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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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厥的少羽立馬被兄嫂接回了家,第二天便蘇醒了過來。醒來之後第一反應便是往祭壇跑去,卻被山豬並幾個玩伴死死攔住。原來是山承澤下了命令,未免他悲愴過度導致不測,已經禁止他這段時間再上祭壇。
少羽心中淒切,整日茶飯不思,悶悶不樂。如此七日之後,山承澤才自清冷的祭壇上走了下來。人們驚異地發現,原本一副少年模樣的他,一頭烏黑青絲竟然變成了灰白的顏色。
少羽張著小嘴,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山承澤形容憔悴,衝他恬然一笑。
“這才是為父該有的樣子。”
他拜謝了聞訊趕來慰問的親族,拉著少羽順山道緩步上行。走了一段距離,山下的石屋與族人開始變得渺遠起來。
“為父在比你稍大一點的時候,極為向往外麵的世界,整日裏魂不守舍,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出這片天空。”山承澤悠悠說道。
“十五歲那年,為父悄悄跟著北上的商旅,走出了群峰之末,輾轉到了咱們南疆的中樞落神城,機緣巧合之下加入了落神氏的軍隊,後來便隨之轉戰四方。”
“羽兒,這外麵的世界,遠比為父平日描述的更精彩。那時候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幾乎走遍了人族領所有土地。僅南疆之廣闊便可達數萬裏方圓,更遑論其餘四疆。為父也不與你說太多…”他低頭看了一眼雖然年幼卻已及胸高的少年,意味深長地道。
“若是機緣到了,你自然會去到這無比寬廣的世界中。”
少羽勉強笑了笑,低聲道:“不管外麵的世界如何精彩,我隻想在寨子裏跟阿爺和爹爹你在一起…”想到山繼祖,失落之情便怎麽也擋不住,“如今阿爺也去了…”
見他如此孺慕,山承澤不禁心底一顫,溫聲安慰道:“阿爺他隻是回到了本來的地方,咱們這些後輩應該高興才是,切不可哭哭啼啼的,讓族人們瞧不起。”
少羽抬起頭,兩眼閃著瑩瑩淚光,一抹堅毅之色逐漸浮現,終於還是沒有哭出來。他抿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山道雖長,卻也終有盡頭。兩人很快便到了石屋前,望著緊閉的門扉,都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此後整整半個月,少羽謝絕了所有玩伴的邀約,呆呆地坐在山繼祖時常曬太陽的石凳上,時而泫然欲泣,時而破涕為笑。
山承澤為老父守了三月的孝,到了第二年開春除服。聽說他要除服,生了一場大病的山虎不顧兒孫勸阻,毅然爬上山來,責問山承澤為何孝期如此之短。叔侄倆在屋內交鋒,整個過程中山承澤都垂首無言,山虎則扯著嗓子將他罵了一個下午。
少羽心懷忐忑地在石屋前練著字,呆呆地看著虎爺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吃力地下山而去。少年的心裏對這樣的情形有些了然,然而更多的卻是稀裏糊塗。
又過了幾天,傍晚時分,山音音踩著輕靈的步點上了半山腰,到了族長石屋前。這時節,少羽正好在屋後練著拳腳,屋裏便隻山承澤一人。少女在門前躊躇了許久,一雙黛眉時而縈結,時而舒張。過了好一陣子,屋內忽然傳出了山承澤的聲音。
“音音,是你麽?”
山音音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一時間心中小鹿亂撞。她平日也算英姿颯爽,此時終於拿出了豪勇,一跺腳推門入內。
“承澤叔,這珠子好看麽?”少女將曜石珠串遞到山承澤麵前。
“好看!”山承澤埋頭在一卷泛黃的帛書裏,匆匆抬頭瞥了一眼。
山音音聞言大喜,“那奴與你戴上!”不由分說地捉住山承澤一隻手腕,笨手笨腳的,好歹是將繩結係緊了。自始至終,山承澤都始終沉浸在帛書中。
山音音雙頰泛著紅,細聲道:“承澤叔,族長爺爺還在時與奴說過一件事…”
“什麽事啊?”一聽跟山繼祖有關,山承澤稍微提起了興趣。
少女的玉頸也變得通紅,一雙手極不自在地攪在一塊,聲音細小得和蚊子似的。
“他老人家說,族長家不能缺女人…奴與你做個媳婦兒怎麽樣…”
“啊?”山承澤卷起帛書,詫異地道:“音音,你剛才說什麽?”
山音音一雙手捏著皮襖的一角,咬著嘴唇,“我說,奴與你做個媳婦兒怎麽樣!”
山承澤聞言略一思忖,展顏笑道:“好啊!音音你這麽漂亮,我可求之不得,等少羽再大幾歲,便與你們說合!”
山音音啊地一聲,瞪大了眼睛,一抹水氣迅速籠罩上來,她忽然一跺腳,叫道:“山承澤,奴喜歡的是你!”不等山承澤反應過來,便向屋外跑去。
“音音!”山承澤急忙叫住她,少女聞聲立馬轉過身來。
山承澤將一個小巧的布包遞到她身前。
“這是你族長爺爺給你的。”
山音音有些詫異,然而臉上脖子上仍然火燒一般灼熱,劈手搶過布包奪門而去。
人族諸部聚族而居,立壇祭祀先祖魂靈,四時奉養,饗食不絕。族人生老病死皆係於斯,久之靈明自蘊,即便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備諸般異能,譬如啟蒙開慧,養心滌性,激昂士氣等功用,倘若傳祀不絕,香火鼎盛,祖魂祭壇更有破障諭迷、拓境辟域、返奪夙慧之能。
人道最重傳承,而傳承的核心乃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圖騰。圖騰是祭祀先祖到了一定程度,祭壇漸生靈種,經天長日久,顯化為圖騰。此物乃是祖靈反饋給後人的夙慧,可遇不可求的至珍之物。一般來說,要將祖魂祭祀到能誕下圖騰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載光陰。群峰之末諸部立族日淺,原本不可能產生圖騰。然而數年前爆發的一場規模空前的獸潮,卻改變了這一狀況。此役之後,望河、烈山相繼出現圖騰,唯有叢黎部族因為傷了元氣,導致祭壇凋敝,不能孕育靈種。
圖騰無形無質,以一道符紋顯化在祖魂祭壇上。族中但有能與圖騰呼應者,便可將其拓至己身,盡得其中玄奧。倘若此人身殞,拓印的圖騰便會徐徐散去,但不會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時間便又顯化在祭壇上,正是這種傳承不絕的特性,讓每一個部族都趨之若鶩,任得其一便是舉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圖騰,都能比擬定寰之能。
烈山的圖騰是盛開在無數族人屍骨上的悲壯之花,來得極為不易。自數年前誕生起,因為意義過於沉重,誰也不敢輕言傳承,便被山繼祖暫時收了起來。
第二天,一名身形矯健的漢子到了石屋前求見山承澤。這漢子名喚山陟,乃是烈山有數的勇士,不僅天資出眾,而且實力強盛,於部落更建有累累功勳,在青壯一輩中的威望頗高。
即便這樣一個昂藏的漢子,站在看起來很是儒雅的山承澤麵前,也顯得有些局促。山承澤將他的窘迫看在眼裏,也不等他開口便笑道:“阿陟,我知道你此來的目的。”
“澤哥兒…”山陟微微吃驚。
山承澤示意他安坐,這才緩緩說道:“家父在時,便與為兄提起過。咱們這一輩中就屬阿陟你誌向高遠,進取心強。”
山陟深吸了一口氣,坐得更挺拔了一些。山承澤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阿陟你不止一次提出過,想要那枚圖騰,是也不是?”
山陟雙目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沉沉地點了點頭。
山承澤道:“那可要讓阿陟你失望了,那枚圖騰,家父已經做了妥當的安排。”
此話一出,山陟雙瞳陡然一縮,連鼻息都變得粗重起來。
“澤哥兒,你這是什麽意思?”
山承澤擺了擺手,笑道:“阿陟稍安勿躁,且聽為兄細說。”眼見山陟一身氣息逐漸變得浮躁,不禁失笑著為他斟了一盞涼茶。
“咱們烈山乃是邊僻小族,自來修行艱難,絕大部分族人都陷在辨玉、破頑、引氣這所謂的“提真三境”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唯有那天資卓著之輩,才可跳出桎梏,進階定寰之境。似你熊哥兒魯哥兒昆仲二人,便屬資材運勢俱佳之輩。”
山陟痛飲了一口涼茶,清涼水線跌入腹中,這才情緒稍定。聽了山承澤所言,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族裏修行之艱,他是有著切身的體會。不說遠的,這一輩的青壯乃是族老們公認的強盛一代,超越了以往任何儕輩,卻也隻有山熊及其兄長山魯二人成功進階定寰。
山承澤敏銳地捕捉到了山陟眼底微不可查的豔羨,順勢說道:“對於熊哥兒魯哥兒二人,阿陟你可是滿心豔羨?”
山陟臉色微紅,索性點了點頭,大聲道:“自然豔羨!”
山承澤笑著搖頭道:“族人皆雲此二人乃烈山驕子,可是以為兄看來,我烈山人傑地靈,深得祖魂庇佑,驕子又何止區區兩人?”
山陟詫異地望著山承澤,隻見他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試問你山陟無論心性天資,又或毅力苦功,哪一樣稍遜於人?他二人可稱驕子,你山陟便是廢子嗎?”
山陟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可是…”
“可是什麽?山熊山魯二人能憑一己之力突破桎梏,你山陟卻為何需要憑借圖騰逞能?”
山陟被說得麵皮發燙,深深地埋著頭,向山承澤拱手告罪。
山承澤見他如此,也不為己甚,語氣為之一緩,語重心長地道:“況且你之心性剛強,貼合鋒金之德。那圖騰卻是水德具化。你若貿然用之,短期內實力或可暴增,然而水泄金氣,好比以弱主馭強賓,於長遠的修行極為不利!為兄一番話,非是巧言賺你。修行一途,道阻且長。你須常懷精進之心,一步一個腳印,切不可妄生貪得之念,自毀大好根基!”
山陟心中本有懊喪之意,再聽得如此苦口婆心之言,便陡然生出一股不服氣來,心道:“若是熊哥兒魯哥兒,還有本事教訓於我。”當下冷冷地說道:“澤哥兒如何教我?”
山承澤聞言一愣,怔神良久,才啞然失笑,“為兄如何教你?你要為兄如何教你?”
山陟眼神逐漸變得鋒銳起來,一身氣勢陡然拔高。山承澤對幾而坐,與之相隔僅數尺之遙。感覺到勁風割麵,不由得暗暗歎了一口氣。
山道上,少羽怔怔地埋頭走著,迎麵一人踉蹌下行,來勢頗疾,隨身帶起一陣亂風。少羽耳聽得聲息,眼見麵前有人,急忙望一側躲閃,那人身形不穩,也向一側偏折,二人正正地撞在了一起。那人身高體闊,登時將少羽撞翻在地,依然不管不顧,向山下趕去。
少羽吃痛之下,看清了那人麵目。
“陟叔你撞我作甚?”
那人已走出十餘階,聞聲猛地轉過身來,隻見他嘴角掛著血絲,一臉陰沉地望向少羽。少羽吃了一驚,心中懼意陡生,怯生生地問道。
“陟叔你怎麽了?”
山陟忽然冷笑一聲,道:“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便宜了自家寶貝兒子!”
少羽聽得稀裏糊塗,忽然眼前一花,一雙碩大的手爪便到了腦門前,駭得他亡魂皆冒,失聲叫道:“陟叔你瘋了嗎?”
那手爪應聲停在額前寸許,山陟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朝山下奔去。少羽心中狂跳不止,方才隻刹那功夫,便好似驟臨無數冷刀冰劍似的。
好不容易回到石屋中,少羽徑直入內,隻見山承澤坐在木榻一側怔怔地發呆,麵前的木幾上擺著兩個空空的茶盞。少羽將山道上發生的事一一說了,山承澤聽罷眉頭微皺,但也沒有說什麽。
少羽爬上木榻與之對坐。父子倆相顧無言,都各自想著心事。少羽心中煩悶,將麵前的茶盞斟滿了便要飲用。剛剛送到唇邊,一隻有力的大手便搭在了手腕上。
“為父平日如何教你的,怎可如此不顧清潔?”
少羽吐了吐舌頭,飛快地擱下茶盞,然而嘴裏幹渴難耐,索性搶過陶壺咕嘟咕嘟灌了起來。山承澤見狀忍俊不禁,頓時將屋內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飲罷了水,少羽身心為之一鬆。兩人平靜地對視,忽然同時開口。
“我有事要跟你說…”
兩人都是一呆,而後盡都失笑。
“爹爹你說吧!”少羽兩隻手在木幾下死死地握成拳頭。
山承澤雙目微閃,星光一般的雙眸瞬也不瞬地盯著少年,仿佛要將他看透似的,直看得少羽心底幾乎生出了逃走的衝動,才開口說道。
“為父要出一趟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