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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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五晚上的月亮,正大光亮。

    也不知為什麽,沈寰近來頗為嗜睡。說是在葡萄架下擺酒賞月,才喝了兩杯,眼皮已經開始發沉。

    “這麽倦,該不是生了什麽病症罷?”她不無擔憂,手搭在顧承膝上撒嬌,“大夫給不給瞧瞧?”

    根本不用號脈,看麵色白裏透紅,健康得很。顧承順勢抓過她得手,還沒切脈,先笑起來。

    “樂什麽呀?笑得像個狗尾巴草!”

    他不接茬,看著她打哈欠,幹脆扶她起來。她不依,搖著頭望星空,“這麽好的月色,就不讓看了?害我早早打發了青虹小霜,還指望今兒和你好好把酒話西窗呢。”

    “明兒看也是一樣,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他手臂環住她,笑著捏她鼻子,“你不是問我才剛笑什麽,我在想,你該不會是……又有了罷?”

    她一激靈,人瞬間振奮了,“不能夠啊,你的藥不管用?不是老吳親手調的方子麽?哎,我可不想再生了啊,說好的一兒一女我都兌現了。自打懷了小霜,我這腰就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尺寸了,足足粗了兩指!這麽大犧牲你彌補得過來麽?回頭變成個水桶,看你怎麽抱得住!”

    說著一臉質疑,眯起眼睛審視他,“那藥,不是你和老吳串通好了騙我的罷?”

    他無奈的看她一眼,就差仰天長歎,“這麽不想生孩子?為什麽呢?青虹青霜你不是也打心眼裏疼愛,再添一個也許更其樂融融……我有時候真覺得孩子長得太快,每個可愛好玩的階段都隻是一瞬,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越想記住反而會越模糊,多遺憾呐,如果咱們再有個孩子,我一定從他在繈褓裏就為他畫像,每個月畫一張,一直畫到他長大……”

    他暢想著,眼睛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你覺得呢?聽上去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哪個新生的孩子能那麽乖巧,四平八穩躺著讓你畫?寫意也就罷了,工筆且有的折騰呢!

    她聽著,隨口打個哈哈,轉頭瞧他,突然心生好奇,捋著他可以入畫的刀裁鬢角,笑道,“我隻想看你小時候的樣子,可惜沒留下畫像,要是能讓我見見小純鈞的模樣兒,倒是件挺有趣的事兒。”

    他摸摸鼻子,笑了笑。扶她在床上坐好,打水盥洗,不過一刻鍾,她沉沉躺倒抻了一記懶腰,就此闔眼睡去。

    秋日陽光明媚,銀杏黃了,被日頭映照得金燦燦。沈寰有些迷茫,因為發覺自己正站在熟悉的街麵上。店鋪林立,人潮湧動,入耳的京腔京韻,那麽熟悉又那麽真切。

    這是京城,而且轉過一個巷子就是顧家小院所在的胡同。她環顧四下,再一次確認自己身處的位置,然後盯著腳下的影子,默默發問,究竟是夢還是真實?如此清晰,可她怎麽會一下子就回到千裏之外的故地?

    下意識往顧宅的方向走,才進胡同口,赫然覺出不對,那棵槐樹好像變細了?從前一人粗的樹幹,如今伸臂可以抱住!

    莫非樹還能越活越年輕?!眼前的一切都透著一股子詭異,她正思量不明白呢,忽然聽見一陣孩童呐喊,五六個半大的小子從胡同那頭冒出來,跳著叫著,一窩蜂奔到一棵棗樹下頭。

    她瞧著,孩童們對站在遠處的她熟視無睹,隻是合計著怎麽摘光樹上熟透了的青棗。一個十一二歲大的擼胳膊挽袖子就要上樹,動作不算麻溜,隻因為那棵棗樹有點細弱,樹幹上實在也沒什麽下腳的地方。

    正鬧哄哄的,餘光突然瞥見牆頭上露出個小腦袋,衝著那群頑童打了個呼哨,“哎,別爬了,我有辦法兒。”

    聽動靜有點稚嫩,聲音不大勝在琅琅清脆,頗有幾分熟悉的感覺。她轉頭,瞬間怔住,差點當場石化在原地。

    這牆是顧家的牆,那臉分明是顧承的臉,隻不過是小了許多,充滿了機靈和活潑,清嫩得能掐出一汪水來!

    是小時候的顧承,看樣子也不過才十二三歲。她驚呆了,一時又激動又迷茫,難道這是做夢,可這夢也太真實了些,小顧承的一顰一笑,分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一臉茫然間,他人已經翻身騎上牆頭,雙臂搭著一塊凸起的石磚,兩條長腿一蹬,利落的跳了下來。

    拍拍手上的灰,他朝那群孩子走去。眾人見了他都笑著打招呼,勾肩搭背的一派熟稔,有人叫他三少爺,他立馬搖頭,笑嘻嘻的讓人家改稱他一聲三哥。

    敢情打小就喜歡聽人叫他哥啊,也是,家裏的老兒子,下頭沒有弟弟妹妹,平日裏可不沒人喊他哥麽!

    她站在那兒沒挪窩,小顧承正四下張望,瞧見她微微一愣。她以為他會像其他孩子一樣對她視而不見,沒成想他雙眼彎彎,衝著她頷首,和悅一笑。

    宛若清風徐來,撲麵有花香,這一笑秉承了他一貫的誠摯善意,呈現在尚顯青澀的麵龐上,純淨得動人心魄。

    誠然他並不認得她,可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心下一片喜悅,抱臂倚牆繼續觀望。他說有辦法夠樹上的棗兒,果不其然的,從袖子裏拽出一把長劍,便是素日掛在他屋裏的那一把。稍稍踮起腳尖,以劍輕擊樹幹樹枝,不一會兒青棗兒已落的一地都是。

    真有他的,寶劍原來還能做這個用。男孩子們一陣歡騰,忙著撿棗兒。他彎腰隻拾了幾顆,用汗巾裹起來,一點沒有貪多的舉動。

    “三哥,跟我們摘榆錢去罷。”

    “不了,老爺太太歇中覺了,回來醒了就該找我了,我不能走遠。”

    “三哥真沒自由,幸好你家老嬤兒睡得實,要不跳牆都有人盯著……”

    “三少爺家是大戶人家,規矩多。”男孩們說笑著,不見挪揄,倒是挺遺憾他不能和他們一道去騁馳玩樂,“三哥沒吃過榆錢飯,回頭我娘蒸好了,我給你捎點,悄悄的,交給你家門上的小廝。”

    小顧承眼睛亮亮的,拍手說好,“一言為定啊,你可千萬別忘了。”

    孩子們跑遠了,沈寰見他把長劍塞回袖子裏,以為他要翻牆回去,不料他轉身,看向她,隨後步子輕快的朝她走過來。

    “吃棗兒麽?”他攤開潔白的汗巾,笑容溫暖,“您是住在這附近?還是來找人啊?”

    麵對陌生人還這麽友善,舉止溫文有禮,她很滿意,隨口道,“我要去城西白雲觀,迷路了,小兄弟你知道該怎麽走麽?”

    “啊?可這是城東,您怎麽走到反方向來了。”小顧承一臉疑問,“要不咱們去街麵上,我給您指路罷。”

    她笑笑,說不急,揀了一顆棗嚐起來,“我剛到這裏,還想四處逛逛,街上有什麽好玩的沒有?”

    他眨眨眼,想了一瞬,嘴角上揚,“有,我請您吃糖葫蘆去。”

    小顧承領著她往大路上走,之後慷慨大方的買了兩串糖葫蘆,還很是體貼的告訴她邊走邊吃容易沾灰,領著她找了個僻靜的胡同,席地坐在樹下,坐下之前不忘幫她把地上的浮土吹了吹。

    太有趣兒了,一切像是做夢,可夢裏的人溫雅的笑著,一如多年以後。

    “你叫什麽?”她咬著冰糖,喀嚓一聲脆響。

    他吃得快,嚼完嘴裏最後一顆山楂,滿足一笑,“我叫顧承,顧念的顧,承諾的承。您呢?”

    無聲的笑笑,她想起第一次問他的名字,他就是這樣說的,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隻是在他眼裏,她現在應該是一個成年婦人的模樣,大他許多,所以他很規矩的稱呼她為您。

    她於是成心逗他,“我叫沈寰,你叫我一聲姐姐就行。”

    小顧承明顯一窒,轉頭瞧瞧她一身打扮,心裏腹誹這是該叫嬸子罷,還姐姐呢!?不過他向來不願意讓人為難,想了想,果真乖巧的叫了一聲,“沈姐姐。”

    這便宜占的太容易了,沈寰禁不住偷笑,接著問,“你今年多大?”

    “十二。”他回答。

    她心中默算,點頭道,“還有八年……”

    再過八年,他二十,她十二,那是他們相逢的年紀。可小顧承不明白,看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完全一頭霧水。

    身邊這個女子有點古怪,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他好心問道,“沈姐姐,你是剛來京城麽,去白雲觀是祈福還是尋人啊?”

    “我啊,”她滿心的狹促,咬著糖葫蘆,信口開河,“都不是,我不用祈福,因為我本身就是神仙,去那兒是為瞧瞧觀裏香火如何,順便考校一下觀主修行夠不夠飛升的標準。”

    玩笑開大了,小顧承側目,喉頭動了動。虧得他為人厚道,愣是勉強忍住才沒問出那句,姐姐你確定自己腦子沒毛病?

    沈寰佯裝看不見他的訝然,她玩興正盛,歪著頭道,“不信?那你問我,往前倒五百年,往後推五百年,世道如何天下什麽樣兒,我都知道。”

    小顧承已經開始有點後悔了,怎麽沒事招惹了這麽個神誌不清的主兒,瞧著可是好模好樣的。他幹笑兩聲,自覺實在問不出什麽。

    “沒有問題啊?”沈寰長歎感慨,按捺住想掐他臉蛋的*,那麽清透細嫩,年輕貌美,不調戲簡直對不起老天安排的這一場美夢,“看你年紀輕輕的,怎麽對人生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誰說沒有,隻不過是不想和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探討上下五百年罷了,哪兒都不挨哪兒。小顧承再度默默腹誹,卻還是無奈的問,“姐姐真是神仙?”

    “當然,如假包換!其實該讓你叫我一聲神仙姐姐。”

    小顧承此刻真心覺得,他在自家門口撿了一個失心瘋且非常令人無語的女子,內心的後悔,根本不足以用言語形容。

    正糾結是立刻丟下她跑遠,還是留下來聽她滿嘴跑舌頭。可架不住她笑吟吟盯著自己,好像就等著他開口詢問。

    不得已,他哦了一聲,扶額半晌,靈光一現,“既是神仙,該當見過不少仙友了?請問灌江口二郎顯聖真君,究竟長什麽樣兒啊?”

    這下輪到沈寰無語了,這什麽鬼問題,他嘴裏說的人是誰?她隻聽清二郎兩個字,莫非是二郎神?

    小顧承沒扭頭,餘光看見自稱神仙的人一臉錯愕,忽然又有點不落忍。他是自打認識字起,就差不多無書不讀,偏生記性奇好,過目不忘,雜學旁收起來毫不費力。尤其對書裏英雄好漢的花名貫口,所用兵器大小重量,幾乎每一樣都能如數家珍。

    可一般人誰知道二郎神楊戩的仙號全稱究竟是什麽!這問題委實有點難為人。

    他過意不去,很體貼的追問一句,“那,那哮天犬是公的還是母的,這個姐姐總該知道了罷?”

    什麽?頭頂好像有烏鴉掠過,嘎嘎叫著,十分晦澀難聽。

    沈寰終於知道什麽叫尷尬,輕咳兩聲,“我和他們不大熟,那個,回頭問了,有機會再告訴你……”

    小顧承別過臉,微微一笑。清潤柔和得嘴角牽出一個漂亮的線條,某人看見,禁不住已經十分想要上下其手。

    可待了這麽會子了,這小子竟然連她的美貌都沒讚過一句,這不合常理啊,難道是此時此刻還沒開竅?

    她不滿的哼了一聲,小顧承沒搭理。她隻好又哼了一聲,他咽了咽唾沫。她幾欲抓狂再哼一聲,他終於無奈的轉過頭來,眼神柔和,雙唇微翕。

    “姐姐……你……”

    不錯,終於上道了,下一句該是你生得好漂亮,她誌得意滿,頗感欣慰的笑了出來,靜候她的少年開口說出對她的溢美之言。

    “你臉上沾了一大顆冰糖……”

    今兒頭頂上的烏鴉可真多,嘎嘎嘎叫了不停!沈寰無語望天,抬手默默拂過麵頰……

    “那什麽,姐姐,我出來的時候差不多了,該回去了。你看,我給你指的路,你還記得麽?要不,我再告訴你一回?”

    依然如此古道熱腸!看來這助人為樂的習慣是自小養成的,她決定忘記剛才那段小小不然的窘迫,轉而在內心讚揚她的少年,身懷的那些令人感動的美德。

    起身拍拍衣裳,她其實還沒和他待夠,“你經常溜出來玩麽?”

    小顧承點頭,想了想又搖頭,靦腆一笑,“偶爾罷,母親不讓我和街麵上的孩子瞎混,我也隻能趁著他們不注意,溜出來閑逛一下,主要是我睡不著,從來不歇午覺。”

    沈寰了然,七歲看老,這話不假,原來覺少的毛病也是打小就有。

    倆人朝街上走,胡同口一樹秋海棠開得正好,她故意停下步子,拈花湊到鼻尖,都說海棠無香的,可她忽然想驗證一下,當然其實隻為拖延時間和他多待那麽一刻。

    小顧承很給麵子的留步等她,看了會兒,忽然輕笑出聲,“姐姐,你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個典故。”

    她斜眼看他,內心狂喜,洛神?姑射仙人?這小子終於上道了,她不動聲色地揚眉,示意他說下去。

    他摸著鼻翼,不經意露出幾分頑皮,“我想起,猛虎嗅薔薇……”

    一口老血卡在喉嚨,她憤然拋下花枝,怒問,“我看上去有那麽凶麽?”

    是啊,不光很凶,簡直是麵帶煞氣,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氣勢淩人。小顧承不由倒退兩步,訥訥點頭,“這個,這個,神仙嘛,當然與眾不同些,姐姐隻是看上去比較嚴肅而已,而已……”

    太不象話了,她竟然被十二歲的少年調戲玩弄!不找回場子她何以夢醒,何以麵對那個成年之後經常被她戲耍的顧承!

    迎著他走過去,她滿麵含笑,“小顧兄弟,今日有緣相會,我要謝謝你請我吃東西,陪我說話,給我指路。不能無以為報,我便告知你日後的一件大事,你聽好了。”頓了頓,眼泛精光,唇角含笑,“再過八年,你二十歲的時候,將會遇到你未來的妻子,你救了她,從此以後緣定三生。”

    她說完,仔細盯著他瞧,看他從愕然到茫然,再到麵皮一點點泛紅,目似明星清朗,臉龐白裏透粉,真是好看得一塌糊塗,羞澀得難以言表。

    她一陣竊喜,到底滿足了,可惜不能太孟浪,不然真的要上手捏一捏,她的少年美貌可愛,純善中帶著靈動,可謂誘人無形。

    小顧承可沒想這麽多,隻是越發覺得這位姐姐腦筋不大對頭,他看著她,還是笑得關切而溫和,“這樣啊,多謝姐姐了。我先走一步,你記得我指的路啊,先往南走兩條街,然後再向西走大概三四裏就到了。嗯,你確定知道哪兒是南,哪兒是西,對罷?”

    有不知道東南西北的神仙麽?天上似乎又有烏鴉飛過,京裏的烏鴉真是多到討人嫌。她撇嘴,點了點頭。然後看著他一笑,轉身離去。

    “哎,我知道你一點不信我的話。”她忽然想起什麽,得意的笑起來,“可我知道你的小字,你叫純鈞,對不對?”

    這招管用,他猛地站住,回過身來,“你,你怎麽知道的?”

    清澈的眼睛,有驚訝也有驚喜,她展顏,燦然一笑,“我是神仙啊,記住了,我們還會再相見,下次見到你,我就叫你純鈞。”

    她其實還想說,下次見到我,一定要認出來,那會是在你二十歲的時候。

    可惜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像是有股力量卷住她的身體,她奮力掙脫不出,隻得被帶著離開,離開那個流淌著溫暖陽光的午後。

    再睜眼,卻又回到自己的床上,與睡時沒有兩樣。身旁有輕柔綿長的呼吸,是她的純鈞,安穩的躺在那裏。

    他是放鬆的,麵容恬淡,與少年時相比,臉上確實多了些歲月的痕跡。不過他性情平和,不易動怒也不常急躁,這樣的人不顯老,過了而立之年,仍然和二十出頭沒什麽分別。

    她貪婪的看了好半天,才又蹭著他,逐漸依偎在他身上。

    他睡眠淺,察覺出她在動,朦朧的問,“怎麽了,睡不著麽?”

    “不是,”她搖頭,吻著他的側臉,有澀澀的胡茬,聯想起小顧承細膩光滑的皮膚,不禁一笑,“你還記得十二歲時的事兒麽?有沒有遇見過什麽特別的人?”

    他神思迷蒙,被她的問題弄得有點懵,想了好久,連眉頭都微微皺起,“沒有罷,我不記得了,那麽久以前的事……”

    莫非真的隻是夢一場?她有點悵然,搖著他的手臂不甘心的再問,“真的沒有麽?你再好好想想。”

    他沒睜眼,但確實在想,半晌忽然笑了笑,“確實不記得了,十二歲那年秋天,我生了場大病,等病好了都入冬了。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個月,醒來之後那段時間怎麽過的統統不記得。怎麽了,忽然想起問這個?”

    原來如此……或許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她方才回到了過去,看到了年少的顧承,清澈明亮,剔透聰明,與人為善,助人為本。她的純鈞,從前到現在,都是一個懂得照顧別人,沒有迂腐氣,卻有寬容心的好人。

    “沒什麽,”她笑容滿足,貼在他溫暖的胸口,“純鈞,這輩子能遇見你,是我人生裏最大的幸事,我當真是世上最幸運的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