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孤山始末
字數:4236 加入書籤
洛水洪澇頻仍,歲歲衝刷不止,古渡一帶沿岸險要高峻之地,盡數被夷為平地。因此,古渡千裏之內的洛水南岸,是一望無垠的平川,唯一的高地,也被人族占住,建成了墟市。
世代居住在位居南北要衝的古渡的人們,可以說是實際意義上的,人族最南端的常住部民。扼守人族門戶的斷界山脈諸要塞,因為其特殊性與重要性,不允許任何部族或者族裔在此繁衍生息。曆經過無數磨難的古渡部民們,早已對世間一切稀奇古怪的現象司空見慣。所以鬼哭山出現之前長達旬月之久的天地異象,也並未引起人們的更多關注。直到它成為了古渡所有人的夢魘,人們才開始探尋起,這座十餘年前突然出現的孤山。
一切都開始於那一次規模空前的獸潮。
洛水南岸的荒野比之北岸更加瘠薄,從古渡往南,行出數千裏,遍地可見觸目驚心的溝壑和深坑,這裏曾是人族與妖族激烈碰撞的古戰場。後來妖族因為諸多因素,退回斷界山脈南麓,人族得以前出領地,構建要塞,將紛爭阻隔在五疆之外。荒野不可避免地成為了緩衝地帶。悠悠萬載,飽經戰火洗禮的荒野重新煥發生機,窮山惡水成為凶獸們的樂土。這些凶獸實力強橫,智慧卻遠遠不足。須知王庭出生的眾妖,即便境界低微之時,也有不弱於人族的智慧。而這些凶獸,隻有定寰以上,才可勉強與之媲美。
對於這些凶獸,人族諸王保持著一種含混莫名的態度。原因便在於,這片土地上,還存在著成千上萬的蠻人部族。人族不止一次組織靖邊戰爭,意圖將這些部族斬草除根。可事實證明,這是一件根本無法辦到的事情。蠻人部族以其頑強如草芥的生命力,屢曆重創而生生不息,隻要荒野存在,他們就不會徹底消亡。諸王莫可奈何,隻好對蠻人部族的存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每隔一段時間,就組織一次清掃。以使他們始終處於掙紮求存的邊緣。
當獸潮爆發的時候,古渡以其地理之要,一日夜間便被浩蕩的凶獸群重重圍住。讓人們驚愕不已的,不止其毫無征兆和浩大無匹的規模,還有獸潮整齊劃一的情緒。包括為首的一頭問乾境,十數頭大元境大妖在內,所有的凶獸都處於一種狂亂的狀態之中。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古渡的人們頓生眼花繚亂之感。古渡還未發出求援信號,一群人族強者便如天兵一般出現,將獸潮殺了個七零八落,仿佛他們早就知道會爆發獸潮。有那見識廣博的漁民,揚言在戰場上看到了一座遮天蔽日,光彩斑斕的囚籠,那意味著有一位齊物境的大能,在此施展自己的界域。古渡的人們瞬間陷入了狂熱,這些年荒野極為安穩,已經有好幾百年,沒有看到齊物境的高手出現在戰場之上了。這些人族砥柱,向來隻駐守在五疆各大要塞之中,直麵妖族幾大王庭。
沒有一頭凶獸得以衝進古渡,漁民們做了一回幸運的看客。數月之後,荒野稍靖,徐徐恢複的往來行旅,帶來了四麵八方的消息。洛水北岸也爆發了獸潮,同樣被早有準備的人族強者殲滅殆盡。最猛烈的獸潮出現在斷界山脈北麓,妄圖衝擊各大要塞,其結局不言而喻。
古渡的人們都有預感,定然有什麽大事發生了或正在發生。果不其然,半年之後,一座籠罩在陰影中的孤山,出現在距離古渡不足千裏的荒原之上。彼時古渡附近連日淒風慘雨,一到夜裏,荒野上就陰火粼粼,呼號聲不絕於耳。有好事者前往探查,一個都沒能回來。旬月之後,孤山銷聲匿跡,嚇壞了的人們壯著膽子趕至那片荒野,除了幾座遍布枯骨的蠻人部落,什麽都沒有發現。
此後每隔一段時間,這座神秘莫測的孤山都會現出行跡,爾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次數一久,有人便揣摩起它的規律來,最後卻無奈地發現,它完全是隨機出現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離古渡最近的一次,隻相距兩百餘裏。彼時古渡居民相繼病倒,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去。驚惶無助的人們去向司渡大人求助,司渡大人卻閉門不出,仿佛也避之不及。此後,鬼哭山之名便傳揚開來。
十餘年來,鬼哭山統共現世數十次,每一次都會帶走成百上千的生靈。古渡居民人人自危,並引以為禁忌。
身為再普通不過的漁民,老彎決然沒有料到,自己有一天能有機會直麵這座瘟神一般的孤山。那一天,嗜酒如命的他偏偏與其他漁夫賭戲,一股腦輸光了酒錢。腹內酒蟲發作,躁動難抑的老彎忽然想起坊間的老爹來。老爹自從家人死絕之後,瘋癲之餘,便時常鼓搗些釀造,平日裏自給自足自不待言。他釀的酒可不可口,老彎不知道,但是好歹也是酒。於是便偷偷潛進老爹的破木棚裏,趁著他熟睡之際,偷飲了一壇下肚。
這一飲,便壞了事。
好酒之人,酒量大多平平,老彎亦是如此。那拳頭大小一壇寡酒下肚,便似在腹內炸開了一朵焰火一般。神誌昏沉之際,老彎隻覺憋悶得慌,踉踉蹌蹌到了泊灣,劃著小漁船到河邊透氣兒。老彎酒氣上腦,膽色便壯,糊裏糊塗地便到了河心深水處,彼處暗流激湧,水流極速,豈是這等小船所能駕馭。小漁船載著他隨波逐流,七拐八彎,連馳幾道灘塗,最後拐進一條荒僻的水道。
老彎躺倒在漁船裏,施施然醉囈不止,於周遭變故全然不察。河水中逐漸升騰起幽幽的黑霧,一陣涼風襲來,老彎受冷之下,隻覺肚裏翻湧,翻身扶著船舷欲嘔,然而腹內空空,隻吐出苦水若幹。嘴裏酸臭難奈之下,老彎伸手去掏水喝,始撥開一層浪花,隻見河水隻數尺深淺,望之清澈見底,河床之上,竟然散布著累累白骨。
老彎一驚之下,猝然翻下船去,渾身浸進冰涼刺骨的河水裏。這一來酒意便盡數消去,老彎驚懼不已,在水裏連連撲騰,隻覺有什麽東西死死捉住自己腳踝,望深處拖去。老彎嚇得亡魂皆冒,使出渾身力氣掙紮,好不容易翻上小船,立馬劃船逃走。一眼便瞧見岸邊矗著一座孤零零的錐形山巒。
鬼哭山!
老彎心底霎時涼透,隻覺魂兒也被凍結一般。怔怔地望著這傳說中的鬼哭山,啪嗒一聲,手裏木漿落進水裏也未察覺。那孤山周身籠著一層厚厚的陰雲,隱約隻見一角慘白的岩壁。尖錐之上濃煙滾滾,仿佛活物一般吞吐不定。正自出神之際,身下小船忽然一蕩,老彎登時醒轉過來,低頭便見漁船無風自動。詫異之下,向水裏望去,這一望又嚇得他魂飛魄散。隻見河底的骷髏盡數活了過來,哢嚓聲中,皆聚在船底推著他前行。老彎忍不住失聲驚叫,卻發現喉嚨裏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一股血氣直衝腦門,便昏厥了過去。
老彎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小船裏。可是小船卻好端端地停靠在泊灣。驚魂未定的老彎連連安慰自己,這隻是一個夢。
對於少羽來說,這也是一個夢。
跨越千山萬水,嚐遍人世艱辛,已使得少年漸趨麻木。可是當他見到這座古怪的孤山的時候,一顆心髒仍然忍不住狂跳不止。少羽用力捂住震顫的胸口,喃喃自問,“事到如今,還會為將要發生的事而懼怕麽?”
少羽淒然一笑,“不過一死而已!”
說到死這個字,一股莫名的情緒便湧上心頭來。那是恐懼,又不隻是恐懼。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它仿佛紮根於血脈之中的一頭洪荒猛獸,不時亮出鋒利的獠牙。這座孤山便似一麵鏡子,無情地鑒照出這頭藏匿甚深的猛獸,讓生命還未來得及綻放的少年,不得不坦然直麵。
一滴清淚悄然劃過瘦削的臉龐,少羽一愣,“為什麽哭?”
山承澤曾言,縱是萬般困苦,也不值男兒千金一淚。少羽雖然年幼,又經這許多磨難,不知不覺間卻已變得堅毅起來。
隻是這滴淚來得好沒原由。就像有什麽東西,一下子便觸及了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悲傷。
“還是畏懼死亡麽?”少羽自問。
“大概是吧…”
一聲悠遠的唳叫,打斷了少年的遐思。怪鳥一個振翼,衝上孤山之上的雲霄。此番一路南來,一道無形界障始終將少羽裹在其中,以免他受刺骨玄風之苦。即便如此,每一次衝霄之時,他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心底裏湧出一絲隱隱的快慰來。
身下現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好似陰世的門戶一般。洞口上方飄蕩著一縷縷蓬勃的煙氣,那是幽黑的火焰。“這世上怎會有黑色的火焰?”少羽忍不住自忖。
耳畔傳來呼呼撕裂之聲,怪鳥一個折翼,向著洞口俯衝下去。少羽隻覺周身的血液都漂浮起來,一顆心好似懸在天外,讓他又難受,又快意。怪鳥下墜之速眨眼突破了某個界障,一聲爆鳴自少年耳畔炸開,腦中轟的一聲,他再也抵受不住,就此暈了過去。
洞口的幽炎忽然熊熊燃燒起來,陰森森的火舌一下子裹住了怪鳥,眨眼將其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