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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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48年,四月。便是西魏大統十四年。
四月天氣乍暖,偶爾有日子忽然熱上來。關內雖然冰霜未撤,卻給人一種多衣則甚熱的假象。平常人家受風忍寒的,對這種天氣並不在意,大戶人家則不同。五百年前便從西域傳進了的木棉作衣法,雖然木棉這種東西對於後世的棉花抵禦風寒的效果來說九牛一毛,但也是當時豪右世家有錢的象征。
徐家的孩童們努著嘴嫌棄這厚重的木棉衣,一旦天熱了,便抓住機會,想趁娘不注意,偷偷脫掉這身臃腫,棄掉這身難看。
趙跣狗冬天的棉衣是徐家給做的,趙家裏止兩個人,親族散盡之前,聽說是有家室淵源的,但世上最可怕的,不過時光。
徐家家大業大,多添兩件,還能少得了什麽。
每到冬天,鄰裏便羨慕趙家的生活,而狗子的娘穿著因為兒子而帶來的榮耀,滿心歡喜。家裏平常的活計都是不讓狗子做的,便是因為眼前的實利。
其實這些個年代裏一直有官員假惺惺地跑到鄉村勸學,然後留下一點點的紙與毛筆,便在自己的功德簿上記下:某年月,勸民桑蠶稷黍,得糧十萬斛。某年月,勸民官學,民從善如流,鄉村學者達數百。
實際上,狗子所在的村子自打秦朝末年開始就斷了官學鄉集。此後七百年間,人們都沒聽過官學這個東西。
人們有沒有條件學是一回事兒,願不願意則是另一回事兒。如果學了不能直接做官,便是九天仙女再次下凡授書,也沒幾個人有興趣去翻那幾頁破紙。如果上學送錢送棉衣,那便是搶破腦袋,也要拚命擠進官學的大門。
狗子的娘以前常常埋怨狗子不務正業,家裏沒了男丁,兔崽子還不學手藝。每天張木匠家收了個小徒弟,李瓦匠家招了個童工。他娘就扒在門邊兒羨慕的緊。
那時的女子沒有禁足一說,況且家裏的情況也不允許什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家裏的擔子落在你的身上,你咬著牙也得活下去,雖然人們不堪重負的時候,每每都說不想活了,可是到了這時候,有誰放得下眼前的生活,去尋找轉世投胎的方法?沒有外力逼迫的自殺,那便是輕生,雖然人們對外力的理解程度不同,但是結果都是一般的。
狗子不想學手藝,那些東西學了確實是一輩子的東西,但是如果不肯鑽研,加上鄰裏鄉親使錢請來修補東西。今天修個桌子,明天補個板凳,長此以往,就失去了對手藝的一種追求,一種能達則兼濟天下的追求。
眼下的日子,過的還不如前世來的瀟灑,這副小身板兒,更是不堪一擊。風寒在這個年代是會要人命的,即便是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前些日子徐平中了風寒,可著實嚇了徐家老祖宗一跳,甚至遷怪自己和兒子們做了錯事,昊天降下罪來懲罰這個幼小卻有才氣的孩童。老太爺思揣是不是自己的命數已過,隻不過偶然間偷了自己孫兒的命數,才讓他苟且到這個時候。
沒有佛像就現鑄,沒有檀香就現買,家裏能動用的人手人脈都要用上,州郡裏的大醫能手都請過來,央求能遮天一眼,留下這個後代,讓他為這個家族多做一些貢獻。
狗子也不得不給好朋友祈命,甚至於和徐平親密接觸過度,也染上了風寒。
不過郡裏有個大醫,善於張機(字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於是親手做了幾碗嬌耳湯,不過三日,兩人便好了傷寒。
老太爺似乎受到驚嚇過度,加之年老體衰,不過旬月,也病倒了。家裏人都以為這是老祖宗求天顯靈,實際上大相徑庭。
狗子作為後世人當然會弄嬌耳湯,嬌耳就是餃子,不過裏麵的餡卻得用羊肉和辣椒。羊肉暖胃,辣椒驅寒,如果風寒感冒,用此法行事可比得上十副中藥。當年張仲景便是用這個方法救了千萬人的性命。至於狗子後世的曆史老師說的什麽餃子是閑人閑出來的,不敢苟同。
事情不大,風波不小。從這件事能讓人琢磨出不少意思,就像天下大事,本來沒有多少意思,卻平攤了那麽多負擔,做到很容易,但因為路數太多,反而不得道理。
狗哥兒,今日開春祭祖,順便也要出去踏青郊遊,你跟我來吧!”徐平罕見地用書信的形式邀請狗子,搞得僮仆很是尷尬,有事直接口話不就得了,難不成兩個小家夥之間還有軍國大事?
狗子躬身拜了一下,仿佛接到官府文書一般,然後抽出一張壓疊很好的紙張來,沾著冰霜未去的墨汁,回了兩個大字:等我。
僮仆捧著連封皮都沒有的兩個大字,一臉懵逼的回了徐家。
徐平還是那麽乖巧,雙手疊在雙腿上,一板一眼,說他像處子,但腰背挺直,目光炯炯。說他蓄勢待發,卻平添了些許的陰柔。
看了這兩個字,徐平點點頭,沒表示什麽,當下收拾起筆墨紙硯,準備出門。
這短對話叫“陰書”,六韜三略中曾專門介紹過,用幾乎不相幹的對話來傳達其中的機密,而陰書本身也便是著實陰了世人一次。看似簡單,實則不然,隻要對話中暗藏兩人的殺機,其中效果便已經達到。
狗子知道世上有大事發生了,但是自己接觸的南北曆史不算太多,實在想不出除了玉壁之戰以外,還有什麽大事發生。
眼下三國交錯盤亙,各方勢力明暗交接。看似沒有關聯的兩件事情很容易引在一起,而後發生碰撞。南北朝曆史,上承秦漢,下接唐宋,如果不清楚跨度長達一千年,乃至一千五百年的曆史,就無法理解這個時代為何會如此。
而狗子的長處就在於此。
綜合實力,從來都不隻是知識那麽簡單;讀過曆史,不代表知曉人心。知曉人心,又不代表能做大事。一切都要有一定的準備,方才能做出一定的成績。
狗子早就磨刀霍霍,畢竟他是以三十歲的真實年紀在感受這個世界。有時候甚至不得不裝作孩童玩耍的樣子,暗自傷心。
初春三月草長鶯飛,而之後的四月,卻似乎略顯蕭條。沒了花瓣,卻強填些許露水,放眼望去,隻有綠色蒼翠,蕭條著時間。
徐家一眾拜過了先祖,享用了祭品。敲過十聲有餘的銅鍾,用過大鼎中沸騰的湯食後,攜兒帶女,拉成長長的一隊,緩緩路過那經過煞冬凍過的官道故柳,慢慢進發……
徐平本來靦腆少言,平時私塾裏先生問話,也是通紅著臉,半天也支吾不出來幾句子雲師篇。卻偏偏與狗子在一起談笑風生,無拘無束。
徐家的老祖宗遙遙望著兩個瘦弱的少年,似乎眼睛裏得精光隨著歲月愈發耀人,甚至超過生存的渴望。
狗哥兒,今日讓你隨我踏青,實是有大事發生,方才不得不用陰書召你。”徐平走起路來仿佛農家女子一般,卻又有些風流雅士的韻味在步伐之中,眼睛緊盯著狗子,而不是道路。
狗子笑笑,很是輕鬆:那你應該執一柄羽扇,學一學武侯丞相,這樣才相討論大事的樣子。
徐平抽出隨從背囊裏的羽扇,沒有仙絕飄飄,卻擋住了自己的嘴,細聲說道:“侯景渡江屯兵壽陽,而今竟起兵反梁,攻殺建康。聽說他放棄壽陽直取建康的主意,是王氏王偉的謀略。”
狗子歎了口氣,沉痛道:“蕭衍老了,不能再見當年了!”
說來說去,可能有些可惜沒能生在梁朝做武將,畢竟盛者漢人,敗者漢人。但是心底卻依舊依戀北方的故鄉,倒並非有什麽後世淵源,隻是北方其實一直都在漢人手中,未曾離斷。如果再給狗子一次機會,讓他重新選擇一次重生穿越的地點,他依然會選擇西魏漢中。
近水樓台先得月,哪怕是想要拯救這個時代,從北方做起,也未嚐不是件好事。
狗子亦是用手遮住自己的小嘴,輕輕說道:“人嚐稱侯景跛奴,勢同小兒而已。然而我卻認為,侯景是個梟雄!”
徐平點點頭,似乎很能理解狗子的話,而後側頭問道:“侯景他日如何,狗哥兒可有謀略?”
狗子有些愣神,那遠處的鳥兒還在沐浴那偶然的暖春,蟲蟻似乎也爬出地表,開始迎接生機了,但狗子的眼裏卻隻有寒冬未退的蕭索。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難不成要告訴他,後來的梁武帝蕭衍因為偏信偏聽,以自己的旨意,退了勤王的軍隊,被侯景活活餓死在了建康的台城?
那道旁的楊柳,都是徐家栽種的,種下的第一天,郡裏官員都一一到齊,一本正經地點頭哈腰。
狗子搓了搓手,順著春風歎道:“錢是好東西,隻是不能不與他人分享,有了別人的湯,才會有自己的肉,如果吃不到,就得硬搶。”
二人正要深入研究梁的命運,老祖宗身邊的僮仆望著這裏奔了過來,長長的隊伍,家家戶戶的鬆鬆散散,族內遠親,也摻雜其中。
那僮仆縱然已經五十出頭,卻仍然是童子的稱呼,不敢逾越,望著隻有他身高一大半高度的徐平,竟躬身下腰,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腦袋埋在腰間。
老祖宗請平公前去。”說著還扭過腰身,用自己的帶著僮帽的腦袋頂對著狗子,“祖宗也請趙家兒郎同去。”
二人對視,刹那便讀懂了對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