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江陵之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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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爭的創傷不在帝王,而在於尋常百姓。兩國猛士打來打去,武將帝王勾心鬥角,但是何嚐想過百姓?

    蘭陵蕭氏的兒孫都聞訊遷走了,臨走還和北方世家裏韋、鄭、房、王世家一起喝酒吃肉,這杖打的如同兒戲一般,說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實際上不過是兩國世家開的玩笑。玩笑大不大並不要緊,要緊的卻是百姓的命。

    南北世家互相之間都掌握著對方國家的信息,甚至可以說這場仗,已經內定了勝負,剩下的,也隻不過是有沒有第二個哭池的事兒了。

    然而,百姓何辜?軍士何辜?

    城內百姓多達幾十萬,難不成隻為了一次早有預謀的權宜,而傾覆了天底下的生靈?

    不過這一切跟年幼的趙烈沒什麽關係,也扯不上什麽仁義道德。他能做的,似乎也隻有眼前的殺戮。

    前軍一直在抵抗金水與火油的雙重刺激,幾個井欄與塔樓都在瘋狂射擊,而那些躲在城牆暗磚裏的士卒手裏的弩矢卻絲毫碰不到魏軍的弓箭手。

    射程太短了,下邊全是重盾,人們頂著重盾在下麵鋪設雲梯,有的陷坑甚至還沒填平,就有士卒踩了上去,直到被戳碎了骨頭,方才察覺出不對。

    城下亂箭穿心,城上也架不住敵人弓弩太多,甚至那些神臂手專門射殺那些負責倒金水火油的勇士。那些人無法用盾牌木板遮擋,最多隻能人為遮攔,之後的命運,就全看老天給不給了。

    城下的先鋒拚命呐喊著什麽,眾人埋了頭拚了老命地往上頂。眼看金水火油都要用盡了,卻依舊不能阻擋魏人半分。

    城上的主將喊到:“我大梁的兒郎們,生死存亡的時候到了,為了家國,為了皇帝陛下……勾槍!全部給我上勾槍!!”

    那些士卒紛紛將三米有餘的勾槍拿出來,拚了命地勾那些魏人的盾牌。但凡勾掉一個,就馬上有人射箭,亦或是投擲火油罐、拋灑金水。

    魏國先鋒的盾也被勾走了,眼看就要挨了澆,趁著最後時間抽出自己腰間的長刀,怒吼道:“有進死,無退生,大魏國,萬歲!!”

    那些猛士也紛紛拋下盾牌,發了瘋一般往上狂衝,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還有防護。城上那些士卒看到魏人如此瘋狂,拿出放在後邊的連弩,對著人群就是一陣猛射。有的魏人豁出去,拚了命地往那些射箭的人身上撲,但是由於弩矢的近距離勁道太大,還沒跳到一半,就掉下了城牆……

    那一聲聲的慘叫,根本無法影響人們廝殺。城下還是那樣人頭攢動,仿佛是送死機器,亦或是好像根本沒看到那些掉落的屍體,很安靜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趙烈一直在射箭,他的手甚至因為一張一合而徹底麻木。他甚至感覺好像把一輩子的箭矢都射盡了,兩個胳膊再不停下,接下來的幾天,根本就拿不了東西。但是他每次看到那些士卒拚命衝殺,有的甚至被城門樓用的塞門車上的刀陣活活捅成篩子,便控製不住自己的手。

    這一刻的戰鬥,並非種族,也絕不是家國。

    胡僧祐的手已經徹底抬不起來了,他的嗓子也徹底啞了,為了表明他的立場,不僅一次地披掛上陣,親自帶領軍隊與西魏的精銳展開猛烈的廝殺。他的身上,至少插著十支箭矢。

    魏人的攻擊如同虎狼,但是梁人並非綿羊,雙方有時候為了爭奪城頭兩個箭垛那個大的地方而死傷無數,甚至於有的猛士竟將另一個猛士扔進還在滾開的金水裏,那人則連叫的機會都沒有,便消失在糞水之中。

    這一切似乎突然消失了一些東西,一些問題,那便是恐懼。所有人的眼裏都是憤怒,沒有悲傷,也來不及悲傷。

    有的城牆上刷滿了鮮血,隨著那一聲一聲的慘叫,流淌萬方。

    趙烈回首望去,才發現一處城牆上的士卒不知從哪弄的鐵蒺藜,隨手就灑在了高樓連接城牆的木板上,那些猛士爬上去卻看不到,一直無畏地衝鋒,但是都會被鐵蒺藜紮傳,被那些梁人亂刀砍死。

    趙烈拚了命地呼號,不斷地指揮著那些士卒。正喊得起勁兒,一道箭光擦著趙烈的頭皮猛地飛了過去,趙烈連反應的時間都沒,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產生恐懼感。

    “專心放箭,別管他人死活,你管的了自己管不了別人,再分心,下一支箭就插在你眼睛上!”隊主連頭也不回,那粗壯的胳膊有趙烈大腿那麽粗,根本就不用休息,饒是和趙烈一起射箭的,卻一點都沒覺得累。

    所有人都沉浸在殺戮之中,那些撞城門的衝車,一動不動,裏麵的人也不知道究竟在幹什麽。過了好一會兒,從裏麵爬出幾個人來,拖拽著幾個已經不能走動的士卒,拚命往回跑。

    城門底下有鐵蒺藜!

    趙烈甩了甩手,把弓重新架起來,始終盯著城上的那些亂動的人影。他的想法是找到一個穿戴整齊的主將,雖然不一定能射死他,但是隻要威懾住他,讓他知道始終有個人盯著他,就是最好的牽製。

    果不其然,有個武將跑來跑去地發號施令。這種時候很難分心,趙烈盯住了他,預判他往右跑的位置,屏住呼吸,手一鬆,那箭矢就沿著他的目光,直戳戳地往預訂目標射去。

    那武將似乎有所察覺,就在箭矢要定在他肩膀的那一瞬間,忽然往後一縮,輕鬆躲開那支箭矢。隨後盯準了趙烈所在的位置,抄起附近士卒手上的弓箭,反手就是一箭。

    這一箭看似隨意,實則精準異常,如果不是趙烈被擠在門柱後邊,現在這個箭矢應該插在他的頭上。

    ……

    胡僧祐實在撐不住了,往後退了退,那些倒金水的士卒,從一開始就被那些塔樓上的弓箭手盯上了,雙方無論怎麽對換射擊,都掩護不住那些士卒,反而還令城上的人分心,根本無暇顧及爬雲梯上來的一眾魏卒。

    縱然是固若金湯的城防,也架不住人多,而城內甚至已經把狗派上了戰場,卻依舊難解難分,甚至已經有一部分地方報了失守了,還是他胡僧祐帶著親兵去奪了回來。

    ……

    天色漸漸晚了,一切都變得那麽的模糊,那火把與黑夜融合產生的效果,能讓人想起後世的霓虹燈。

    有那麽一刹那,幾乎所有人都隨著那一秒就這麽停止了,那一刻,仿佛一切都不是廝殺。

    長長的火龍,排成了不止一排,趙烈從小還沒見過耍龍舞獅呢,如果見到了,會不會便是如此壯觀?

    他這麽幻想,但是當鮮血澆滅火把的那一刻,方才徹底清醒。那戰場上的兒郎們還在浴血,那兵士的身上還帶著新的傷疤,一切似乎都變得如此艱辛,似乎已經不再是剛剛那激情燃燒的熱血時代。

    他剛回過神來,便看到一個好像穿戴非常整齊的武將,在城上來回巡視。天色這麽晚了,有些看不清,不過他努力地揉了揉眼睛,越發感覺這人的穿戴不一般,甚至有可能是……是胡僧祐?

    趙烈兀地激動起來,因為久久開弓而顫抖不已的雙手,此刻竟更加不能控製。那心髒忽然加快了跳動的速度,在一瞬間,甚至達到了二百。

    那人就這麽晃悠,一直在指指點點,周圍沒有幾個人跟著他,但是可以看出來身份不低。這時候的風忽然就小了,方才還在吹著莫名的風和不同的方向,現在竟都為了這一刻停住。

    隊主也有些呆滯,默默地看著他盯著的那個目標,一聲不敢出。

    趙烈的心底一直在默念著什麽,他在等,等他心裏認定的機會,等他內心的肯定。前世的他是個近視加散光的眼,根本無法看清五米以外的人和事物。隨著用眼過度,則日見衰退。

    今生今世,眼睛從未如此明亮,那光華,也從未如此映射人心,這一切都那麽完美,似乎天地間的一切都隨著這已經圓滿得不能再圓滿的弓,變得異常安靜,甚至都可以看到那時光,就停在那箭矢的尖上。

    他的心一直在默念:再等等,再等等……再……就是現在!

    毫不猶豫,那箭矢出得四平八穩,就連隊主也在那一瞬間叫了聲好。周圍已經累了的弓箭手都來湊熱鬧,似乎這一箭,板上釘釘!

    那人的麵孔就在光的照耀下,他回頭的那一瞬間,趙烈的內心就告訴自己,這一箭,必中。

    那一秒,似乎是一萬年,趙烈盯著那箭,從他回過頭來的臉上直接穿了進去,正好弓弦彈了悠長的一聲,完美收官……

    來不及感受那天人合一的快感與獨到,趙烈激動地喊到:“我射死了他們的主將,我射死了他們的主將,胡僧祐死了,我射死了胡僧祐!”

    那塔樓底下的兵士與功曹都站起來了,似乎是聽錯了方向?胡僧祐不應該出現在西城,怎麽會被射死?

    這一切,還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忽然從後方衝出一列又一列的騎兵,清一色的黑色鎧甲和黑色的馬匹,正如夜色一般,隱於無形。

    那西城門上還在廝殺,那城下的大門,卻已經悄悄地打開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