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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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飛兔走,日月如梭,轉眼就到了隆冬時節。

    蒼勁的北風越過連綿的南疆莽莽大山,終於吹到了群峰之末這偏狹的地域,帶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降雪。受了寒氣刺激,山繼祖的病情每況日下,整夜整夜地咳個不停,讓子孫二人始終揪著心。

    這一天是冬至日,天地間一陽來複。天還沒亮,少羽就被山承澤攆到後山練功。

    山承澤在石屋外的寒風中佇立了許久,才聽到屋內傳出極低的呼喚聲。剛要舉步,他忽然有些膽怯,猶豫了一下才走向屋內。

    山繼祖躺在榻上,一夜的折磨使得他看起來枯槁之極。見到兒子來到身邊,不禁有些恍惚。

    “承澤,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時的模樣!”

    山承澤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頭,山繼祖又道:“為父在你十五歲那年出走以後,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艱難地咳了幾聲,才目光灼灼地盯著山承澤說道:“我的小兒子,生來便不屬於群峰之末這小山小水!”

    “阿爹…”山承澤聲音有些哽咽。

    山繼祖僵硬地揮了揮手,“咱爺倆就不說些婦人之言了,為父知你數年前突然回來定是有些情由,恐怕…便與少羽那孩子有關吧?”

    山承澤默然不語。山繼祖見他如此,搖頭道:“你不說也罷,少年人的事,老頭子本就不該管得太多。為父就要去見先祖了,隻有兩樁事放心不下。”

    “阿爹盡管吩咐。”山承澤澀聲道。

    山繼祖豎起一根手指,“其一,便是烈山的子民。”

    “孩兒答應阿爹,定然照看好部落。”

    “撒謊!”山繼祖見他答應得如此利落,反而破口大罵,“群山知曉鳥獸的想法,為父自然就知曉你的想法!”

    “阿爹…”仿佛是因為被父親毫不留情地戳破謊言,山承澤臉上有些作難。山繼祖見他如此,不由得露出失望神色,“為父雖不知你心裏擔著什麽心事,卻知你不會在族裏久留,觀你戰戰兢兢之態,恐怕便是等為父去後…”

    不待他說完,山承澤忽然自榻緣滾落,用力跪在堅硬的石板上,將頭埋進老人胸前放聲痛哭起來。山繼祖深陷的眼窩也有些氤氳,“答應為父,你離開之時,須得好生安頓部族!”

    山承澤不住地點著頭。

    “這是其一,為父不能逞心如意。希望第二樁事,你不要讓為父失望!”

    “阿爹你說!”山承澤甕聲說道。

    山繼祖喉頭不停滾動,連喘息都有些艱澀,他搖了搖頭,忽然挺身坐起,將山承澤都嚇了一跳。

    “時辰已到,扶為父起身。”

    “阿爹你要去哪裏?”

    “還能去哪,當然是去見列祖列宗!”

    將近辰時,少羽正在後山的雪地裏端著功架,迎著朝陽張合著嘴巴,仿佛要將陽光吞進肚裏一般,看起來滑稽得很。這是那無名帛書傳授的功架所要求的做法,少羽對此腹誹過很多次。

    一陣慌亂之感忽然自心頭掠過,少羽身軀微震,便自全神貫注的功境中脫了出來。他用力地撫著胸口,卻怎麽也按捺不住洶湧而至的煩躁之意。

    山崗上忽然刮過一陣刺骨寒風,少羽望著紛飛的枯葉,怔怔地失神,“阿爺曾說,見兆而知機。”

    “阿爺…阿爺!”少年心中咯噔一聲響,拔腿向寨子的方向跑去。

    寨子裏,部民們詫異地望著祖魂祭壇上緩緩升起的黑旛,麵麵相覷之後都變了臉色,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互相呼喚著向山道趕去。

    在人族部落中,除了崇尚水德的北人之外,都以懸掛黑旛昭示大喪。烈山部落上一次懸掛黑旛,還是因為數年前的獸潮之劫,近三成族人於此役戰歿。如今族裏沒有大規模的死傷,唯一的因由便隻有一個。

    族長歸天。

    沒過多久,幾乎所有的族人都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事。山繼祖不僅是稱職的族長,還是受人敬仰的長者。當這樣一位德隆望尊的老人辭世之時,每個人都忍不住心生悲切之意。

    五疆之地,但凡有人族聚居之處,無論部落大小強弱,都要建造祖魂祭壇,把持祭祀傳承之重。其最主要的功能之一,便是“迎來送往”。

    迎來生者,送往生者。

    祭壇之上,山繼祖緊閉雙目,披發端坐在祖魂石柱下。感知到祭壇旁族人越積越多,即便心靜如水,也不禁生出一絲不舍之意。

    山承澤垂首侍立在側,眼角淚痕隱現,臉上盡是化不開的悲愴之意。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甩手揮退攙扶著他的子侄,顫巍巍地爬上祭壇,走到山繼祖身後。還未開口,便聽山繼祖道:“阿虎,為兄先走一步了。”

    這老者名喚山虎,與山繼祖一輩,自幼年起便成了至交好友,一路相互扶持到了如今的年歲。

    山虎麵龐發紫,幾番猶豫,終於還是沒有走到山繼祖身前。隻將手中的木杖重重地跺在地上。

    “祖哥兒,先祖麵前莫要忘了與我引薦,小弟隨後就到!”說罷頭也不回地下了祭壇。

    聽了山虎之言,山繼祖的背影不禁微微顫抖起來。此時日上中天,太陽是白色的,溫沉沉無一點熱力。山繼祖扭頭向自己的兒子淡然一笑,山承澤死死抿著雙唇,臉上毫無血色。他用盡全身力氣喊道。

    “吉時已至,請亡者歸天”

    話音剛落,巍峨的祖魂石柱忽然騰起幽幽祭火來,遠遠望去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速向四周蔓延,眨眼間便將祭壇上的一切,包括山承澤都裹挾了進去。

    原來這祭火乃是無數部民的魂火匯在一處點燃的無形無質之火,本身並無絲毫熱力,不會灼燒實物。祭火是祖魂祭壇的核心,幾乎所有傳承祭祀的過程,都需要以祭火為媒介。除此之外,祭火還有鑒別之能,但有血嗣立於祭火之中,便會覺得歡欣鼓舞,闔身上下無一處不通泰。而沒有血緣的人置身其中,便如沐浴火海一般,不僅軀體痛苦難當,連靈魂都要遭受灼燒。

    祭火一起,熙熙攘攘的族人們都不禁閉起了聲息。一個清越的女聲忽然唱起了歌來。

    “烈烈諸山,悠悠群巒。”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愛我兒郎。”

    “旦旦操戈,佑我園牆!”

    山承澤望了一眼引吭高歌的山音音,也隨之輕聲唱了起來。緊接著,所有的族人都加入其中,磅礴的聲浪頓時直衝雲霄。這首《與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傳下來的最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傳唱逾千載,早已經化為每一個烈山人靈魂深處的印跡。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時候,都會感覺到血脈深處的長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絕的祖宗傳承。

    “請祖靈接引!”山承澤的嗓子變得嘶啞起來。

    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顫動,從石柱深處,那遙遠的血脈盡頭,傳來了聲聲戰鼓擂動。祭火忽然劇烈燃燒起來,仿佛一條衝天的火龍,升到極高處時猛地急墜而下,一下子將山繼祖包裹在內。老人的身形開始變得虛幻起來,他長身而起,足蹈烈火,向著族人們揮著臂膀。祭火熊熊燃燒,老人全身從衣袂處開始化為無數星點,這些星點逐漸匯作一道瑰麗的銀綾。

    這銀綾輕輕拂過山承澤,拂過近處的親族們,每拂過一個人,山繼祖的臉上便增添一份安然。族人們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銀綾,然而銀綾毫不受阻,穿透他們的手掌,穿透他們的懷抱,最後百川歸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老人忽然有些詫異,銀綾是他魂魄的具象,他可以借此感知每一個親近的族人,然而最讓他掛念的那個小人兒卻不在此列。

    少羽何在?

    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人叢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喊,一個小小的身影瘋狂地向著祭壇奔來。族人們自發地分出一條甬道,少羽絲毫不受阻礙地到了祭壇之前。

    山繼祖臉上露出了和煦如春日的笑容,整個身體都開始融進星光裏。一見少羽,山承澤忽然變了臉色,厲聲喝道:“快攔住他!”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的聲音眨眼就淹沒在磅礴的聲浪中。少羽淚流滿麵地撲向祭壇,那代表著亡者意誌的銀綾歡呼著撲向他。少羽張開雙臂,想要將其抱住。那銀綾透體而過,少羽隻覺腦中巨震,一陣眩暈之感潮水一般湧了上來。恍惚之際,他聽到了山繼祖在他耳畔的低語。

    “少羽吾孫,無論何時,所遇何事,切記鎮定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