消失的背影,咬了咬唇,微微歎氣,“謝,從安...”
道不清這樣的情緒是什麽,說不得這樣的思緒為哪般。
回了木香樓,衛嵐也覺得渾身沒有氣力,懶懶的隻想躺在床上,看著青紗繚繞,默然發呆。
掌櫃的,我其實很好奇一件事情。”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穀南,拿著許多水果,半坐在軒窗邊上,口齒不清晰的說道,“你是真喜歡那個謝捕頭,還是為了殿下的孩子?”
衛嵐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拿過一旁的被子,就將自己卷了進去,一時沒有言語。
穀南到也不催她,仍舊是在那裏吃得歡快。
許久,被子裏的那人才悶聲的說道:“我隻是知道,如果失去了謝從安,我大概,會很傷心。”
大概...”
是喜歡吧...”
那人的眉眼,那人的語氣,那人的背影,那人的一切,她都清晰的刻畫在心裏,以至於,沒有空隙。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喜歡。
青禾鎮以出產青禾玉而聞名,玉質剔透,方便雕琢,也是風極一時的好物件,而北山,則是青禾玉的主要挖掘地帶,隻是常年挖掘,地質鬆陷不說,還時常發生坍塌事件,光是去年一年,就有九起。
謝從安到了事故發生地點之後,已經有人受傷,他趕忙吩咐手下的人先將傷重的送去救治,而後問了賀業一聲,“還有多少人困在裏麵?”
大概還有十來個,隻是現在情況不穩,救援的也不敢貿然進去。”賀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從早上就一直忙到現在,才堪堪的救出來六七個,這要是以往,怕是連一個都難救出來,還好謝頭來了。
謝從安看了看被堵住的山口,許多碎石跌落下來,堵住了出口,外加土質疏鬆,情況及其不穩定,確實很難進去。
但看了看漸漸灰暗下來的天際,怕是再不行動,等雨下來之後,就更沒有希望了。
那雙墨黑的眼眸思慮了一下之後,他脫下繁瑣的官服,隻餘一件墨色內衫,又將長擺挽在腰間,取了幾個火折子還有一團粗捆麻繩,吩咐道:“現在也沒有時間了,我先進去,你們在外麵候著,能救一個是一個,知道了嗎?”
可是,謝頭...”賀業有些擔心,想要開口阻止。卻被眼前的人攔了下來。
你下個月不是要成親嗎,好好在外麵接應我,我才能給你封個大紅包。”謝從安微微笑著,拍著他的肩膀,沒有一點的猶豫和害怕。
還想說什麽,可眼前的人卻已經從勉強挖出的狹小洞口鑽了進去,沒有一點的退縮,他永遠就是那樣身先士卒,也永遠是那樣的雲淡風清。
在外麵等的時候並不好過,賀業看了看時辰,謝頭進去已有半個時辰了,可是碎石仍舊是還往下落著,若不是他讓人一直挖著洞口,怕是早就已經被淹埋了。
忽然,裏麵突然有了動靜,一個滿臉灰土的中年漢子從裏麵爬了出來,賀業趕忙和眾人將他拉出來,發現他腰間的繩子後,又順著繩子拉出了第二個,第五個,第十個,直到最後一個,然後就沒有人了。
賀業拍了拍最後一個出來的臉,有些著急的問道:“你後麵的人呢?謝頭呢?他怎麽沒有出來?”
謝頭說是丟了什麽,讓我們先出來,他又返回去了。”那人灰頭土臉,一副劫後餘生的膽戰心驚。
返回去?!你們...”責怪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這裏就發生了二次坍塌,幸好賀業早有準備,帶著眾人趕緊先逃離了這個危險地帶。
隻是坍塌之後,別說洞口,就連之前的事故地點都重新被掩埋起來,除了大塊的碎石,什麽都沒有。
謝頭...”
衛嵐一直不擅長做什麽細致活兒,像什麽刺繡,她是這輩子都沒有想過。
但,許是鬼使神差,許是鬼迷心竅,她愣是窩在房裏一天,專心琢磨那個鴛鴦戲水,隻是她雖是左右手通用,但右手這個靈敏度,始終是差了些。
繡出來的東西,怎麽說呢,就像是四分五裂勉強拚湊在一起似的,這讓衛嵐很是鬱結。
尤其是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更是搞得她心神不寧,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高難度的細致活兒,轉身下樓尋覓些吃食去。
隻是還未下樓,就看見衛壬端著許多零嘴上來,見了她便問道:“掌櫃的,你不是閉門刺繡嗎?怎麽出來了?”
衛嵐困頓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慢悠悠的往下走著,“我算是明白了,這種細致活兒和我八字不合,以後我再也不繡了。”
哦,這樣。”衛壬看著眼前的人,又想了想,將手上的零嘴遞了過去,“別說做夥計的不心疼你這個掌櫃的,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拿著吧。”
哦?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衛嵐不無震驚的看著衛壬,很是懷疑的看著他手裏的吃食,斜倚在樓梯扶手上,上下打量著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衛壬明顯的一愣,但隨即搖頭,眼睛瞥向一旁,左眼的紅痣更像是染了胭脂一般,緋紅異常,“沒,沒有啊,我就隻是送些吃的而已,哪有什麽虧心事!”
衛嵐也不說話,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她的這些手下都是跟著她從王府出來的,雖不說什麽心思都能知道,但每一個眼神,她都能猜出個八九成。
出什麽事兒了,竟讓衛己派你來應付我?”衛嵐雙手環抱,居高臨下的看著還不言語的衛壬,淺棕的眸子微眯,有些不好的預感。
衛壬像是忍不住似的,嘴唇微微嘟囔,隻是還不等他說話,門外路過閑聊的幾個人就說出了隻言片語。
...謝捕頭還沒出來,都埋了兩天了...”
北山那邊...怕是,凶多吉少...”
隻是短短的幾個字,衛嵐就知道了清楚,二話沒說,就往後院跑去,牽過一匹赤紅寶馬,飛身上馬就準備要走。
掌櫃的,即使你去了也於事無補啊!”衛壬反應夠快,一個飛身,就攔在她麵前,苦苦哀求道。
衛嵐看了看他,也沒有發火,隻是淡淡的笑了笑,淺棕眸子彎彎,笑得很是溫和豔麗。
她微微俯身,一字一句說的清晰明了,“衛壬,如果這次我和他都回來了,你們就準備好迎接新老板吧!”
一語言畢,策馬馳騁。
到了北山之後,不出意外,就看見了衛珣和衛己在那裏布劃著什麽,一見這個人還是來了,衛己頓時頭大如鬥,歎氣道:“就知道瞞不住,還不是眼巴巴的來了!”
衛嵐從馬上下來,看了看滿是碎石遍布的廢墟,微微皺眉道:“現在什麽情況?”
衛己也不廢話,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塊巨大岩石,“大概可以找到入口了,隻是那塊石頭堵著,需要穀南幫幫忙。”
幾人走近之後,衛嵐才發現穀南小小的身影就在那巨石之後。此時的她,正在迅速的吃著東西,見他們過來之後,也隻是微微頷首,愣是沒空打招呼。
憑穀南的身手,怕是隻能抬起來,之後要如何?”衛嵐看了看那巨石,四平八穩的砸在那裏,沒有一點空隙,怪不得穀南要吃那麽多東西。
我和大掌櫃商量過了,從這裏下去,怕是上不來,若是找到謝捕頭,要沿著石洞方向的一直往東,許是能從青河逃出來,怕的隻是時間不夠,看這樣子,再有一盞茶的時間,就會有暴雨,逃出生天的機會會更小。”衛己掐算著時間,一點一點分析著,條理清晰,沒有一點慌亂。
衛嵐知曉他的本事,看了看左右,尋來一件墨色長袍套在身上,又找了幾個火折子還有些簡易的傷藥,最後長發高綰,用一根東陽白玉簪固定住,大步就要走向那塊巨石處。
衛己看她這樣,攔住她,低聲道:“這些事不用你出馬,有大掌櫃和我足矣。”
淺棕的眸子睨了他一眼,帶著許久未見的淩厲,讓他還是默默的鬆了手,那是無聲的命令,誰也違逆不了。
他似乎是忘了,這個人是從白骨堆裏爬出來的,她想要做的事情,不會做不到。
我吃飽了,開始吧!”穀南拍了拍手上的殘渣,站到巨石麵前,雙手抱住巨石的一處,屏氣凝神,慢慢運功。
那雙芊芊小手青筋暴起,就連指甲蓋兒都開始漸漸泛白起來,可瞧她麵色依舊如常,隻是微微皺眉,頗為認真。
不過眨眼間,巨石開始鬆動起來,四周的地麵抖動異常,頓時塵土飛揚,就在這時,穀南大喝一聲:“起!”
明顯看到巨石的一側慢慢離開地麵,露出一個不大的黑洞口來,那洞口狹小,大概也隻有嬰兒蜷縮的大小,眾人一時有些失望起來。
可幾乎是瞬間,一個墨色身影微閃,順著洞口躥了進去,速度之快,叫人咂舌。
也就同一時刻,穀南又把巨石放下,氣喘籲籲的直不起腰來,坐在那裏又開始狂吃東西。
衛珣看了看,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是眼神微動,說不清楚感覺。
洞裏麵很黑,還有不少的碎石子往下跌落著,一聲巨大的悶響,使得下麵搖晃劇烈,衛嵐知道,是巨石又被重新蓋上了。
她沒有停腳步,點了火折子往裏走著,邊走邊喊道:“謝捕頭,聽到回我一聲!”
能聽到的,隻有自己的回聲。
越往裏走,裏麵也不再是漆黑一片,倒有些微弱的光亮閃爍,衛嵐看了看牆壁上的發光物,原來是青禾玉。
想想多少人為此送命,卻還是引得眾人趨之若鶩,反倒讓不相幹的人被困於此,這世事,就是這般的好笑。
加快腳步繼續往裏走著,衛嵐難免有些心急了,外麵轟隆的雷鳴聽的真切,若是還沒有找到,可當真是賠本的買賣。
隻是這樣想著,腳下卻被什麽絆了一下,她低頭看去,又驚又喜又氣的長舒了一口氣,那還能是什麽,自是謝從安倒在那的身軀。
連忙蹲下,看他身上的有沒有什麽傷勢,隻是不看還好,一看就著實讓衛嵐心疼,他的左腿被大石壓著,血漬早已幹涸,而身上的衣衫破爛,倒是有不少細小的傷口,摸了摸還有呼吸,隻是額頭發燙,許是傷口發炎了。
衛嵐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大石推開,上了些傷藥,又簡單的包紮好,見他還是昏昏沉沉的樣子,考慮了一下,伸手就抽了他一耳光,大聲道:“謝從安,別睡了,還要不要命了?!”
也許是一個不怎麽見效,衛嵐摸了摸他的臉,低聲呢喃道:“謝捕頭,你可別怪我啊!”
然後咬了咬牙,又連甩了三個大耳光子,恨聲道:“謝從安,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扔在兒不管了!”
看他還是沒有什麽反應,衛嵐抬手準備再打他的時候,那個人才勉強虛弱的說道:“衛老板,謝某可撐不住後麵這幾下了。”
那人的聲線依舊是清清涼涼的,帶些溫潤的笑意,一下子,就讓衛嵐眼眶泛紅。
總算是舍得醒了,什麽地方不能睡,偏偏要躺在這裏,你是不是傻?”衛嵐扶著他起來,不住的怨怪著他,但還是小心翼翼,怕傷了他分毫。
是謝某不對,勞煩衛老板來救我了。”謝從安麵色慘白,雙唇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卻還是溫溫淺淺的笑著,撫慰著心頭的翻湧。
衛嵐架著他起來,小心道:“還能走嗎?”
這點小傷,不礙事。”謝從安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手卻扶著牆壁,慢慢前行。
明明就是逞強的樣子,還裝什麽文雅,衛嵐默默腹誹著,卻還是止不住的心疼這個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耳邊傳來了“嘩啦”的水聲,衛嵐喜上眉梢,開口道:“到了,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
可是謝從安卻沒有開心的跡象,反倒是心事重重,略有些擔憂的樣子。
衛嵐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輕聲問道:“怎麽,哪裏不妥嗎?”
謝從安微微歎了一口氣,和她往前走著,看到了水流聲發源的地方,那是一個巨大漩渦,深達數十米,怪不得水聲那樣激烈。
他指著那漩渦說道:“原本是可以從青河這裏出去的,隻是現在是汛期,青河年年這裏都是泛濫成災,從這裏出去,怕是不易。”
說著,謝從安像是支撐不住的樣子,摸索著牆壁慢慢坐了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了虛汗,勉強笑著,不至於讓自己太過狼狽,“衛老板,謝某雖然是這樣說,但你的身手,謝某信的過,你可以逃出去的。”
不許你這麽說!”衛嵐輕打下他的臉頰,有些嗔怒的看著他,眉眼豔麗,仍舊是好看的樣子,“我可以逃出去,你也可以,不許說什麽喪氣話!”
謝從安卻是握住她的手,頭一次的,這麽主動的握住一個女子的手。那雙手有些冰涼,卻和記憶裏的一樣,怎麽捂都捂不熱,纖細如常,紋絡如舊,撫著那熟悉的掌紋,像是珍貴的寶貝,那般輕柔小心。
衛嵐沒有見過他這樣溫柔的神情,那雙眸子裏,墨黑溫潤,瀲灩有致,暈染繾綣,隻是莫名的叫她想要落淚,好像,以前也有人這般對她,隻是,她忘了。
良久,衛嵐輕聲問道:“那個時候你為什麽又返回去,什麽比命還重要?”
謝從安微垂下眼瞼,竟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從懷裏拿出一件物什,攤在手心裏,很是珍貴的說道:“那時,回去找這個了。”
墨檀玉的發簪微微亮亮,深沉的顏色暗雅,雖說不是什麽稀世珍寶,但質地溫潤,像極那人墨黑的眼眸,平穩安寧,自有風雅。
一時間,一種酸澀的感覺填滿在心口,衛嵐說不出這樣的感覺,隻是覺得,喉頭發緊,眼睛發漲,氤氳布滿了所有,下一刻,就要落淚。
傻子...”
躲進他的懷裏,不讓他看到淚流,聞著他清冽的味道,默默知道是喜歡著他。
這樣氛圍恰到好處,微妙至極,又有種別樣的旖旎絢麗,像是捅破了窗戶紙,卻又還是那樣的矜持,有很多話,不用說,做出來就知道了。
隻是,每當這個氣氛曖昧起來,總是會有人出來打破。
衛己看著眼前這兩個人,尤其是自家掌櫃的還窩在人家懷裏,頓時,心生無奈,甩甩了臉上的水珠,刻意的長歎了一口氣,“若是打擾了,還真對不住,我就知道,你來救人,多半是不可能。”
後麵的衛珣也跟著默默的點點頭,“衛二,你這麽主動,不太好吧?!”
衛嵐忘了,他們兩個,是最善水性的。
但是她也不想再多說什麽,那個羞憤,那個赧然,那個羞恥,簡直可以了。
接下來的救援就很順暢了,他們逃出生天,謝從安被送去救治,自己則回了木香樓,理所當然的,發了燒,得了風寒,然後,整整半月,謝從安都沒有來看過她,哪怕是個口信,也沒有。
這叫衛嵐很氣惱,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橫豎就是自己難受,這算什麽買賣?難道自己的心意,就這麽難以被發現?還是,那個榆木腦袋依舊是沒有開竅?
百思不得其解的衛嵐隻能躺在床上,在心裏把謝從安全家問候了個遍。
正問候到他大爺那輩的時候,對麵不知是什麽開業,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不絕於耳,整整半盞茶的時間,一點都沒有要停的意思,這叫衛嵐頓時火冒三丈。
正愁找不到出氣的地方,真是瞌睡給個枕頭,巧到家了。
二話不說,衛嵐挑了件水紅刺繡百葉流裙,就氣勢洶洶的下了樓去,別看她現在病著,可輸人不能輸陣仗,光這個衣服,就能甩出去好幾條街去。
許是今日店裏生意不好,竟是連一個人都沒有,而且大門緊閉,那門外的炮聲就肆無忌憚的喧囂著,真是叫衛嵐氣的牙根生疼,猛地一下子就拉開大門,對著外麵就說道:“您這炮竹是有完沒完了,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我就...”
話還沒有說完,炮竹的聲音倒是停了下來,對麵站著的那個人,雖是撐著一副拐杖,隻是墨白衣衫流動,卻絲毫不減他的溫雅風氣。
見衛嵐出來了,他笑了笑,連眉眼都是那樣讓人思念,輕輕潤潤的聲線,像極了泉水叮咚作響。
他說道:“你出來了,我等了好久呢!”
第一次,他沒有稱呼她“衛老板”,沒有自稱“謝某”。
他拄著拐杖,慢慢的往前走著,大概還有幾步的時候,就停了下來,有些吃力的樣子,站在那裏,但還是那樣的芝蘭玉樹,文雅悠長。
他指了指身後的店麵,字句清晰,言笑溫潤,“這家店,是我盤下來的。”
裏麵什麽都有,隻是缺了一個老板娘。”
你,願意來嗎?”
衛嵐沒有想過以後有人會說什麽樣的情話,也沒有想過會有什麽樣的人來和自己求親,她甚至都沒有想過會不會有人和自己共度餘生。
但隻有眼前這個人,說著不算浪漫的情話,甚至是有笨拙的討好自己,但也隻有個人,事事心係著她,護她安穩,保她周全,或許,不算是愛,但,就是非他不可。
那日,陽光正好,偶有微風。
明媚如初的女子笑逐顏開,那出塵的模樣,驚豔四射。
她往前跑著,撲進麵前男子的懷裏。
朱紅衣衫流動,一時芳菲,流光溢彩。
隻聽,她輕聲道:“好啊!”
穩穩接住她的男子笑得溫雅,墨黑的眼眸溫溫潤潤,雙手攬著她的腰,輕聲道:“餘生,請多指教了。”
木香流轉似懷瑾,溫雅餘生可從安。
遙看蔚藍天際下,長天暗有灰青顏。
墨染許深白過往,琉茶向淺幾時憶。
朱門沉沉鎖深秋,紅葉連連落淚垂。
道是當時年少時,鮮衣怒馬逍遙遊。
不言萬事都成空,隻語今朝醉天明。
夢醒茶涼酒已空,新泥小爐暖曛然。
獨留身側良人在,伴得餘生少寂寥。
番外、淺棕
七月京都的天氣總是炎熱異常,滿眼的翠綠,都有些暈眩的感覺,微微想要抬手遮住陽光,卻依舊是順著指縫滑落下來,點點滴滴,微微灼熱。
桃樹上樹蔭微涼,偶有微風掠過,說不上舒適,倒也有些愜意,這樣的靜謐,總是叫人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
隻是不知何時開始,樹下漸漸的就有了揮舞長劍的聲音,不急不緩,一下一下,直擊耳膜。
些許的,有點聒噪。
慢慢的坐起身來,往下探了探頭,卻不小心的帶下去了一片樹葉,正好落在那人的肩上,微微抬頭,四目相對。
謝修看著她,一隻手撐著頭,唇角含笑,溫潤有常,“你是剛入府的新人嗎?叫什麽名字?”
她就站在那裏,微仰著頭,半晌,才說道:“大人還沒有起。”
那,你之前的名字呢?”謝修從樹上跳下來,穩穩的落在她的麵前,然後站直了身子,微低頭看著她的眼眸。
淺棕的眸子眨了眨,反射著陽光的顏色,流光溢彩,沒有雜質。
她搖了搖頭,卻不說話,隻是收了收握劍的右手,不動聲色。
隻是謝修看得仔細,那右手,已經滴滴跌落了鮮紅,不動聲色的,染紅了周遭。
伸手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本能的想要收回,卻還是被握在了謝修的手掌中。
她的手纖纖細細,整齊幹淨,若不是掌心的斑駁血泡,原本也應是附庸風雅的。
謝修上藥的時候很仔細,一點一點的,怕弄疼她。纏繞紗布的時候,碰到了她的指尖,些許微涼,即使是在這樣的天氣裏,她的手指依舊是帶著涼意,好像怎麽都溫暖不了的樣子。
衛,嵐。”
靜謐的四周呢喃著兩個字,似有若無的聲線,溫軟細膩,好像還帶著吳地的方言味道,莫名的讓人心裏柔軟起來。
很好聽的名字,衛嵐,以後若是有了新的名字,也不要忘了它。”謝修眉眼帶笑,說話的聲音卻是輕輕淺淺的,帶著溫潤的顏色,暈染了冰涼。
她沒有說話,微微低著頭,隻是略顯緋紅。
那是謝修第一次見到她,那雙淺棕的眼眸,有著驚豔萬千的顏色,讓他不能忘卻。
再見麵,已是十年之後,她已經是“出雲五衛”,已經是那人的心腹,已經不像年少時那樣的怯懦。
她的眉眼愈發豔麗,隻是微微笑著,就如同要魅惑眾生,即使打扮成男子模樣,可那雙淺棕的眼眸,依舊那樣明豔,瀲灩生輝,半眸繾綣。
席間,酒杯不慎落地,她微微俯身撿了起來,單執右手遞了過來,淡漠疏涼的樣子,和舊時的模樣漸漸重合,隻是溫軟的聲線卻變得清脆利落,帶著京都的風味,又和舊時的記憶慢慢分離。
謝大人,您的酒杯。”
伸手接過酒杯的時候,依舊是觸及到了她的指尖,微微顫動,還是一如往常的冰涼。
懷瑾,給謝大人斟酒。”
懷瑾,懷瑾握瑜,不是衛嵐。
酒香微醺,入口卻帶了些澀意,終究,是不一樣了。
之後重逢,又是十年,她還是成了老板娘,還是溫柔如常的待人,還是沒有記憶裏的自己。
她的眉眼依舊是那樣的豔麗,隻是或深或淺的,看不出真心。
也許,這十年,她還是忘不了。
謝修原本不想打擾她得生活,隻是再次見到她,才發現,有些事情不是不想,而是,沒有辦法。
他還是沒有辦法,能忘記她。
就如同,無論多久,她還是會記起他,或念,或恨。
往事洶湧,吞噬記憶。
所幸,這個人是衛嵐,還是他記憶裏的那個衛嵐。
滿目芬芳,隻取一眼。
視爾珍寶,如我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