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洛陰古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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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陰古渡,乃是位於洛水南岸一座曆史悠遠的渡口。

    據西陲昆吾氏探知,洛水乃是龍脊高地西北方的天河的一條支流,順地勢蜿蜒而南,出高地轉而向東,而後橫穿荒原,乃是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唯一一條終年不竭的河流。其廣可數百裏,河中水流湍急,深不可測,兼之常有大妖出沒,休說尋常人不可泅渡,便是修為較低的修士也隻能望洋興歎。

    相傳萬載以前,人族北來,走到洛水之畔,望之橫無際涯,古賢們痛哭流涕,以為到了北海之濱。幸有姚族人善作機巧器具,伐參天之木,造飛陸之舟,才得安然渡過洛水。之後的歲月裏,人族在北方站穩了腳跟,繁衍生息,日漸強盛,於是又經此南渡,意圖經略斷界山脈之南。

    這洛陰古渡,便是人族當年北上南下的通道。人族於此經營萬載,早已將最初的簡陋渡口,發展成為一座擁有數萬常住人口的墟市。

    古渡建於一處水流極為舒緩的峽灣之上,洛水經此曲折縈紆,方能略減其沛然衝勢,以使來往船隻安然橫渡。洛水每年盛夏都會洪澇泛濫,洛陰墟市立於萬仞高崖之上,始得免去水澤浸侵之禍。

    落日餘暉斜照在崖壁之上,仿佛為古渡罩上了一層金燦燦的薄紗。峽灣底部有曆經數百年開鑿而出的巨大石罅,以供往來行旅上下船隻之餘駐足之用。此時雖然天色漸晚,綿延迤邐的崖岸邊,往來的船卻比平日多出許多,南來北上的人們,都想趕在即將到來的汛期之前渡過洛水。

    順著崖岸行數裏,拐過幾道聳峙的高岩,顯出一處略顯偏僻的泊灣,幾艘破舊的漁船停靠在這裏,幾個漁夫正閑適地坐在船頭嘮著家常,不時爆發出陣陣爽朗的哄笑,他們都是古渡土生土長的漁民,祖祖輩輩都在洛水之上討生活。

    這處泊灣因為地處偏僻,一般很少有行船到此停靠,一些漁民們便引為自用,於此駐泊自家的漁船。整個泊灣都散發著一股濃烈的,好似發酵過的鹹腥氣息,仿佛古渡原汁原味的腔調。

    一個渾身皮膚黝黑發亮的漁夫斜倚在船頭,將一條滿布濃密汗毛的粗腿垂在水裏,悠悠地晃蕩著,一張微微顯露歲月痕跡的闊臉上滿是懶散神色,他裝作對同伴們的言談毫無興趣,兩隻耳朵卻支得老高,不放過一個有趣的字眼。

    此時另外一個相較年輕的漁夫,正在口沫橫飛地吹噓自己勇闖鼉穴的事跡。這個叫阿丙的年輕人,有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和一口光潔閃亮的牙齒。

    “前幾日,我偷喝了一些老爹的酒,醉醺醺地劃著杏花兒…”他用一隻粗糙的大手,無比輕柔地摩挲著船舷,看來“杏花兒”便是這艘小漁船的名字,“向東,大約行了三天水路,到了一處溫暖向陽的灘塗,那裏的蘆葦叢才叫一個茂密,嫩生生的荇菜,便似老劉家閨女的胸脯一般水靈!”

    一個漁夫輕佻地打了個呼哨,怪叫道:“阿丙,要我老馬說,你這故事編得忒假了些。”

    阿丙臉上一紅,爭辯道:“你才編故事!我阿丙要是騙人,就…就…讓我溺死在這洛水裏!”

    此言一出,不止老馬,眾人都是齊齊一陣噓聲。在洛水上討生活的人們,最忌諱的一件事,便是溺水。阿丙年輕氣盛,賭起誓來沒輕沒重,這些最次都是兄長一級的漁夫們,便以噓聲來讓他的誓言作不了數。

    老馬笑道:“咱們一個坊的,誰不知道老劉家的閨女,一副身板便跟男娃子似的,那胸脯別說水靈了,有就不錯了!”

    漁夫們又是一陣哄笑,阿丙臉色更紅,待眾人笑過勁,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無奈道:“好吧,好吧!不說老劉閨女的胸脯了,我到了那處灘塗,心裏覺得這世間沒有比這更美的地方,竟然忘了咱們洛陰墟的那句箴言—不要在陌生的河岸登陸。”

    “那裏的河灘滿鋪著柔軟的細沙,腳踩上去溫潤舒適,好似絲綿一般。我就忍不住躺在上麵,美美地打了一個盹。那一覺可睡得真香啊,便連漲潮都沒把我驚醒。我浸在緩緩上升的河水裏,那河水可真暖和,泡得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是舒泰的,我順著浪頭一蕩一蕩地向河裏滑去,忽然…”

    聽到這裏,漁夫們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就算阿丙所言都是憑空編纂的,也成功地勾起了他們的好奇心。阿丙說到這裏,頓住話頭,眼見眾人不由得上身前傾,兩耳皆高高地支著,心裏一陣自喜。

    “砰!”阿丙忽然高聲叫道。

    眾人吃這一嚇,都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那老馬更為不堪,一個後仰倒在船艙裏,四腳朝天好一陣撲騰。不等眾人怨怪,阿丙一雙明眸骨碌碌地轉著,問驚魂未定的眾人道:“你們猜怎麽著?”

    “怎麽著?”眾人麵麵相覷。

    阿丙眼瞅著眾人一臉驚疑神色,噗呲一笑,道:“我撞到了我的杏花兒!”

    眾人恍然,皆嗐了一聲,直道原來如此。阿丙續道:“要說我的杏花兒比婆娘還親呢,若不是她,我可就被卷到河中央去了。等到爬上船之後,轉念一想,不對勁啊!”

    “哪裏不對勁?”有人問道。

    “哪裏不對勁?”阿丙反問道,“你們說哪裏不對勁?我阿丙在坊間,也算是資曆較淺的漁夫了,比之諸位叔伯兄長,那是自愧不如,你們還問我哪裏不對勁?”

    眾人大眼瞪小眼,皆是滿腹疑惑,那古銅色肌膚的漁夫忽然開口道:“洛水漲的哪門子潮?”

    “對啊!”眾人豁然開朗,一人朗聲道:“咱們洛陰古渡,什麽邪門事都見過聽過,就是從沒有聽說過洛水會漲潮。”那古銅色漁夫聞言,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唇。

    阿丙待眾人望過來,道:“是這麽回事啊!我當時就在心裏打了個突,這不會是遇到龍吐水了吧!”

    古渡漁民都知道,洛水最終向東匯入東海之濱。在以往的歲月裏,便有妖龍順著洛水逆流而上,到古渡興風作浪的傳說。所謂龍吐水,便是妖龍施展神通之時,河水激浪滔天,水箭直射蒼穹之盛況。

    漁夫們自然不信他遇到了龍吐水,若真是龍吐水,便是十條命,也不一定回得來。以往但凡妖龍犯境,必有人族大能於此坐鎮,古渡因此得以保全於悠悠萬載之間。

    大家都直勾勾地瞪著阿丙,盼著他給出答案。遠處傳來嘩嘩水響,一艘輕捷的畫舫緩緩靠近泊灣,那畫舫大小適中,船體古樸雅致,舫身雕梁畫棟,飛簷重角,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的座船。

    眾人回頭望一眼畫舫,也並未太過驚奇,蓋因古渡每日來往船隻成百上千,比這艘畫舫華貴的比比皆是。阿丙掃了一眼船頭,沒有見到艄公,心裏便是一動,咽了口唾沫,繼續先前的話頭,“我覺得不對勁,趕緊劃船離開,剛剛遠出十裏許,回頭便望見水中浮起一座黑漆漆的礁石來,我當時一個咯噔,心道,壞了,遇上大妖了!”

    “鼉獸!”老馬斬釘截鐵地道,好些漁夫都重重點頭。阿丙心有餘悸道:“我當時也不知道那是啥,隻是沒命地劃槳,那礁石分開浪頭,爬上了河灘,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蘆葦叢中。”

    一個漁夫麵有憂色道:“咱們古渡附近,三日水路附近竟然有鼉獸出沒,這可不是小事,得去稟報司渡大人!”

    阿丙吃吃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道:“我一回家就把這事告訴了我娘,她先到老爹的棚子裏砸了幾個空酒壇,然後就去司渡大人府上報了訊。”

    眾人皆是點頭稱善,阿丙眉飛色舞道:“怎麽樣,精不精彩?我阿丙雖然打漁資曆比你們淺,但是奇遇一點都不遜色吧!”

    漁夫們聞言,有的憨笑不已,有的佯作未聞,都不去搭他的話頭,阿丙洋洋得意地看向每一個人,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漁夫們訕笑著,口裏皆敷衍道:“還不差,比我當年稍微遜色那麽一點點…”

    那古銅色漁夫忽然輕哼一聲,沉聲道:“這算什麽,我有一樁遭遇,說出來怕嚇著你們!”

    眾人聞言一詫,都望了過來。阿丙笑道:“老彎叔,你莫不是覺得我有酒沒請你喝,就來拆我的台吧!”

    老彎聳了聳鼻頭,輕蔑一笑,道:“年輕人爭強好勝是好事,不過與我老彎的遭遇想比,還差著那麽些火候。”

    老馬聽他越說越玄,濃眉不由得一揚,為阿丙打抱不平起來,怪聲怪氣地道:“胡吹大氣,跟個後生爭什麽高下。”

    老彎叔嘿嘿冷笑,忽然壓低了聲音,幽幽地道:“鬼哭山。”

    此言一出,漁夫們都為之一僵,一時間都沒了聲響,老馬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哭喪著臉道:“老彎,你可別亂說!”

    奪奪幾聲輕響,眾人循聲望去,便見那停靠在岸邊的畫舫,船頭不知何時立了一個俏生生的少女,一襲青翠長裙,腰際懸著流蘇,青絲如瀑,不著妝飾,隻點綴著幾片鮮嫩欲滴的竹葉。

    “這位大叔,我家主人有請!”少女遙遙一揖,向老彎叔喊道,聲音又軟又糯,殊是悅耳。漁夫們盡皆一愣,老彎更是怔神不已,指著自己的鼻頭問道:“姑娘,你在和我說話?”

    那少女抿嘴一笑,道:“正是,我家主人有請。”

    老彎聞言,登時有些局促起來,問道:“不知你家主人有什麽事?”

    那少女道:“我家主人對大叔的奇遇有些感興趣,特邀你上船一敘。”

    老彎恍然,有些猶疑不決。眾漁夫們見狀,皆擠眉弄眼地慫恿他。古渡的老少爺們兒,都有著一顆風流宕逸的心,誰不想與過路的含春少女發生一段旖旎的情事呢。在眾人眼裏,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老彎忸怩一陣,便憨笑著向畫舫走去了。阿丙滿目豔羨地望著老彎的背影,忍不住直吞口水。

    那少女忽然轉向他,明媚一笑,請道:“這位小哥,不妨也上船一敘。”

    阿丙腦子裏轟的一聲,登時歡喜無限,不需眾人慫恿,便飛也似的奔上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