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親是一位獵人。為了營生，我們一家便安頓在了村旁山林入口處。

    山林裏鬱鬱蔥蔥樹木葳蕤深不可測，住著各種各樣的野獸，生長著各色各樣的花草，這樣美麗的山林，卻無人到過山林的最深處，因為據說那裏是屬於野獸的天堂。

    山林的腳下有一個小村落，多年如一日，過著樸實無華的生活。村子裏家家戶戶氣氛和睦，鄰裏之間相互幫助，大家都過得悠閑自在。

    父親每次上山打獵之前，總會去廟裏，拜一拜山神。說來也怪，時常有人穿過山林時，被猛獸襲擊而喪命，但是父親這麽多年打獵卻未遇見過一頭猛獸。

    村裏人都說，父親這人極其善良，即使是山中野獸也不敢傷他絲毫。

    但是我隻知道父親很善良。偶爾父親抵不過我的百般央求，便帶我一同上山去打獵，父親告訴我，山中野獸是通人性的，甚至有一些是在山中修煉的神仙。所以父親，隻狩獵那些體型符合標準的兔子，小野豬一類的野獸。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無論我怎麽樣求父親都不再帶我上山了。母親告訴我，最近山上出現了奇怪的猛獸，已經有好幾個人喪命了。聽母親這樣一解釋，心中便十分好奇，但礙於父親嚴厲，也便不能會有機會偷偷前去探索一番。

    父親知道我頗喜歡研究草藥，而為了補償不能帶我上山的事情，便時常從山上帶一些比較珍貴的草藥給我。

    父親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慈祥告訴我，女孩子家學些草藥醫理也是不錯的，將來可以去醫館醫治他人，也是一種善緣。我點點頭，算是認同了父親，心裏也便不再惦記著，山上，奇怪事情。

    豆蔻年華將近，在家中閑來無事，便聽了母親的意見到村上醫館去當學徒，為家裏補貼家用。因為從小熟識，數十種草藥的用途，並且，又十分勤奮好學，醫館裏的師父便十分喜歡我，經常借給我各種各樣的醫術讓我回家自己研讀。

    02

    後來有一天，我正出來拿需要的草藥，便看到街上有許多人聚集在一起，不知道要去幹什麽。

    我便上前去詢問。

    我們要去山上鏟除了怪物。”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回答我。

    你還不知道啊？山上生了邪物，為了村裏百姓的安全，我們正計劃去把它除掉。”

    我這才知道，父親甚至於都不再上山打獵的原因。前段日子他去村裏找村長商量的事情，估計也是為了提醒大家當心，不要去山上冒險吧。

    這群人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雖然心裏這樣想著，但是心裏也十分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邪物。

    心裏惦記那些上山的人，整一個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脾氣極好的師父看我走神便忍不住拿書敲了一下我的頭。

    想什麽呢，跟你說話都沒聽見。”師父摸摸下巴上的白胡子，埋怨我。

    我在想今天去山上那些人啊，”我衝師傅嘻嘻笑了笑，“師父，您覺得他們真能除掉那個怪物嗎？”

    唉，野獸都是有靈性的，他們這樣，唉，真是作孽。”師父搖了搖頭，不太想再繼續談論這個問題。

    我便眨了眨眼睛，繼續低頭看我的書去了。

    03

    沒過一會兒，醫館裏便跑進一個人來。

    大夫，他們從山上打下來一隻大蟲，好多人還受傷了，您快去看看吧。”

    聽到男人這樣說，我便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這正是我剛才路上問話的那個小哥。

    師傅一邊應著，一邊收拾手裏的東西，準備去看一下受傷的村民。我一邊幫師傅收拾著一邊打量著那個人。

    那個人右手拿著一柄鋤頭，氣喘籲籲顯然是一個小跑過來的，不免看出情緒有些激動。

    收拾好之後，我們便隨那個人一起向人群簇擁地方去了。

    簡單的處理一下村民的傷勢，然後叮囑一下該注意的事項。我們便往後走了走去看他們捕到的大蟲。

    看著眼前這隻曾經的百獸之王，我不禁有些疑惑。父親給我說過，這樣體型的野獸一般不會在距離人類村落較近的地方出現的。雖說狩獵的時候會到離巢穴較遠的地方去，但是碰到村民它也沒理由逃不掉啊，是因為受到過度驚嚇了嗎？

    我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它身上的傷痕，除了村民們手中利器留下的，還有幾處形狀奇怪的傷痕，看顏色，應該是最近才有的。按理說也有可能是在追捕其他動物時留下的傷痕，但這樣像被鉤子鉤傷一樣形狀，我還是頭一次見。

    師父正在和領頭的人商量該怎麽處理這隻大蟲，並沒有人注意到這樣的小細節，即使注意到也不會放在心上。

    我仔細確認了一下傷口，便把這個事放在心裏，沒有告訴別人。

    晚飯時父親格外有些沉默，母親偷偷告訴我，父親是因為村民們這樣魯莽的行為感到生氣。看著父親緊皺的眉頭，我卻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04

    說來倒也奇怪，抓住這隻大蟲之後山林中便也安寧了許多，沒有再出現山中野獸傷人的事情。

    父親也便像往常那般上山打獵，不過，變得更加小心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我刻苦讀書學習醫術，接替師父掌管了醫館。平日裏為村民們診病開藥，倒也清閑自在。

    而父親年事已高，不再打獵，我便把他與母親接到村中與我一同料理醫館的事務。

    但是日子卻沒有這麽一直平靜下去，大概是半個月前，就開始陸續有人找父親想拜師。一開始父親還很高興，以為自己這麽多年經驗可以傳授他人，但後來了解到才發現拜師的人多了起來是因為一個走訪四方的賣貨郎。

    那個買貨郎告訴村民，山那邊有一戶有錢人正在收購皮草，如果村民家中有皮草的話，盡可以拿出來，他全部都會買下來。

    大概是價格太讓人動心，於是村民們便開始陸續往山林裏跑，想通過打獵與販賣皮草來補貼家用。

    知道這個事情的父親便拒絕再收徒，村民們有的很認同父親的做法，有的卻說父親小氣。最後，村裏的青壯年們三三兩兩聚集成一個個小隊往山裏去打獵。

    原本寧靜的林子裏，便時不時會傳出鳥獸的哀嚎，聽了讓人十分心痛，但是村民還沉浸於狩獵與販賣皮草所為他們帶來的實際利益。

    05

    這一天父親拉上我，帶了許多的雞鴨魚肉，還有父親珍藏多年的花雕，去往山林入口處的山神廟祭拜。

    看著父親跪在蒲團上不斷敘說，祈求山神能原諒他們這樣殘忍的行為。看著父親痛心疾首的樣子，我的心也揪緊了。

    這樣下去，遲早會遭受到山神的懲罰。

    父親歎了口氣，拿起裝食物的籃子打算離開。我跟著父親後麵打算走出山神廟。突然父親攔住了我，和我一起躲在了廟中的祭祀台後麵。

    父親示意我不要出聲，接著便聽到從山林那邊傳來一陣陣叫喊聲。聲音十分嘈雜，有人急匆匆跑過的聲音，還有慘叫聲，還有什麽龐大的東西重重踏在地麵的聲音。

    我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眼。

    那是！那是一個怪物！

    像豺狼似得外表卻比狼更凶悍，寬大概和村口那棵兩人才能環抱過來的老槐樹一樣寬，站起來缺比村裏最高最壯的男子還要高出半頭。黑色的皮毛，如鉤的利爪，閃著幽幽綠光的眼睛，看著都讓人心生忌憚。

    怎麽會有這樣的怪物！

    我才隻瞥了一眼，它便往村裏去了，奔跑的速度讓人無法想象。

    父親站起身，準備追去。卻被我一把拉住。

    父親！你不能去！”

    不行，還有那麽多村民在。而且你母親還在醫館裏！”

    對！母親還在村子裏！看著父親逐漸跑遠的身影，我咬咬牙跟了上去。

    原來幾年之前的那隻大蟲並不是想到村莊附近來，而是領地被這隻怪物占領了，才不得已襲擊了村民！它身上的鉤傷估計也是因為和這怪物打鬥才留下的！

    想清楚這些的我才明白，當時父親口中所說的邪物就是它！而不是那隻被逼下山的大蟲。

    06

    趕回村中，卻看到村裏已是一片狼藉，哭聲不斷。等我再抬頭往前看的時候，發現父親正拿著弓瞄準那隻怪物。

    父親！快住手！”我一個箭步撲上前去。

    事已至此，能把怪物趕走就是最好的結局，如果這時候再激怒它，那麽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我一邊製止父親，一邊叫母親趕快去灶房拿來火把。

    我把火把分予幾個受傷不太嚴重的人，圍成一個半圓，在怪物麵前左右搖晃火把。最終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那怪物終於扭頭跑回山林。

    回過頭看看村中破敗的景象，我不禁歎了口氣。

    我扶起旁邊一位腳踝受傷的大嬸，詢問傷勢。那位大嬸反倒埋怨起我父親來，“我說獵戶大哥啊，您當初要是教會了咱們村那幾個孩子打獵，現在還能有這怪物襲擊咱們村子這一出嗎？不就是那些年的個經驗嗎，給孩子們說說不就完了嗎，何必這麽小氣呢？”

    我咬了咬牙，故意裝作要摔倒的樣子，“不小心”帶著大嬸又摔倒了。眼看大嬸白眼要翻上天，我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大嬸，我這腳踝也受傷了，您沒事吧大嬸。”

    大嬸沒說什麽，自己揉了揉痛處。旁邊的人卻開始附和起來。

    對啊，獵戶大哥，做人不能這麽自私啊！”

    獵戶大哥怎麽是剛才才進村，怕不是早知道這怪物要進村，自己出去躲了躲吧！”

    對啊，早就知道有這怪物也不給大夥說說！”

    怎麽這樣嘛，也太自私了！”

    說著說著人群中便嘈雜起來，我看到父親目光有些飄忽，隨即扭頭回了醫館。

    我回頭看了看人群，村民們臉上陌生的表情讓我心裏。有些不適

    不管怎樣，村民們終於也都意識到，父親幾年前所說的邪物便是這隻怪物。

    07

    經過了為期幾個月的休養整頓，村中的景象才算大體複原了。但是村民們並不甘心，再一次打算，去山林把那隻怪物除掉好讓他不能再繼續為禍人間。

    為村民們醫治的這幾個月，我看到了許多十分觸目驚心的傷口，讓一直以來處於中立態度，我也情不自禁的加入他們。

    不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父親，我要除了這怪物讓別人不再嚼我父親的舌根！

    我翻閱醫書，研製了一種有劇毒的藥水。並且把生肉放在這樣的藥水裏浸泡，泡好之後，交給領頭的人。

    製作藥水時，父親曾來看過我。父親的表情很複雜，他圍著我製作藥水的桌子轉了幾圈，幾度欲言又止，最後卻還是沒說話，隻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的看了現在一眼，便背著手走了出去。

    父親看我的眼神，夾雜著很多感情。

    08

    考慮到野獸多在夜裏出去狩獵，便挑了一個天氣十分晴朗的正午，村民們一同出發去山裏討伐怪物。

    人群中我看到了當年那個男子，似乎是作為一個經驗豐富之人被幾個更年輕的人簇擁著討教經驗。那個男子，溫文爾雅目光如水，正神氣十足的給他們講自己當初是如何去山上同大家一起捉大蟲的。講到精彩處，竟還有幾個人附和著拍手稱讚。

    已有多年未進山的我對路旁奇異的草藥十分感興趣。這時我看到路邊有一朵形狀奇怪的，淡粉色的花，便蹲下去，想近距離觀察一下。

    突然發現，那朵花下麵竟然是一具鹿的屍體！因為屍體被草草掩埋在土壤下麵，所以蹲下便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

    我著實大吃一驚，連忙問身旁的人這怎麽回事。村民仿佛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他解釋道，因為一直以來打獵野獸，但是因為隻需要它們的皮毛，而屍體太多無法處理掉，便草草的掩埋在一旁。

    比起看到屍體的震驚，我更對於村民的態度感到吃驚。

    剩下的時間，我發現路邊幾乎全都是這樣草草被土掩埋，動物屍體，數目多到令人無法相信，一路上陣陣惡臭，令我不禁掩鼻，村民們卻仿佛已經習慣……雖然知道有很多人為了得到皮毛去打獵野獸，但是沒想到已經嚴重到了這種地步！

    我皺了皺眉，開始有些動搖。或許一開始就是我們的錯，是我們獵殺了太多野獸，才引起了這山林之王的憤怒……

    不知怎麽，我反到同情起那隻怪物了。領地被人大肆侵犯，可以狩獵的野獸越來越少，遍地腐肉，甚至珍貴的水源也被腐屍汙染，生活在一個死氣沉沉的山林中，那是多麽痛苦的事啊……

    似乎隻是眨眼的一瞬間，我們便循著蹤跡找到了那隻怪物的巢穴。

    它果真在巢穴裏。

    09

    村民們小小的雀躍之後便著手開始實施他們的除怪計劃。幾個身輕體壯的男子繞到下風口，小心翼翼地逼近，用樹枝將那塊粘了劇毒的肉扔到洞穴裏。

    沒過多久便聽到裏麵傳來一聲怒吼，村民們都屏住呼吸，生怕功虧一簣，所有人都要喪命於此。

    洞穴裏傳來巨物掙紮，撞擊石壁的聲音，接著傳來怪物倒地的巨響。村民們開始輕手輕腳的，後來便歡呼了起來，一同撞開洞穴向裏衝去。

    洞穴裏有些黑，通過入口細微的光可以隱約看到裏麵的情況。

    那隻凶悍的怪物倒在地上，嘴裏吐著白沫，四肢還抽搐著，眼中的目光不再伶俐，反而生著眵目糊，皮毛也不複之前的油光水滑，而是沾滿汙穢結塊成痂，看上去十分令人作嘔。而洞穴的四周盡是白骨與未吃完的腐肉。

    看著這腐肉，我心裏感慨萬分，這個怪物，因為村民們這樣過度狩獵已經淪落到吃腐肉地步了。也正因為一直吃腐肉，沒有新鮮的食物來源體力不足，再加上活動量變少，水源可能受到腐肉汙染，身體被一度摧殘，這樣才慘死在我的毒藥下。不過幸好它是被我毒死，而不是被這些瘋狂的村民們亂棒打死。唉，我這樣助紂為虐真的是讓我良心受到譴責……

    還未再仔細觀察一下這個怪物，圍在怪物一邊的幾個人便叫了起來。

    好像還有一口氣！”

    真的假的？！”

    快拿東西把他捅死！”

    別！它的毛這麽大一張肯定很稀有，我們把他剝下來！”

    幾個年輕人一聽，立馬自告奮勇上去剝皮。幾個人手法嫻熟，動作迅速，沒過一會便把整個皮完好的剝了下來。

    我看見他們眼神裏的驕傲，似乎十分為自己剝皮的靈巧手法而自豪。

    人們紛紛叫好，似乎在為一台精彩的藝術表演喝彩。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出現一個聲音。

    那這麽大一張皮，換來的錢我們要怎麽樣分呢？”

    人群似乎凝固了幾秒鍾，然後炸開了鍋。

    我該分大頭，是我把肉扔進去的！”

    是我才對！是我第一個衝進去的！沒我你們敢進來？”

    是我，我帶你們找來的洞穴！”

    該是我！”

    ……”“……”

    洞**亂做一團，有一些年輕氣盛的人甚至大打出手。摔倒在地上的人身上沾滿腐肉血跡也不在乎，站起身來繼續擁擠進人群去搶奪獸皮。而之前看到的那個男子，更是搶的起勁，和幾個人扭打在一起，出手之狠讓人根本想不到如此麵善的一個人其本性竟是如此這般。

    站在人群外麵，我不禁感歎。

    到底誰是怪物啊？

    09

    趁著村民們一片混亂，我踏上了回村的路。

    回到家中，父親看見我格外高興，看我的眼神裏有幾分焦急。

    別擔心，父親我沒事，村民們也成功除掉了那怪物。”

    我接過母親遞過來的水，堅定的說道，“父親，我們離開村子去都城吧。”

    父親癱坐在凳子上，沉默了好久，手指摩擦著水碗邊，不時發出有些刺耳的響聲。

    10

    父親最終還是同意了。

    我們一家跟著賣貨郎來到都城，用這幾年的積蓄按揭開了一家小醫館，生意不瘟不火，生活倒也愜意。

    離開了那個小村莊，我心裏倒也輕鬆了許多，像是壓抑了許久的心情終於得到解放。

    父親卻一直尋找著賣貨郎想知道村莊裏的情況。

    後來有一天，父親真的找到了那個賣貨郎，知道了村裏後來的發生的事請。

    後來，去除掉怪物的人回到村中，死傷慘重。不是被怪物所傷，而是因為搶奪而發生了踩踏，再加上許多人大打出手傷及無辜，最後，獸皮被瓜分為幾部分，也無法賣出，那幾個打架的人也斷了來往，不再說話。

    吃飯的時候父親提到了，村民們之所以搶奪的原因是因為有人挑撥，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挑撥，村民為了找出這個人還曾一度互相懷疑，差點又大打出手。

    父親顯然有些耿耿於懷，感歎著人心善變。

    我默默聽著父親的感慨，卻沒有告訴父親：當年那個挑撥的人，就是我。

    11

    當你走在都城的街道上，向那有名氣的酒樓茶館裏望去，王公貴族無不穿戴貂裘，身披錦毛，於人的身軀上披了野獸的毛皮，反倒覺得風光無限，襯托佳人。

    究竟是人披著野獸的毛皮在走，還是野獸披著人的皮囊在走呢？

    每每看到這樣的人，我便會想到那個正午，村民們身上沾滿腐肉血跡扭打搶奪作一團的場景。

    每每想到，每每忍不住發問：

    究竟誰才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