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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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浪川乃是望河部落以東百裏處的一片河灘,湍流經此縈繞,化作粼粼微波,水中生得碧草千傾,景色宜人,正是望河人最喜愛的遊憩所在。

    然而此時,劍拔弩張的氣氛,將這美景破壞得一幹二淨。

    此前山熊得了山虎囑托,盡率族中精銳前來參加婚宴。百餘騎盤羊到了地頭,見望河叢黎二部多有族人在此,男女老幼鹹集,分明一派喜慶氣象,不由得心中稍安。待與望河主事人等碰過麵後,望河老族長何恕便引著山熊,說是去見一名貴客。何恕乃是山繼祖一輩的老人,在三部之間也算年高德劭。

    山熊心中疑惑,與何恕行至一處華麗行帳,那行帳前立著一杆族旛,旛麵上繪著一副威風凜凜的盤曲獸角,山熊隻覺眼熟,一時之間卻叫不出名兒來。帳外峙立兩列氣息悠長的異服漢子,激得山熊眼皮直跳。

    一行人入得帳中,山熊四下張望,隻見人影綽綽,盡是好手,不由得心中一抑。何恕把住他的手,笑意融融道:“阿熊,叔與你引薦!”二人行至主座前,便見虎皮交椅裏半躺一人,身著華袍,白麵微須,此時兀自自斟自飲,一張臉上盡是百無聊賴神色。

    何恕緊走幾步,趨到跟前拱手道:“春旻公子,烈山的山熊來了!”

    那青年唔了一聲,一張臉抬也不抬。何恕幹笑一聲,拉住山熊介紹道:“這是豢羊部落的春旻公子,阿熊快去拜見!”

    山熊聞言一怔,“豢羊丘氏?”他終於想起了那麵族旛為何會這般麵熟,上麵繪的可不就是盤羊的羊角麽。盤羊乃是群峰之末最為得力的腳獸,軀幹雄健,四肢短粗,非常適應高山險惡環境,短距爆發力極強,若是愛惜得當,也可跋涉相當路程。在群峰之末這種山丘地形更是如魚得水,其價值非常珍貴,以烈山部落區區財力,也隻堪堪保有不到百尾。而馴養出這種優良腳獸的部落,正是群峰之末以北的大部落,豢羊丘氏。

    何恕見他愣愣地出神,急使了幾個眼色。山熊回過神來,抱拳微微一禮。這豢羊部落便是群峰之末最大的部落,人口數萬眾,實力強盛無匹。

    春旻公子抬起頭來,睨了山熊一眼,山熊心中一跳,隻覺一股凝重氣息迎麵罩來,駭然忖道:“這小白臉好生厲害!”

    春旻公子慢吞吞地道:“你便是山熊,烈山人?”

    山熊道:“正是!”

    春旻公子拊掌道:“很好,我很喜歡,你這就歸順於我吧!”

    山熊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瞪著眼看向春旻。身旁何恕忙不迭拉他手臂,低聲喚道:“難得春旻公子賞識,你還不跪下謝恩!”

    山熊登時勃然大怒,氣血上湧,劈手將何恕甩個趔趄,踏步向前,指著春旻罵道:“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出此狂言!”

    春旻神色如常,對戳在麵前的手指視而不見,慢條斯理道:“來人,與我拿下!”

    帳中人影晃動,縱出十餘好手,一並擒拿山熊,山熊冷笑連連,一雙肉掌連劈數人,奪門而去。帳外人頭攢動,山熊一眼望去,隻見烈山族人窩在一處,正被無數弓箭指著,心中咯噔一聲,暗道不好。

    山陟望見山熊出來,急道:“熊哥兒,事急了!”

    山熊怒步前行,那些弓箭手並不阻他,讓出一條甬道。山熊與族人站在一處,一雙虎目泛著凶光,四下逡巡。

    春旻公子踱出帳來,何恕恭身侍在一側,望山熊喊道:“阿熊,春旻公子有意整合三部,望河有幸能得公子垂青,特邀爾等前來,共商會盟大事。”

    山熊破口大罵:“何恕老賊!你望河甘做奴仆,以為人人都與你一樣麽!”

    何恕臉色微沉,兀自勸道:“阿熊何苦意氣用事!”

    山熊呸的一聲,叱道:“不必多言,要我烈山俯首,有死而已!”

    烈山勇士人人激憤,轟然道:“有死而已!”

    何恕老臉一紅,還欲再言。春旻公子打個哈欠,道:“且把他們晾著,先舉行婚禮吧!”

    何恕欲言又止,最後隻得道一聲是,拱手告退去了。不多時,望河叢黎二部的人們就忙碌了起來,男人們開始殺豬宰羊,備置三牲,女人們有的捧著陶甕到河邊汲水,有的則將各色花草點綴上一頂頂花帳。這些平凡的部民們並不太關心這些爭鬥,隻是好些人路過被羈押的烈山人時,仍禁不住露出不忍之色。

    黎琅一身盛裝,隨在族人之中,他雙眉緊蹙,遙遙望一眼山熊等人,扔下手中的活計竄進了一頂花帳。帳中一應裝飾分明便是少女深閨,明鏡鑒紅燭,羅帳掩妝台。黎琅甫一入帳,一股蘭麝馥鬱馨香撲鼻而至,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一時間微微失神。

    幾個叢黎女人圍著妝台前一道倩影侍弄著,黎琅走到跟前,一個叢黎少女啊地驚叫一聲,“琅哥兒,你快出去!”推著黎琅便往外趕。

    黎琅急喚道:“殊己,哥哥有話與你說!”

    那倩影頭上滿插著各色發飾,像一個木頭人一般一動不動,聞言微微側頭,激起一陣叮鈴鈴振玉瓊音。

    “你們先出去,把住門兒!”

    一個婦人忍不住剜了黎琅一眼,莫名道:“阿琅,今時不同往日,你好自為之!”說罷趕著一幹女人邁出花帳去。

    黎琅抿著嘴唇,望一眼帳門前那婦人影影綽綽的身形,自嘲一笑。此時透過銅鏡,剛好可以看到殊己的麵容,黎琅定定地瞧著,不由得丟了魂。

    殊己婉轉的聲音傳來,“琅哥哥,我好看麽?”

    黎琅喉頭湧動,道:“好看!殊己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殊己巧笑一聲,啐道:“你才見過幾個女人,便說這等大話?”

    黎琅上前一把扶住殊己削肩,微微用力,想使她轉過身來,哪知殊己掙了一掙,悠悠道:“琅哥哥,就這樣吧,鏡子裏的我,也是我呢。”

    黎琅忽然啊地一聲,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了,急道:“豢羊部的人怎麽來了!烈山這下可糟了!”

    殊己歎道:“我也被蒙在鼓裏呢,看來此番望河對烈山是誌在必得了!”

    黎琅有些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問道:“那該怎麽辦呢?總不能看著熊叔他們被殺了吧!”

    殊己沉思片刻,忽然問道:“琅哥哥,你當真要淌這趟渾水麽?”

    黎琅決然道:“他日烈山待我以仁,我黎琅當還之以義!”

    殊己微微點頭,道:“既是如此,你何不趕去烈山搬救兵來,若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定能將這些人解救出去!”

    黎琅道:“我也這有此打算,隻是族長那裏,尚需殊己你替我遮掩!”

    殊己道:“事不宜遲,你快去吧!族長問起,我會替你圓說!”

    黎琅嗯了一聲,道:“那麽…我就去了!”

    殊己不說話,黎琅返身望帳外行去。殊己忽然喚一聲“琅哥哥!”黎琅急忙回過頭來,殊己幽幽地道:“答應我,不要逞強,報完訊後,走得越遠越好!”

    黎琅一愣,眼圈便有些紅了,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返身快步出帳。

    良久,殊己才從鏡中的光影中回過神來,她輕喚幾聲,帳外那婦人走到跟前,殊己輕歎一聲,道:“去知會黎重那匹夫,黎琅已經去了…”

    那婦人皺眉叱道:“殊己,族長尊諱也是你能叫的?”

    “啪”的一聲,殊己反手一巴掌打在婦人頰上,這一巴掌下手極重,那婦人吃力不住,撞翻了一側幾案,一枚纖細的掌印著即浮現出來,婦人撫著臉頰,氣怒已極,尖叫道:“你敢…”

    “再敢囉嗦,就剜了你的舌頭!”殊己冷厲地打斷她。

    那婦人聞言打個寒戰,生生將後半句話吞回肚裏,隻是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兀自恨恨地盯著殊己的背影。

    卻說黎琅出得帳來,心憂山熊等人莽撞,不等帶人來援便發難突圍,又怎麽敵得過豢羊氏的精卒,須得使其安心方可。於是佯作漫不經心,踱到烈山眾人處,覷個空當對山熊低聲道:“熊叔勿慮,小侄這便去搬救兵!”

    山熊雙目微閃,向他輕輕點頭。

    午時將至,烈山寨裏響起了悠揚的號角聲,明確地傳達出烈山人不屈的意誌。

    何瑁一雙深目泛著冷光,向丘真午拱手道:“真午大人,您看…”

    丘真午怒哼一聲,手中皮鞭重重抽向胯下盤羊。一人一騎絕塵而出,眨眼便至烈山寨門前。寨牆上響起驚呼,倉皇射下一叢叢羽箭。丘真午大袖連揮,鼓蕩出沛然勁氣,將羽箭盡數擊飛,陡然大喝一聲,身形自盤羊背上騰起,直取烈山牆頭。那胯下盤羊哀鳴一聲,化作漫天血塵。

    數名勇士持矛搠至,丘真午吐氣開聲,連發數掌,將長矛盡數折斷,勇士們四下仆倒,身形扭曲,眼看是不活了。丘真午拂袖一掃,將眼前血霧散去,一片青銅巨斧倏然攻至,直取他麵門。丘真午眼前一亮,讚道:“又是一柄好兵器!”輕飄飄一指彈擊在斧麵上,那持斧的烈山勇士隻覺胸腹一陣鼓蕩,哇地一聲噴出一道血箭。

    “猖狂!”左近一聲怒喝,山魯合身攻至,與丘真午戰在一處。二人躍下寨牆來,一路毀塌垣牆無算。

    丘真午一招一式淩厲無匹,山魯小心翼翼與之周旋,不敢稍稍分神。丘真午見狀,問道:“你的族人們呢,藏在哪裏了?”

    山魯不理會他,全神貫注拆著招。丘真午右手揮刀直取,左手於腰間彈出數道刺耳勁氣,山魯大驚失色,扭身便躲,隻聽噗噗幾聲,腰間皮裘已被穿透,幸而未受傷。丘真午一擊不中,攻勢再疾,口中兀自調笑道:“小心了,你若死了,我非得夷你全族不可!”

    山魯強按下胸臆裏上衝的氣血,手中長刀有條不紊搶攻一陣,丘真午被迫得連連後退,山魯大喝一聲,“著!”丘真午足下突出一根石錐,刺在他胯間,若非閃避及時,後果不堪設想。即便如此腳下也是一陣踉蹌,被山魯抓住機會,在他胸前劃開一條口子。

    丘真午吃此一虧,忍不住怒嘯連連,疾拍數掌,山魯匆匆以盾支絀,奈何雄渾真氣透體而入,絞得他胸中激蕩,連噴幾道血霧。丘真午得勢不饒人,一腿將山魯踹飛出去,撞塌一堵石牆。

    “竟敢傷我!”丘真午捋開胸前衣襟,隻見胸膛上一道寸許長血線,勉強可算破皮,然而山魯一道真氣卻由此透入體內,震得他氣血翻湧。

    山魯倒在石礫中,灰頭土臉地掙紮不止。丘真午獰笑一聲,揮刀便取山魯脖頸。便在這時,隻聽得從旁傳來一聲低問,“你要去哪裏?”那聲音婉轉迷茫,仿佛凝情探問。

    丘真午腦中一旋,步子便有些不穩,急忙扭頭看去,隻見石屋上不知何時立了一個黑衣女子,手持一支白森森骨笛,一張臉隱在晦澀不明氣息中,怎麽也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