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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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玄歡的身影逐漸遠去,最終隱沒在夜幕之中,聚攏在四周的蠻人們越來越焦躁。當騎在頭上的支配者離開之後,蠻人們心底最原始最野性的欲念才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來。

    隱藏在黑暗中的蠻人們,此刻都爭先恐後地從藏身之處跳了出來。他們手舞足蹈,滿布利齒的嘴裏發出尖利的嘯音。一場數年也難得一見的血腥盛宴在等待著他們,這讓每一個蠻人都變得無比亢奮。

    蠻人們蜂擁而起,卷起紛紛揚揚的塵土,向著七零八落的騎士們呼嘯而去。那名僥幸沒有喪命於玄歡之手的飛垚驛騎士很快便被搶在前頭的蠻人圍住,這些蠻人眼裏閃著駭人的凶光,嘴裏滴著黃澄澄的惡涎。那騎士被重重圍住,忍不住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

    見到族裔們如此無狀,山丘上又傳來聲聲氣急敗壞的吼叫。這位聲如洪鍾,底氣非凡的蠻人,顯然是岩魈部族中的長者。他的吼聲中充滿了憤怒和命令的意味,一改與玄歡交涉時低聲下氣的做派。

    蠻人們腳下不停,有許多速度較慢的,甚至手腳並用,仿佛匍匐而前的土狼。那吼聲更加怒不可遏了,終於動起了真格來。他不再重複單調乏味的吼叫,而是以極快的語速,念誦出一段晦澀難明的咒詞。

    洶湧的蠻人大潮戛然而止,所有的蠻人都機警地長起身來,一雙雙尖利的雙耳豎得更加挺立。他們都麵朝向這片丘壑中最高的山巒,在那裏,一個年邁的蠻人現身於充滿神秘氣息的皎白月光中。這個老蠻人同樣穿戴著繁複的衣飾,僅比飛垚驛前現身的祭司簡陋少許。毫無疑問,這也是一名岩魈蠻人的祭司。

    見到祭司現身,幾乎所有的蠻人眼裏都閃爍著狂熱的光芒。似岩魈烏蠻這樣的部族,祭司不僅是實力的象征,更是智慧的代名詞。盡管以絕大多數岩魈蠻人的頭腦來看,他們甚至無法理解什麽是智慧。但這卻不影響崇拜的產生。

    隻有更加強壯,更加接近智慧的存在,才勉強有了質疑的資本。一個體態無比雄壯的蠻人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騎士們,難抑眼底無盡的渴望,他朝著蠻人祭司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暗含不甘的低聲咆哮。

    祭司沉默了一會兒,高大而佝僂的身軀在月光中變得有些朦朧。蠻人強者的眼神越來越堅定,然而就在那自信的光芒噴薄欲出的時候,祭司忽然自喉間吐出一個急促而鏗鏘的音節。那名蠻人強者聞聲頓時神情大變,還未反應過來,便被身旁數十同類撕了個四分五裂。

    鎮壓了異論,蠻人長者的威嚴再無人敢挑釁,他便在萬眾矚目之中,仰起枯瘦的頭顱望著頭頂的月亮,一聲聲蒼涼渾厚的曲調自其嘴裏發出,似潺潺流水一般,流淌在丘壑之間。

    空地上,綠柳掙紮著坐了起來,四周黑漆漆的,空氣中散發著濃濃的蠻人臭味,還有一種奇特的聲響。她辨明了方向,側起耳朵聽了一陣,待聽到那熟悉的呼吸,盡管無比微弱,也不禁鬆了一口氣。

    她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呂傳庚身邊,騎士仰麵朝天躺在一灘血泊中。她剛想開口說話,便被他一把抱在了懷裏,還沒反應過來,兩片薄唇便被騎士狠狠銜住。少女嚶嚀一聲,眉頭微微皺起,騎士嘴邊微生的鋼茬紮得她生疼。

    良久,唇分。兩人相擁無言。

    “你沒事吧?”騎士氣若遊絲地打破了沉默。

    堅硬的甲葉咯在少女細嫩的皮膚上,冰冷而難受,少女一動不動,“不用擔心我,我身上正好習有部族的秘法,可以抵禦很強的攻擊…隻是真氣卻消耗一空,不過呢,過不了幾天就恢複了。”她沒有說出這秘法是以跌落境界為代價,盡拿好言安慰騎士。

    呂傳庚聞言有些不信,又用手在少女身上各處要害摸索了一番,終於將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裏。綠柳被他撫弄得有些意眩神馳,呼吸也變得有些粗重,“盡顧我,你怎樣了?”

    呂傳庚咧嘴一笑,沒所謂地道:“暫時死不了,這傷我倒不怎麽擔心,我擔心的是下個月能不能捱得過燃血之苦。”

    綠柳不滿地嘟噥道:“薑族人喜歡自虐,你一個山陽呂氏跟著湊什麽熱鬧?”她將“山陽呂氏”四字咬得特別鄭重,深怕和落神氏劃不開界限一般。

    呂傳庚搖頭道:“綠柳你有所不知,接蘖術在東夷各部族間皆有流傳,隻是分個等級高下。然而燃血術卻非落神血脈不能施展。我作為一個外姓,能夠被施加燃血禁術,已是千萬人求之不得的幸事。”

    少女聽他說得這般稀罕,一張小嘴撅得更高了。微微夜風帶來斷斷續續的蠻人祭歌,少女定神聽了一陣,越聽越皺眉頭,“這些鬼祟也會唱歌,唱的什麽?”

    “那是蠻人祭司在向它們的神禱告。”回答她的卻是魯大戊。聽聲音遠近,中土漢子就躺在距離兩人不遠的地方。

    綠柳不由得一陣心虛,臉蛋紅撲撲地嗔怨道:“你怎地剛才不出聲,在這裝死人!”一想到她和呂傳庚兩人的纏綿全被這廝在一旁聽了瞧了去,便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魯大戊嘿嘿怪笑,這怪笑惱得少女一顆心似貓爪在撓一般。中土漢子忽然語氣一肅,低聲喃唱著。

    “流離無所依的盤神血裔…”

    “困苦中亦不忘造物神恩…”

    “背道者必將罰罪以雷霆…”

    “這一段聽不懂,直娘賊,蠻人還有口音!”

    “今吾虔誠奉祭犧牲血食…”

    “冀吾神指引迷誤歸正途…”

    “老魯,你瞎咧咧什麽呢?”又是一名騎士的聲音響起。

    綠柳雙眼放著光,“你聽得懂蠻人的歌謠?”

    魯大戊終止了呢喃,道:“聽的懂一些常用語,其它的都是瞎猜的。”

    “你真能聽懂蠻人的語言!”綠柳喜上眉梢,“太好了,我家主人一直想研究蠻語,正愁找不到會家子!這下好了…對了,它們唱的什麽?”

    “哼哼,還能唱什麽。”魯大戊悻悻地道,“這些蠻人膩膩歪歪的,歌謠裏盡是些胡說八道的東西…”他頓了一頓,臉上布滿了陰霾,“那蠻人老王八說,要把咱們當做血食獻祭給他們的神。”

    四周沉寂了一陣,那名騎士忽然放聲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咳嗽不止。聽的人都是心下一沉,大家俱有不俗見識,自能從他的咳聲中,聽出異物的雜音,那異物不是血塊,便是內髒碎片。

    “障目之霾退了!”魯大戊冷不丁地數道。這本是一個極好的消息,然而在這人人自危的情形下,著實難以起到提振士氣的作用。

    “是蠻人祭司,他要全力施法搞那勞什子祭禮,不得不撤了霧霾。”魯大戊繼續分析道。

    “綠柳…”呂傳庚忽然輕聲呼喚,少女側過頭“唔”了一聲。

    “你挪一挪身子。”

    綠柳不明白他要做什麽,隻是依言而行。

    黑暗裏一陣窸窣聲響,一個魁偉的身形掙紮著站立了起來,迎風打了一個嘹亮的響鼻。呂傳庚攀著馬韁勉強立起身來,“所有的戰馬都死了,幸虧我護下了這匹老夥計。有它在,咱們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還有幾個喘氣的?”他朝著四麵連著喊了數聲。除了魯大戊和綠柳外,便隻有咳嗽不止的騎士,和先前險些被玄歡殺死的騎士。

    就剩這麽點人了嗎?騎士們心有戚戚,一時無言。呂傳庚率先振作起來,“人少也好,咱們一並突圍!”

    “你們走吧!”兩名騎士異口同聲地說道,二人先是一愣,接著都笑了起來。咳嗽的騎士說道:“我的髒腑受損過重,即便成功突圍,也活不了多久,不如留在這裏,也好給諸位殿後。”

    眾人都沉默了,沒有人反駁他。魯大戊有些不甘,問另一名騎士,“你呢?還算囫圇個不?”

    另一名騎士沉默了一陣,才悠悠地道:“我剛剛被蠻人圍困的時候,見到了死亡,它動搖了我的意誌…如果僥幸保命的話,我應該會回北方去。”

    黑暗中,忽然憑空燃起了兩點星光,未等騎士們反應過來,星光便迅速地擴散,勾勒出了一個挺立的人形。

    那騎士拄著長刀,渾身燃燒著銀色的火焰,以殘軀顯露著不曾有過的絕代風華。

    “我不想帶著心結老死在部族,索性趁著還有一絲血氣,今日就交代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