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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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鹿山尋人,對蔣釗來說易如反掌。三天之後,他在山麓深處的坳子裏找著了石頭母子。

    簡陋的籬笆樁,院牆一片斑駁。他推門進去,正趕上文芳晴打水出來。兩下裏一照麵,一個錯愕,一個怔忡。

    文芳晴不說話,臉上漸漸生出一股子決絕,轉身就要回屋關門。

    他一個箭步竄上去,胳膊撐在門框上,把她半圈在了原地。

    “先生這是什麽意思?”她回身,聽話音兒帶著氣,“石頭不在,這會兒家裏就我一個寡婦,您上門來不方便。我不虛留您了,還請自便。”

    寡婦倆字咬得清晰無比,他笑笑,發揮性子裏的無賴做派,揀要緊的先打岔,“我就是放心不下來看看,好好的非搬什麽家。你要是怕那群地痞找麻煩,大可不必。我幫你料理幹淨就是,保證不會再有人騷擾你。你看,住在這麽個深山老林裏多不方便,地裏沒法兒打理也就罷了,石頭的學業你總得上心,孩子還小耽誤不得,你忍心看他半途而廢?人家孟母三遷那是為了兒子能讀書有成,你這麽著,可像是有點誤人子弟……”

    話沒說完,她冷冷回眸,“我想清楚了,人貴有自知之明。他既托生在莊戶人家,就不該有那些個非分之想。認識幾個字不當睜眼瞎也盡夠了,餘下的事不勞先生費心。您為人師表,也別難為我一介無知婦人,多說無益,請您回罷。”

    真夠倔的,還一身硬氣。他自忖平日也算巧舌如簧,逢此節骨眼兒倒沒了主意,挪著步子,期期艾艾的道,“那,那什麽,這麽大事兒,好歹讓我聽聽石頭自己的意思。”

    那就等著罷,一杯薄茶,她不陪著敘話。石頭去山裏小溪摸了幾條魚,卷著袖子褲管小跑回來,見了他連手裏網兜也扔了,頓時眼淚汪汪。

    “先生!”孩子迎上來,搓著兩手大約想往他懷裏撲,“您怎麽來了?我……學裏都還好麽?我,我都想您和大夥兒了。”

    一句話沒說完,看見母親走出來,他立刻停下了話頭。

    “你聽聽,孩子心裏還是惦記上學,”他站起來,溫聲笑道,“照我說呢,你也別難為他,往後還是回學裏上課,住的遠些不要緊,一早一晚我負責接送,這樣你總能放心些了?”

    他笑容柔和,石頭滿眼期待。文芳晴不是鐵石心腸,沉默半日,歎了口氣,轉身回屋去了。

    這頭兩個男人拍掌作慶,石頭崇拜的看著他,“先生真厲害!我娘那麽難對付的脾氣,都能被您說和動了。您放心,以後我保證認真讀書,認真聽您指示。”

    他投誠,一邊笑著眨眨眼。蔣釗心道,這小子果然機靈,拍拍他肩膀,老懷大慰的點頭,“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孺子果然可教也。”

    此後風雨無阻,蔣釗說到做到,親自負責接送石頭上下學,簡直不能再殷勤。他也拿捏分寸,隔上三五日,趕天氣不好的時候才進屋略坐坐,並不多逗留,見了文芳晴也是謹守禮數,一點都不造次。

    人心是肉長的,他做成這樣,文芳晴不能無動於衷。何況他有層出不窮的小花樣,見天兒帶些新鮮吃食玩意,隻說是順路順手而已。待來年桃花開了,不忘折幾枝含苞欲放的,笑著建議給屋子裏多添點生氣。

    她不攔著,找個土定瓶插好花枝,默默看了一會,忽然淡淡道,“我是個寡居的女人,不適合這樣妖嬈的花兒,先生以後不用再費心思了。”

    他蹙眉,“你才多大?不滿三十罷了。何必把自己弄得死灰槁木一樣?故去的人有靈,自然盼著你能過得好。”

    她不言聲,半晌忽然扭身往裏間走。他跟上去,看見她站在了亡故夫君的靈位前。

    他立在門旁,遠遠望著,見那上頭寫著陸昭兩個字。原來他前夫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是音同義不同。他一笑,這何嚐不是一種緣分?

    這是她頭一回帶他來看靈位,想必是有些話要說的。他主動些,上前拈香祭拜。才站直身子,便聽她說道,“蔣二爺是痛快人,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高攀不上。其實該叫您一聲東家的,您身份地位在那兒擺著,也許隻是圖一時新鮮,也許是覺得我們母子可憐。但天底下可憐人多了去,我們有手有腳的不需要人額外照拂。至於新鮮,大概是瞧著我總一副冷麵冷心的模樣。其實我這人獨居慣了,自先夫下世,我也漸漸忘了該怎麽對人笑。實在對不住,並不是您想的那樣,欲擒故縱的手段我沒有,也和您玩兒不起。”

    果不其然,她心裏有芥蒂更有誤會,說開了倒好,他知道症結也能對症下藥。

    他頷首,一臉嚴肅正經,“第一,我不是和你玩,要說我這人看上去不大認真,我承認。但老話兒也說了人不可貌相。其次,要說可憐你們,我還真不是那麽有同情心的人。何況活了三十年,是憐憫還是喜歡,我心裏分得清楚。”

    她目光微漾,他看在眼裏,接著說,“至於什麽高攀不上的話更加不必說。你當我是什麽人?又為什麽會來白鹿山?得虧從前的大魏朝亡了,不然我還是朝廷欽犯,一輩子進不了關,見不得光。在此之前,我混過西北起義軍,幹得都是掉腦袋的勾當,殺過人也被人追殺,沒有你想象的什麽好名聲好身份。眼下是有幾個錢不假,可那又值什麽?刀口舔血半輩子,到了今天才明白,我其實也想有個家,安安穩穩的,和一個人攜手相伴,陪著她一起到老。以前我沒遇上這樣人,好容易遇見了,不爭取就放棄,那我前頭這三十年可就真白活了。”

    她聽著,臉上線條柔緩下來,看看他,才又轉頭看看香煙繚繞的牌位。

    “但說實話,我心裏有他,一直都有。我們是少年夫妻,彼此愛重。他待我是實心實意的好,我一直覺得,這輩子再也不能遇上比他更好的人。蔣二爺,一個女人心裏總存著另一個男人,這事兒對誰都不太公平!我不能接受,是不願意傷害你。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忘記他。”

    多奇怪,她當著他的麵,表露對前頭人的情誼,任是哪個男人都不樂意聽罷?興許弄明白了就真的知難而退了。可他不是,這些話即便她不說,他也隱約猜得出。

    不覺得有什麽不好,反倒是這份長情讓他甚為動容。一個堅強的,懂得愛和珍惜的女人,不就是他願意浪蕩半生,蹉跎歲月,最終也要等到的人麽?

    他坐下來,安穩的笑了,“我明白。實話說,這樣的你才更讓我欽敬。咱們年紀都不小了,我之前的事兒興許你也聽過。我是個浪子,有過幾段露水姻緣,算不得多幹淨。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是認真的喜歡,可惜她心裏沒有我。不諱言,我到現在也沒徹底放下,這麽說罷,倘若她有需要,一句話的事兒,我還是能為她赴湯蹈火。你瞧,咱們倆是不是有點像,都是這麽固執,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自嘲一番,他解嘲的笑笑,“日子還得過,有些珍視的感情放在心底,時常翻出來回味,我能理解。要說我對你一見鍾情或是愛得死去活來,那都太誇大了。但我知道你是個懂感情的人,因為愛過,才更加知道珍惜,你說對麽?”

    她咬著唇不說話,心裏早就溢滿了感動。如果他說得都是真的,那她一定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三十歲的寡婦,還能得到這樣的眷顧,會不會圓滿得有些過了頭?

    心裏有計較,難免會患得患失,她小心的問,“可我不光忘不了他,還有和他的孩子,石頭……我,我不能隻顧自己,沒爹的孩子已經夠可憐了……”

    他聽出有門,騰地站起來,走到她麵前。看著她的眼睛,含笑搖頭,“我這人不大喜歡小孩子,石頭年齡剛好不大不小,我們素日裏也算投緣。我是他授業師傅,和父親也不差什麽的,你看我們相處得多好,關於這點你大可不必擔心。”

    她被他的目光籠罩,有點無處可逃,“那……那我歲數可不小了,我怕……我怕往後耽誤了……耽誤你,萬一子息上頭……”

    他笑出聲,滿不在乎的打斷她,“我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上頭有大哥,大哥膝下已經有兩個兒子,蔣家的門庭不必靠我振興壯大。你不用操心這些個,隨緣就好,無論有或沒有,我待石頭都會始終如一。”

    承諾可信麽?她不知道,不過至少他肯坦誠相告。其實相信誰還不是一樣,難保都會有風險,婚姻何嚐不是一場賭局。賭得贏賭不贏,就看自己的命。

    隻要他能容下她,容下她心裏存著對另一個人的懷念,她就知足了。

    蔣釗要的是一個家,一個能讓定下心來,感受溫暖踏實的女人。三十歲的人,沒有那麽多衝動和熱情,但卻更清楚自己適合的路,適合的人,明白自己究竟要過怎樣的日子。

    他向大哥大嫂,沈寰顧承一眾人攤牌。蔣鐸曆來事事都聽他的,這回忽然抿嘴不語。好半天才望著地下,猶疑道,“非得,非得找個這樣人家麽?你看你又不是沒有別的選擇。我,我不是說寡婦不好啊,但萬一她命硬,這這總得考慮周詳罷?”

    蔣釗揚唇笑笑,還沒作答,白音搶先呲噠起來,“這話我不愛聽啊,什麽沒說寡婦不好,你心裏壓根就是覺得不好!扯那麽多八字命硬的全是借口!我還不知道你,心裏一向寶貝弟弟,我看就是公主許給他,你也照樣覺著虧得慌,哪個能配上他啊?是罷?可你得明白,人家兩情相悅,自個兒挑中的錯不了!我告兒你,還真別拿人家寡婦說事兒,你自個兒媳婦是什麽出身?說出來還不如寡婦呢,你好意思的麽!”

    她舍得下身段說自己,蔣鐸聽著一萬個心疼,忙不迭的擺手,“別別,你這是什麽話,我哪兒有瞧不起人家的意思,絕對沒有。你這嘴裏也越來越沒顧忌了,可不能胡說,回頭再叫孩子們聽見……”轉頭看看,幸虧那幾個小的都不在跟前,撓撓頭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不對啊,你是什麽出身了?明明是好人家閨女,嫁我的時候清清白白,再溫柔賢淑不過的……”

    這個憨人呐,用得著抓住一句話較真麽,白音使勁瞪他一眼,方才讓他悻悻閉嘴。於是眾人都沒了意見,剩下的就是張羅喜宴喜事。白鹿山多少年沒遇喜了,大人們尤可,一群孩子自是一個比一個興奮。

    小登科的日子,蔣釗和文芳晴都還算鎮定。鬧了大半天,回到屋裏,挨著坐下,看著紅燭溫暖的光暈,找到相濡以沫的感覺。

    她是過來人,有一種獨到的福至心靈。坐在床沿上,彼此拉著手,她笑問,“你從前喜歡的人,是三嫂子罷?”

    他沉默片刻,頷首說是,“被你瞧出來了,不過你放心,我早就沒有別的想法兒。她過得很好,我心裏隻覺得寬慰,說白了,喜歡一個人,自然也希望她事事順遂。你都明白的,對麽?”

    是,她點點頭,笑了笑沒再說話。按說愛是全心全意,也是不容分享的獨占,可他們又不一樣,都是經曆過刻骨銘心的人,純粹的情感隻能一生一次,錯過了,也沒什麽可抱怨的。

    能與子偕老,是俗世間圓滿的福分;能在心裏留一份空間給曾經心愛的人,又是難得的,真真正正的自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