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鬼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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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俟兩人皆上了船,也自笑意盈盈地進艙去了。駁岸未動,舟楫自移,畫舫緩緩向著河心駛去。漁夫們麵麵相覷,皆是驚詫不已,老馬也算見多識廣,隱然識破了其中的端倪。
“飛陸之舟!”
東夷人向以造船技術見聞於世,所造舟船中,又以飛陸之舟最為神異,其船不僅造型精巧,更有諸多玄奇功用,其中一項,便是不用依仗舟楫船帆便能航行。除此之外,飛陸之舟尚有辟易風浪之能,橫江過海如履平地。此舟以其玄妙,成為東夷人笑傲人族的一大奇珍,向來引為不傳之秘。人族諸部之中,能夠以這種玄舟作為座船者,無一不是鳳毛麟角的人物。
漁夫們自幼生長在古渡,可以說見過世上任何一種舟船,自然知曉飛陸之舟的厲害之處,也更明白能夠乘坐這種船的人,其身份之顯貴,遠非自己這等人所能揣度。因此,大家都有些訥然,便連一貫喜歡插科打諢的老馬,都懨懨地合上了嘴。過不一會兒,那船便消失在河心璀璨的霞光之中。漁夫們見天色已晚,便各自上岸回家去了。
漁夫們剛剛散去,隻聽見得得蹄聲急切,三五騎雄壯無匹的戰馬沿著崖岸疾馳而至,馬上騎士皆身著赤紋黑甲,頭戴獸首覆麵盔。當先一騎身高體闊,到了泊灣前,猛地勒住馬頭,胯下戰馬吃痛之下,竟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一雙赤紅的雙目,顧盼之間,盡是凶煞之氣。
看著沒有一個人影的泊灣,一名騎士甕聲道:“大人,小人看得真切,公子囑咐我等前來迎候的那艘飛陸之舟,剛剛就停靠在這裏。”
為首騎士默然不語地望著水麵,覆麵盔上的狹長的眼縫內射出兩道精芒,道:“你看的不錯,咱們就在這兒候著吧!”
他一發話,餘下騎士便一語不發,靜靜地駐馬河畔。時光飛逝如流水,嘩嘩水聲中,那畫舫乘著最後一片晚霞靠近岸來。兩個漁夫神思不屬地跳下船頭,阿丙差點撞到一名騎士的馬頸上,嚇得他驚叫一聲,正要開口喝罵,被老彎一把拽住胳膊拖走了。
為首騎士看著漁夫們走遠,眼縫裏閃著若有所思之色。他取下覆麵盔,露出一副風霜漸顯的方麵闊口來,向著畫舫雕扃鄭重地一抱拳,朗聲道:“盧熙甲奉恨水公子之命,在此恭迎紅雨大人!”
吱呀一聲輕響,雕扃緩緩打開,之前的綠裳少女當先了出來,甫一見到幾員驍騎,仿佛被無形煞氣一衝,小臉便是一白,暗暗吐了吐舌頭,側身侍在一旁。
叮咚鈴音響起,旁人聽了,隻覺兩耳為之一清。人未至,淡淡馨香已繞眾人鼻端縈紆,騎士們隻覺渾身為之一熱,好似飲了醇酒一般。眼前瑰麗的晚霞忽然蒼白起來,一道緋紅的倩影步出畫舫,瞬間奪走了這方天地間所有的光華。
“有勞盧騎長了!恨水師兄如此盛情,倒是讓紅雨有些受寵若驚。”
盧熙甲一雙虎目隻在紅雨那張仿佛雕琢一般的臉龐上停留了一刹那,便恭謹地低下頭去,“大人說笑了,我家公子時常懷念少時與您同門學藝的那段往事,此番甫一聽聞大人南來,立馬遣在下星夜至此迎候,恕在下多嘴,公子自小矜驕,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在意過什麽人呢。”
那綠裳少女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捂著嘴偷笑,紅雨妙目微慍,柔柔地剜了她一眼,少女兩眼一直,一抹緋色便爬上了香腮,也不知是忍笑不已,還是被紅雨這宜喜宜嗔的一眼看得臉紅心跳。
兩人蓮步輕移,上得崖岸,盧熙甲與騎士們早已滾鞍下馬,侍在一側。紅雨信步前行,雙眼目不斜視,悠悠道:“師兄盛情,紅雨心領了,隻是紅雨在此間尚有一些俗務需要措置,恐怕還要耽擱一些時日。盧騎長身兼守禦關隘重責,又須時常隨侍師兄左右,紅雨不敢為一己之私,延誤盧騎長行止。”
盧熙甲灑然笑道:“此番前來,我家公子早有囑托,大人一日不去天柄要塞,在下便跟在大人身邊一日。”
綠裳少女聞言,忍不住小嘴一翹,不樂意地道:“你是個大男人,怎麽能一直跟在我們兩個弱女子身邊呢?”
騎士們聞言,皆悶悶地竊笑,一副副獸首盔不由得震顫不已。盧熙甲老臉一紅,急道:“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紅雨微怒,喝道:“綠柳,怎敢唐突盧騎長!”
綠柳早已熟稔自家主人脾性,情知她並非真的責怪自己,但麵上仍需做足,當即欠身糯糯道:“小奴知錯。”
盧熙甲麵皮堆笑,道:“勿怪綠柳姑娘,是在下言語不周。然則我家公子拳拳盛意,還望大人不要推卻。在此期間,大人如有差遣,盡管直言,我等粗人別的不會,誅妖退敵還是在行的。”
紅雨聞言纖唇一揚,道:“盧騎長都這樣說了,紅雨若再推辭,卻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一行人順著崖岸緩行,盧熙甲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紅雨說著話,不多時便上了高崖,一塊氣勢磅礴的石碑立在崖前,上書洛陰古渡幾個古字,行筆滄桑厚重,顯然已曆不少歲月。
盧熙甲望了一眼四周,道:“紅雨大人還是到我薑族館舍下榻吧,我家公子早已安排了別有風致的古渡盛筵。”
紅雨搖頭婉拒,“不了,我桃源田氏在古渡尚有一處畫館,來時族老囑咐我務必去落腳,也好傳個消息回去。”原來這女子來自東夷桃源部族,該部首姓為田,乃是蓬萊氏姚族的一大主要分支。
盧熙甲微微一躬身,道:“既如此,在下也不敢強求。”他側頭喚過一名騎士,耳語了幾句,那騎士打馬去了,不多時便引了一乘華美大氣的轅車來到跟前。紅雨盛情難卻,登上轅車離去。
待轅車消失在墟市深處,一名騎士悄然靠上前來。盧熙甲低聲問道:“可查清楚了?”
那名騎士點頭道:“查清楚了。”當下附在盧熙甲耳畔低語起來。盧熙甲一副濃眉越聽越皺,喃喃道:“捕殺鼉獸倒是尋常,打聽這鬼哭山,卻又是為何?”他雙目裏隱現精芒,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意味深長地道:“看來這位大人也不是一個安分的主吶…”
洛陰墟市由若幹街坊構成,這些街坊又是彼此親近的人家比鄰而居形成的一個個生活圈。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因此街坊之間,不僅有大小之別,也有貧富之差。未有墟市之初,北方人族領便遷徙一些失去領地的部族,不遠萬裏到此拱衛古渡。他們的先祖最開始在洛水南岸擇地建族,卻因為太過分散,彼此勢單力孤,抵受不住當地烏蠻部族以及遊散妖族的侵擾,才紛紛放棄部族生活,統一到了墟市之下。墟市既成,五大王裔經過商議之後,決定派遣一名皋荒氏的強大修士坐鎮於此,人稱司渡。皋荒嬴族,精習水戰,在這洛水之畔,正能發揮其一身所長。
歸人坊乃是墟市西首最外圍的一個偏僻街坊,住在這裏的大多是以打漁為生的尋常人族。坊間淩亂地建造著些小木屋,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都晾曬著皺巴巴的魚幹以及水菜。婦女們忙碌地穿行在泥濘的窄巷間,孩童們身上掛著魚骨貝類串成的飾物,打鬧起來當啷作響。
阿丙與老彎並肩走進坊間,老彎腰際懸著個陶壺,隱隱散發著酒香。阿丙有些肉痛地看了一眼酒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他那跳脫的思維,眨眼便轉到了那畫舫裏的綠裳女子上去了。
“老彎叔,你說綠柳姑娘有沒有許了人家?”
老彎有些神思不屬,聽到有人問他,習慣性地點點頭。阿丙登時急了,大聲道:“老彎叔,你怎麽知道她許了人家了?”
老彎被他高聲一嚇,霎時回過神來,茫然道:“啊!阿丙你在跟我說話?”
阿丙心道:“原來是在走神,是了,任誰見了那般貌若天仙的女子,不丟了魂才怪。”
彼時二人進入畫舫,綠柳口稱的主人一直隱在一襲珠簾之後,全程皆有綠柳端茶奉水,侍奉得好不周到。阿丙猛地嗅著鼻尖的馥鬱馨香,一副心神全然撲在綠柳的裙角。
阿丙按捺下心底有些失控的遐思,問道:“老彎叔,你為什麽打死也不跟她們去那什麽鬼山呢?”
“鬼哭山。”老彎麵無表情地道。他眉頭一皺,仿佛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
“對,鬼哭山。”
老彎忽然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著阿丙,沉聲道:“不要再問我為什麽,因為任誰見過那座山,都不想再去第二次!”
阿丙縮了縮頭,有些不太適應這樣認真的老彎叔,“好吧,好吧!不過我可要帶綠柳姑娘和她的主人去找鼉獸的,這真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闖一闖!”年輕的漁夫越說越憧憬,眼裏滿溢著堅毅的神色。
老彎嘟噥了一聲,“隨便你。”埋頭徑直離去。他隻身一人穿街過巷,不多時,便走到一個破舊不堪的棚子前,老彎停下腳步,怔怔地抬起頭,喃喃道:“我不是回家嗎?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正自疑慮之際,隻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殷勤地喚道:“是彎子來了嗎,又想偷喝老頭我的酒啊?”
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散發著鹹魚氣息的老頭懶洋洋地靠坐在木棚前。
老彎擠出一個難看的笑,邊搖頭邊後退,“不是不是!我隻是路過,老爹您老快忙您的!”
開玩笑,上次就是偷喝了老爹的酒,然後就稀裏糊塗地劃船到了鬼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