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緣起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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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還沒亮,山承澤就動身出發,快要下到山道盡頭時,他忽然生出了一絲感應,回頭向石屋看去。曉寒霧重,尋常人的目力隻看得透三五丈。他仰頭凝視了一會兒,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寨北去。

    少羽獨自佇立在石屋前的木柵欄前,雙目微微有些紅腫,顯然睡得並不踏實。他靜靜地等候到啟明星開始在晨宇中閃耀,才出門去進行每天的功課。

    南疆之人崇火,而太陽為火之極致,是以域內許多修行法門都與太陽息息相關。比如那卷無名帛書,書上說,“天地混同,氣為之本。諸氣之首,當為重離。重離運化,以二至分。二至之精,由子及午。”大意是說,這門功法所接引的天地氣,為太陽之氣,而每年冬至到夏至這段時間,則是太陽之氣最為精純適用的時候。正因為此,山承澤要求少羽每日在日出之前沐浴心神,靜待天地間第一縷陽光照射,以接引太陽之氣入體,並按照吐納行氣法搬運周流。

    剛剛接觸修煉的時候,少羽與其他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即便不練功時,也在心裏胡亂地揣摩。然而問題很快就出現了。

    少羽對於天地氣的感應非常敏銳,引氣入體的過程無比順暢。然而這些“溫潤和煦”的太陽之氣一旦入體,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杳無蹤跡。他一鼓作氣修煉了幾個月,仍然不得其法,便去向山承澤請教,山承澤細細觀摩了他的修煉過程,並反複查看了他的身體,隻道:“這是水磨工夫,不必急於求成。”

    彼時少羽有些氣餒,山承澤便勉勵道:“這世間的修士,資質迥異,無有類同。有的人煉體迅速,很短時間便能有成,然而後繼無力,於修行一途走不長遠。而有的人則起步艱難,經年累月耗在提真功夫上,於境界進境殊是緩慢,然而厚積薄發,定有一鳴驚人之日!”

    少羽聽了這番話,雖仍然有些疑慮,但也隻好定下心來引氣煉體。修行最初的三重境界,辨玉、破頑、引氣,是熬形煉體,提萃諸真的功境,合稱“提真三境”,此三境並無先後順序,乃是修行一途最為基礎的功夫,哪怕修士已達到更高境界,也不可一日荒輟。概因人之一身,好比秘藏寶庫,區區提真三境,幾個寒暑,又怎能將一身精髓盡數提出?是以但凡修士,越是達到高境界,越是注重返煉諸身。隻有那天資確然耗盡之人,才會於此三境再無獲益,彼時若再虛耗時光於此,殊是不智。

    足足過了三年,少羽才感覺到體內有了一絲若存若無的氣息於四肢百骸中遊走不定。他對照著帛書上的描述,細細體味這微不可查的感覺,再三確證它果然是真氣,不由得一陣唏噓,心道可算是有些進境了。

    然而引氣入體隻是一切之發端,剩下的便是無休無止的積累和打熬。越是在這條路上走不到頭的人,其稟賦越是優異。

    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並不因為陰晴雷雨而改變,是以少羽每天都風雨不輟地出寨子去練功。除了將練功地點由後山改到了落馬坡前,一切都與過去沒有任何區別。

    若是有,也隻不過是更加孤單而已。

    這一天,為了給枯燥的修行增添些樂趣,少羽隨身帶了一張短弓把玩。他先對著枯木樁開了近百弓,直到雙臂都有些微微發酸。然而一看不遠處的箭靶,隻見所中者寥寥可數,不由得一陣氣餒。他的射術之差,在族裏同輩之中也算薄有微名。

    射術不堪造就,少羽索性練習起功架來。經年累月的重複,使得他對這些古拙怪異的動作有了一些獨特的理解,舉手投足之間也有了些靈動神韻。山承澤曾道,這些功架雖然簡單,但是奧妙著實無窮,不同的修煉者,資材迥異,悟性不同,習練之後所展現的韻味也大相徑庭。

    辰時一過,陽光射在身上漸生燒灼之感,此時太陽之氣已失初生之純粹,於煉體之境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少羽收了功架,又凝神靜峙少刻,隻覺四肢百骸熱流奔湧,舒泰無比,忍不住一聲**。待一切停當,便背好短弓望寨子走去,然而甫一轉身,抬起的步子就僵在了那裏,怎麽也邁不下去。

    隻見身後不遠的山石旁,分明站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猝然的遭遇讓少羽頭皮發炸,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想也不想,矯捷地斜向一插,就勢一個翻滾便到了一截枯木樁後麵,背上的短弓不知何時已然取在手中並扣上了箭鏃,微微顫抖著指向那兩個活物。盡管對自己的箭術已經有了深刻體會,但是此時也別無他物可以倚仗。平穩了一下紊亂的氣息,少羽這才看清了兩個不速之客。

    那是兩個人族,高者是一個狼狽的老人,身上穿著殘破不堪灰白長袍,腳下綁著一雙破舊的草鞋,手裏則拄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裏拾來的木棍。此時正吃力地斜倚在石頭上,渾身透著剛剛走過千山萬水的疲倦,濃密而花白的須發不掩清臒的臉龐,而隱藏在蓬鬆的眉毛下的卻是一雙深邃而湛然的眼睛。老人腳邊杵著一個裹在厚厚皮裘之中的小不點,眉目間甚為清秀,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女孩兒,身高不滿三尺,勉強夠到老人腰間。她有著一頭細細編織的小辮子,烏黑的發絲間隱約閃著璀璨的光芒,好像滿頭都綴滿了珍寶。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則撲閃撲閃地看著少羽,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

    少羽緊緊地抿著嘴唇,臉色有些發白。小小的心髒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迸發出一股股充滿興奮和力量的血液。他滿是詫異和警覺,目光在兩人間逡巡了一番,老人看起來平平無奇,倒是小女孩兒身上籠罩著一股難言的氣息,讓他有些無法揣度。

    對於少羽的劇烈反應,老人並無任何表示,隻是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饒有興趣地看了一下指向自己的短弓,率先開口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語氣平和緩慢,口音沙啞渾濁,透著一種奇異的韻味。

    “收起你的利箭吧!遍數五疆之內,都沒有人這樣對待弱不禁風的老人和小孩兒!”他用皺巴巴鼻子在空氣中使勁地抽動了一下,似乎在捕捉什麽氣味,而後嘟囔道:“即使是這片群山中最粗魯的薑族人,也不會這樣傲慢無禮。”

    少羽蹙眉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老人好整以暇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破爛的布條,三兩下就收拾出一派仙風道骨來,讓少羽很是驚疑不定。隻聽他搖頭晃腦地道:“老朽古辛子,自中土而來,乃是黃道神宮的一名祭酒。”

    山承澤曾言,祭酒乃是人族專司傳道育人的學者。少羽聞言,吃驚之餘又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於是自枯木後走出來,端端正正地朝老人行了一個揖手禮,老人先是有些錯愕,隨之笑眯眯地受了,看起來很是受用少羽的謙恭。

    古辛子欣慰道:“看來黃道神宮之名,於此等荒蠻地域亦有流傳,不枉我輩兢兢業業傳道育人!”說罷爽朗地大笑起來。

    少羽沉默了一下,問道:“請問黃道神宮是什麽地方?”

    古辛子仿佛吞了一顆蒼蠅,笑聲戛然而止,吹著胡須問道:“你既不知黃道神宮,那又為何向我行禮?”

    少羽靦腆笑道:“是爹爹教我的,說遇到人族的祭酒要執弟子禮。”

    古辛子臉上現出恍然神色,讚道:“令尊倒是一個有智慧的人,難得南疆竟有這等尊師重道的人物,他叫什麽名字?”

    少羽猶疑片刻,答道:“山承澤。”

    “山承澤?”古辛子微微蹙眉,咂摸了一下這個名字,“倒是未曾耳聞,少年人你又叫什麽?”

    “我叫少羽!”

    便在這時,“咕咕”一聲輕響自近旁傳來,少羽循聲望向那小女孩兒,卻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好似一直沒移開過目光。這是一個精致中透著野性的丫頭,比部落裏任何一個這樣年紀的小女孩都長得好看。她自始至終都安靜地待在一旁,一雙璀璨的大眼睛閃爍著難以言明的異芒。

    古辛子問道:“少羽,你可帶了些吃食?”

    少羽聞言,忙不迭從隨身的皮囊中翻出一些肉幹,遞給了古辛子,古辛子似乎並不餓,把肉幹全部給了小女孩兒。隻見她沉靜如水的小臉終於綻開了一朵明麗的花兒,一把搶過食物,徑去一旁吃了起來。

    古辛子倚著山石閉目假寐,少羽也不顧他,湊到小女孩身側,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小女孩聚精會神地吃著肉幹,並不理會他,她吞咽的速度很快,仿佛餓了一個月似的。

    少羽忍不住開口道:“你慢點吃,可別噎著了!”說罷又取出隨身的水袋,遞給小女孩。小女孩劈手奪過,拔下塞子咕咚咕咚胡灌一通,水袋很快就癟了下去。

    少羽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抬起頭乜了他一眼,少羽臉上一紅,歉然道:“你先吃,我不打擾你…”

    這時傳來了古辛子的聲音,“少年人,不如來與我這個糟老頭說說話吧!”

    少羽依言走到古辛子跟前,古辛子道:“她叫靈兒,生於龍脊高地鹿水畔。”

    少羽啊了一聲,讚道:“這名兒真好聽!”

    古辛子沒有接話,而是向南極目遠眺,他指著地平線上最遙遠的一線群山問少羽,“少年人,你可知那是何處?”

    少羽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答道:“爹爹與我說過,那是斷界山脈。”

    古辛子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可知離這裏有多遠?”

    少羽想了想,搖頭道:“我隻知道很遠,具體多遠卻不得而知。”

    古辛子笑了起來,道:“在老朽眼裏,那群山不過近在咫尺,乃是天地間最近的所在!”

    少羽聞言愕然,不明白這老人如何這樣說。古辛子顯然對少年的驚訝很滿意,他慢條斯理地捋了一會兒胡須,才又問道“我族自北上立足以來,苟且數千載,好幾次險些被進犯的妖族滅了個幹淨,你可知是為什麽?”

    見到少羽把個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古辛子笑得更暢快了,他指著地平線上的巍巍山巒,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語氣鏗鏘如金鐵交擊,“隻因為那道門戶盡在敵手!”

    “門戶?”少羽越發地摸不著頭腦了。

    “不錯!斷界山脈山如其名,乃是隔斷兩界的天塹!”

    少羽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忍不住尋思道:“不就是因為高嗎?”

    古辛子語氣忽然變得無比悠遠,“斷界山脈危乎高哉,將南北隔絕開來。妖庭諸王裔強則強矣,卻大多不耐山脈以北的苦寒。彼時我族倉促北上,無暇旁顧,導致險要盡在他人之手。妖族軍隊時而北上,對我族殺伐劫掠。我族累受天塹之苦,隻能任人宰割。”

    “直到數千年前,我族自十二古賢之後,又同時出現了七位不世聖者,聖者心憂蒼生,決定舍命一搏,聯合衝擊妖族祖庭,並差一點就撼動了諸王裔的根基。雖然最終未竟全功,卻也奪下了斷界山脈,將戰線推到了妖庭北境,豁免我族任人魚肉之苦。”

    少羽平日便聽山承澤講了不少奇聞軼事,此時再聽此老一番講述,不由得悠然神往,熱血澎湃。人道乃是天地間的孤子,即便是最為偏僻的部落中最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都須學會坦然麵對所有的不幸和災難,並隨時準備獻身於存亡繼絕的使命之中。

    見少羽麵上神光激湧,古辛子微含讚許之意地點了點頭,“少年人既然明白了斷界山脈的重要性,便不難知曉老朽為何說彼處近在咫尺。”

    少羽側頭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我輩確然應當謹存居安思危之心,切不可對天塹形成依賴。多謝老翁教誨!”

    古辛子見少羽已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多說什麽,話鋒一轉道:“老朽觀你煉體之法圓融如意,顯然已經初窺門徑,不知你習練這套功架多少時日了?”

    少羽答道:“整整三年呢。

    古辛子眉頭微皺,道:“三年?這進速確實有些緩慢。可曾請教過你家長輩?”

    少羽點頭應是,便把山承澤勉勵他的那一番話照著說了,古辛子聽罷微微頷首,讚許道:“倒不算誤人子弟。”他猶豫了一番,道:“老朽今日受你一飯之恩,合該做些報答。”

    少羽搖頭道:“些許幹糧算得什麽,爹爹說,施恩莫望報!”

    古辛子笑道:“這樣罷,老朽授你一套劍術,如何?”

    少羽撓了撓頭,赧然道:“實不相瞞,我家長輩不許我修煉其他功法…”

    古辛子哦了一聲,臉上一副了然神色,道:“這倒無妨,老朽這套劍術隻是技擊之道,不涉及修為根本,大可放心習練,你家長輩也不會責怪與你!”

    少羽聞言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道:“那好吧,我學就是了,隻是如果爹爹不高興的話,我把它忘了,你可別怨我…”

    古辛子聞言忍俊不已,隻覺這少年著實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