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徐平

字數:4792   加入書籤

A+A-




    鄉村古路是西晉時候修的,這些年打仗的打仗,斂財的斂財,根本沒時間管這條屬於官家的道。要說能有這條道,還是豪奢之家修出來的,不然人們還有更近的道走,畢竟這條路是為了照顧官家車馬,平常人都不曾走的,哪怕是商販,也不曾來這麽個小村子做買賣。

    從官道的岔道口往西走上幾百步,便是徐家的宅子。嚴格來說不是宅子,因為整個地塊的基礎是一片池塘,後來徐家人使金買通官員,盤下了這塊本屬於漁人的地產。然後請來當地幾十個有名聲的工匠,發動足足五百人,將這足足有一個體育館大的池塘硬生生造成了曲徑通幽的深宅大院。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徐家定居漢中已經不知多少個年頭了,雖說這些年來,徐家不曾出現什麽天引之才,但也平靜度過了不少混亂的年代。聽徐平說,他家祠堂前的老樹已經有二百多歲了。啥樹種,他也沒見過,隻是偶爾聽他爺說,說等徐平長大了,那棵樹的頂兒就能從他們的院子裏看到了。

    徐平的娘信佛,但是因為祖訓,不敢明著信,暗地裏讓兒子捏個泥人兒,掛上塊首飾,披上一塊兒老太爺那討來的紅錦,權當是佛像了。

    那個年代,大戶人家不信佛的。因為信佛需要貢金銀。至於為什麽要用金銀塑佛像,也不知道是哪個時代,誰開的先河,反正就這麽流傳下來了。

    家族勢力之所以稱為勢力,不僅要在當代能挺得住風吹雨打,還得經受得住子孫後代的考驗。地底下藏金銀,便是他們對於整個時代的理解。

    信佛與傳家相違背,就在金銀這兒。北朝的風氣也受南邊影響,畢竟北方打來打去的都是胡人,巴不得漢人投身佛門,驅禍避世。這樣能少很多精力在治理上,專心打仗,他們都在想能一統天下以後,再把這些假裝信佛或者過於避世的人們從佛寺裏麵趕出來,讓他們重新投入生產。

    而南朝則更加瘋狂,梁武帝蕭衍三番五次舍身捐佛,有了君主的帶動,南朝光是僧人尼姑便有五百萬人。但似乎佛家的寵信也不是那麽足,在侯景南渡的那一年,八十多歲的蕭衍錯誤跑斷了侯景的野心,從而引狼入室。整個梁朝仿佛失去了佛祖的寵愛,不僅兩代人葬身侯景的狎恨中,還葬送了王謝兩個家族及近百萬的平民。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不存在的,就像狗子所在的這片荷塘邊的涼亭裏,夏日的高溫雖然不如後世這般瘋狂,但卻也炎氣漫天。不過由於有了這個亭子便有了驅散熱氣的地方,也有了比佛家更充足的清淨。

    徐家的老爺子退居幕後,專心看著兒子接受家族的事業,默默無聞地偷著自己不足年餘的歡樂。

    誰做皇帝?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的使命,早在他不惑之年就已經看清了,延續子孫後代,無愧於先祖。外邊天崩地裂,我自巋然不動,即便是天下換了西域侏儒做皇帝,也是漢人的天下,行的是漢家的規矩,走的是漢家的官道。

    每次狗子都能遇到安享天年的老爺子,從這個涼亭一次又一次的走過,甚至還會問這個天資聰穎的小小人兒,他還能不能再見到這個宅子再次擴建的場景。

    狗子哼著哈著,奉承話必須會說,而且老年人的馬屁很好拍,直來直去就行,人老成精,但有些話反而不計較了。

    最開始狗子本沒想過會遇到徐平,因為徐家雖然隻有下等世家這麽個比量,但光是和狗子同年歲的孩子可就有二十七八人。過去那時候生育率低下,皇家生養還得夭折不少,何況民間的生養。大家族重視傳承,拚命生養既可以當成政治條件,自然也可以母憑子貴,所以一個真正的大家族,兒孫數百也是常事。

    後世的人們時常驚訝於古代二十歲不到的平均年齡,其實這裏已經算上了夭折和戰亂。活到六七十歲的人,比比皆是。但是哪個不是傷痕累累,又哪個不是滿手鮮血?

    易子而食,無非四個大字,但是其中的血淚和無奈,能有幾人體會?

    狗子確實是為了求學,才去扒徐家的牆的。這個年代的書籍還很全麵,如果有幸讀到已經失傳卻很重要的書籍,那是非常幸運的事情。甚至於有的書籍能推翻上千年的理論和觀點。

    徐平是狗子最好的朋友,不是因為他倆臭味相投,也並非高山流水遇知音。

    能遇到徐平,狗子也沒想到。而徐平也是第一個把他的粗布麻衣當成平常人家的子弟看待,而不像他人看傻子一樣,嗤之以鼻。

    饒是如此,心性作為世上最重要,卻也是最不重要的事情,被聖人耳提麵命,被匹夫拋諸腦後。

    徐平沉默寡言,不善於人交談,但是每每談及家國大事,就立即展現出他對事情獨到的看法和斷事神準的本事。

    對於吃過糟糠,睡過豬圈的狗子來說,這種人不是天啟之才那就是老天扯犢子了。狗子前世用了十八年才明白自己該幹什麽,而這剛剛算是後世青春期的孩童,竟然抵得上他三年用功的寒窗苦讀。

    狗子實際年齡都三十歲了,後世三十歲的人,已經分出兩個層次了。一種層次是坐在那到處吹牛b,說自己多麽多麽厲害,實際上不過是條狗,隻是為了為了麵子活著。另一種層次便是內斂,開始有了自己成熟的那一麵。工作、家庭都開始走上正軌,更有甚者已經跨入頂級行列,開始人生的新巔峰了。

    因為這次投胎穿越的原因,兩種人他都沒能當上,不過卻偶然認識了這個讓他終身難忘,並且帶有真正經天緯地才幹卻少小沉默寡言的朋友。

    素書所言,君可以倚以為立也?”

    狗子一愣,徐平就站在他身後,突然被問這麽一句,可能誰都會驚慌一下。

    此話怎講。”素書,留侯張良立身之本。但是後世聽說這本書的人卻不多,能憑借素書成事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小有所成可以探討一下,成家成國,則隻能追說到張良本人。

    徐平安安靜靜地坐在涼亭石凳子的一角,呆呆地望著池塘裏明暗蟄起的風波,雙手擺了擺衣袖,如同仕女一般放好雙手,才肯說話:“狗哥對素書深解,為何不對外說?我爺也時常問我你曾經說過什麽,我有時仔細琢磨你這麽做可能有你自己的道理,我便以沉默應對。”

    狗子將腳放在石凳上,一另條腿則擺動在空中,偶爾蝴蝶飛過,卻漫不經心。

    人非生而知之,如果知道了,一定不能張揚。人皆善於嫉妒,這是天性。即便是你我,在遇到比你我有能耐的人的時候,下意識的反應,也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嫉妒。隻是我們能克製,他們不能,所以爭名奪利,鷸蚌相爭。”

    徐平點點頭,嗅了嗅鼻子。然後說道:“前幾日官家又來征人了,我家兄長和我三舅也被征了去,現在就在東雍州和秦州做官。”

    狗子笑了笑,點點頭:“平常的做法,也隻不過是這般攀爬,若要登天,除非一步,不然便是長久的苦挨。我們得找個機會,不然永遠都會被人壓在身下,動彈不得。有道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要翻身做庖廚,還得多些靈巧。”

    實際上這話不過是安慰,徐家欣賞的不是狗子的才能,如果不是引出了徐平這個隱藏在家室裏的天才,徐家宗長何必把二人放在一塊兒,甚至兩人偷偷跑出去玩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管二人來去。

    天下家族一類同,南北如一丘之貉,誰得了勢也不曾饒恕過誰,五姓七望,高門豪奢,門楣高秀,天下人皆以娶其家女子為榮耀。

    狗子甚至知道周、齊兩國的中層官員,為了娶世家女甚至願意效法吳起殺妻,隻不過不是為了求將。

    但是豪門大宅的陰暗麵,又何其汙穢。那後山裏槐樹下埋下的屍體,又有幾具是說的上姓名的?無非是癡言妄語罷了。

    狗子見過後世的小姑娘們為了躋身豪門做過什麽,那不是年輕人的瘋狂,卻是坑殺自己的行為,甚至還成為了效仿者亦步亦趨的典型。

    天下誰人不肮髒,隻不過大家都清楚自己的行為,從未挑明罷了。

    兩人交錯落座,卻再無人言語,似乎夏日的熱浪打消了兩人說話的心氣,久久不語。

    就在這時,徐平的同輩兄長,路過這個亭子,仿佛嬉笑一般,拍了拍狗子的後背,摸了摸他身上曾經為徐平穿過的舊衣裳,似乎意圖玩味。

    狗子卻並未言語,繼續望著池塘的荷花和水中的遊魚,暗自傷心。

    徐家兄長似乎也有要事在身,並未理會狗子這般無禮的表現,悄悄地離開了亭子。

    徐平打了個無聊的哈欠,緩緩問道:“狗哥兒這時在想什麽?”

    狗子頭也不回,眼神直矗矗的,仿佛看透了碧綠的池水一般,繼而回過神來,緩緩答到:“我需要一個契機,無論那個世道,總得有伯樂,才有人人驅策的千裏馬。如果我等不到,縱然丈二金身,力大無窮也不能有任何施展。”

    徐平點點頭,正欲開口,卻忽然看見自家妹妹悄悄地跑到牆的一角,探出小腦袋,不知在看著什麽。

    狗子和徐平順著妹妹的目光望去,隻見一隻蝴蝶,輕輕地點在荷葉上,隨風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