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從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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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53年冬,官家下了命令,讓天底下所有世兵,無論老幼,通通到各自州郡下的軍府報到。
趙烈斜挎著行囊,手裏握著長矛,身上別著一個很是誇張的護心鏡,很是難看。不過沒人在意他的形象。
送行這天徐平沒有來,狗子知道他在發脾氣,發他兄長的脾氣。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徐平也希望能把他留下來。但是天不遂人願,他兄長莫說說話,就連送禮的機會都沒有等到,上邊就已經發了軍令聚集天下世兵了。
戰火漫天的世界裏,莫說男歡女愛,就連兄弟情義都那麽得淡薄。被箭矢一衝,就煙消雲散了。
趙烈望著路這一頭的徐家一眾和娘。又望著路另一頭的蜿蜒曲折,心中忽然回想起前世的那條小路,就是這般模樣。那天的天氣也和今天很是相像。就連那灑滿餘暉的夕陽遲暮,也一如當日那般。
說不清,道不明。趙烈前世的路怎麽走過的,已經徹底忘記了,那些鮮花與落葉的凋零枯萎,隨著春夏秋冬的一幕幕夕陽,銘刻在他心底的某一個角落。
那偶然的悸動,仿佛還有一個前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前世。那個時光,那個從內心深處最激動的顫抖,似乎是屬於那未知的時光的?
有人說他的手掌兩個橫紋是掌握軍財大權的,左手兵權,右手財權。這兩個大橫紋,將來吃喝不愁。
可是他的想法屬實和別人不一樣,當天底下所有的青少年都把人山人海形容成黑社會,隻有他形容那是爭霸天下的軍隊。當人們為了十塊八塊擠破腦袋的時候,他卻寧願花出去一百以求得安心。這就是橫紋的作用?他卻更願意稱此為心胸。
他忘了回頭,忘了招手,忘了娘給的幹糧沒在背後的行囊裏。他忘了讓他們給徐平帶話,忘了告訴他們我一定會回來。忘了一切的一切,從那三世情緣中找尋著不一樣的東西。
人莫不是真的有前世?他已經有了兩世,饒是如此,卻仍舊半信半疑。那夕陽正對著他,他要走的那條漫長的道路就在正前方,就在夕陽正對的前方。
很享受,那種感覺,很奇妙。
偶然間的那一回眸,寧靜的村莊,古老的宅院,座落在那一片一片蒼茫的崇山峻嶺之中,一切都變得那麽遙遠,仿佛真的是人生中第一次離開家鄉,那種漫漫旅途的距離感,走出了鄉愁……
也許他不知道,當他踏出去的第一步起,一切就都改變了,也許,隻有那個冒著嫋嫋炊煙的小村莊,永遠畫中吧……
西魏的一切,都是為了穩定而生,別無他求。東益州也是有佛寺的,就坐落在東益州治理郡城裏最繁華的地段。那裏的信男信女,紛紛夾花帶葉地前往拜謁。有功名的求利祿,有美妻的求男童,絡繹不絕。
東益州是北魏時候的名字,宇文泰治理天下很難得心應手,所以還是那時的名字,那時的郡縣劃分。
城東的大門口就是世兵報到的地方,領了軍服就得往東走,去城外三十裏的大營集合。而趙烈卻從西邊來,又擔心找不到路,直接從西門進了城,本以為兩點之間線段最短,哪知道一個大佛寺硬生生截斷了去路,還得從城北繞過去一大段,方才能到東城門。
如果說這佛寺大如後世足球場,也就還自罷了,它竟然把一座假山囊括了進去。那假山從城裏幾乎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見。那麽高的假山,應該是人為的。
這人力物力,得多少錢?
換成糧食又會養活多少人?
這種事情,望而生畏,人世間如同自然界搏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人如果生來沒有危機感,那他一定是世家的子弟,生來什麽都不缺。趙烈前世就對很多事情感到莫名的恐懼,他不像那些青少年一般,恣意妄為,總覺得這個世界很友好。
當他辛辛苦苦做個小職員撒了文件,一個衣著華麗,前呼後擁的大老板一腳踩在他散落的文件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啥叫畏懼了。
出人頭地?那是一般人的想法,這個世界的昏暗如同浩淼的宇宙,光亮隻有那轉瞬即逝,類似於夜空中的閃電,電光火石。他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要麽快刀斬亂麻,要麽就同流合汙,沒有既什麽又什麽的決定。
眼看天要黑了,趙烈身上沒帶什麽錢財,畢竟他是野外露宿的,沒想過可能會困在城裏的事情。現在帶什麽錢都不好用,帶足金的銅錢虧的是自己,不足的人家又不收。別的人家都用糧食交易,可是遠行的人哪能背著糧食走來走去?
一個明年才堪堪十四歲的少年,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就意味著這種人很好宰,如同羔羊,三言兩語就能騙得暈頭轉向。趙烈前世遇到過太多次了,見怪不怪,一個子兒不花,就是對誘惑最大的拒絕。
這個年代是不能露宿街頭的,為了治安,城內外不僅有嚴格的戶籍製度,還有類似於宵禁的製度,到了夜裏還在外頭閑逛,那就是形同強盜,抓了就殺。
有的行坊(客棧)老板站在門口誘惑著過往行人。他有自己的職業眼光,看人很準,趙烈把護心鏡取下來放在行囊裏,隻手提著長矛,他就知道是個士兵。
當趙烈走過他的店門口,他還故意看著別處說道:“城北的大門申時便關,你這麽走來不及的,不如……”
然而還未等他話說完,趙烈已經開始跑了。哪怕是在城牆根底下熬上一覺,也比困在城裏的好。就那麽幾天時間,不能像後世的青年出遊一樣,寧願苦了爺娘的那點錢,也要讓自己逞足門麵一般。
他花了一個銅板買了幾個小小的炊餅,繼續奔跑。已經一整天都沒喝過一口水了,這個年代,去哪裏討口水喝都不合適。有時候遇到逃荒的人家,還得攀談一陣。這種情況還好,東益州的山賊都打著反胡的旗號拉山頭,萬一遇到,聽說是世兵當下就得砍了。
兩天的行走已經很快了,並非徐家不給騾馬,也並非徐家小氣不給錢財。這種時代,有錢的人走在路上,就好像一個足足一百斤重的銀餅在向山賊強盜招手。而騾馬這種東西,到了軍營必然會被那些官員貪墨,你帶著還不如不帶,空空一身去,省得人家打你的主意。被人盯上了你還覺得軍營黑暗,不如上層社會來的好。
人們的向往其實就是無知,天宮也有血腥殺戮,而地府的門前一定是一片繁榮。誘惑就是如此,沒人能跳出這個很簡單的圈子。
城北大門要關了的時候,夕陽直直地照在甬道裏,那寬大的足以容下十幾個人並排走的道路,撒上了紅色的餘暉。
趙烈是最後一個出城門的人,那些守城吏都很奇怪這個小孩子的想法,他的身高還有沒他手裏長矛的一半高,這也是兵士?
那些等待世兵報到的人申時的時還沒到,就已經撤走了。趙烈必須得在東門口附近忍一覺,估摸著要到辰時以後的點兒,那些官吏才會慢慢擺過來。
東城門往東有個小樹林,地方不大,雖然是冬天,但是樹林茂密,隱蔽性很好。這年代什麽飛賊強盜都有,直接睡在官道上的話,第二天起來衣服都得沒了。
餘暉落日,遠處的官道上跑來一群人,行色匆匆。乍一看還以為是強盜之流,帶刀捉槍的,很是凶煞。
趙烈很鎮靜,並沒有什麽逃跑或者其他的動作。因為他看到一輛馬車,前麵是三匹馬拉的車,清一色的白色,連塊黑色的斑點都沒有。
在這種夕陽將落的餘暉裏看的很清楚,他讓在一旁,準備等著人家過了,再繼續走自己的路。
那些僮仆清一色的製式服裝,在奔跑的時候很是好看,長袖連衫,好像趙烈前世看到的戰國壁畫一般,很是靈動。
為首那人手持長戟,一看就是常年廝殺戰場的武將。他遠遠看到一個孤獨現在官道旁的人,心中很是警惕。還未等走到那人身邊,整個隊伍便漸漸停了下來。
請問……”趙烈仰著頭看著那個甚是強壯的武將,麵沉如水。“現在是幾時,那城門可已經關閉?”
趙烈回答道:“現在剛過申時不久,城門已經關閉有兩刻鍾了。”
那人對著冗長的隊伍揮了揮手,慢慢向城門口進發。趙烈盯著那豪華的馬車,看著那四匹白馬健碩的身姿,感慨萬千。
就在這時,那馬車裏的主人忽然掀開那厚重的氈簾,向外輕輕那麽一瞥,刹那之間,兩人的眼光正對在一起。
趙烈的臉努力地跟隨匆匆而過的馬車保持著一個姿勢,而那個女子,卻再也沒能露出一丁點足以讓他再次衝動的容顏。這是趙烈第一次厭惡天邊的晚霞,竟然連她驚世的一麵都看不清楚。
官道上的車轍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氣夾雜著塵土,仿佛在告訴這個少年,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他呆呆地望著城門的方向,歎了口氣,慢慢地走向那片樹林,忍著冬天的嚴寒,睡上一覺。
那行囊裏的護心甲,凍得散發涼氣,他的頭枕在上麵的時候,仿佛枕在冰冷的石頭上,也仿佛枕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