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心中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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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烈與徐平並排坐著,天色突然暗下來,似乎是要在這個即將新年的好日子裏,下一場瑞雪。
低垂的氤氳之氣灑滿整個天地,趙烈仿佛與徐平站在無盡山巔,俯瞰整個大地眾生。整個世界除了若隱若現的山頂,便是眼前沉醉在風雪中的亭台樓閣。
趙烈忽然覺得自己非常的豪氣,他仰天怒吼一聲,賦詩道:“雄霧鎖天道,風雪掣大江。偶爾金龍至,仰首抹天蒼。今歲見宏道,提筆訐血光。欲得軒轅劍,蕩盡天下荒。”
“好詩,好詩。弟之弘才,可掃平天下,蕩平宇內。餓若盤古開天地,清者任其清,濁者放其濁!”徐平的酒快要盡了,卻還是不盡興。
趙烈將酒遞給他,笑道:“歎我等一生之誌,難不成就要葬送在這天地之間,老天落雪,又是否在為我們哭泣?”
徐平歎了口氣,問道:“弟之誌向雄節千古,可以笑傲一談。但眼見這天下越發凝固,高門垂拱,隴族萬乘。上品之人無敗庶,下品無勢族。究竟要如何,方才能看到希望?”
趙烈仰著腦袋,眼睛已經看不見下麵的芸芸眾生,睥睨道:“我曾與蕭葉若說過,想要治家,誌向要放在治鄉上。求上而得下,欲進而先備。如此方才能有治理天下的本事。”
徐平道:“如何說法?”
趙烈說道:“我的誌向不僅僅是平天下,我想要成為天地配,為萬物生死安其所旨。所以目光所及,要比別人遠十倍,靈敏反應的細節要逼別人多百倍,想要治理天下,擁有的本事要比別人多千倍。當我一步一步突破自己的時候,再回首,天下還有什麽,不歸我所有!
謀求大事,就要先從細微之處做起,這是人們都認同的道理,但是聖人者有類如王猛、管仲、伊尹之類,則著眼於最大而成於毫末。這一切如果沒有冠絕天下的謀略,便是能力再強,經驗再豐富,也不過是升鬥末吏而已。”
徐平感歎道:“我以為我的才能再不濟,也能與弟比肩。如今看來,我不如你多矣!”
趙烈說道:“我曾與兄長約定過,你的能力在眾人之上,他日我若為帝王,必以你為大塚宰!”
兩人喝酒越多,則陽亢越盛,談笑之間竟然脫了外衣,隻穿著平常衣袍,坐言天下大勢。
“以弟之遠見,覺得如何謀劃,方才能有你我一席之地?”徐平心下謹慎,並非雄心壯誌就頂上了頭,隻要聽了風,便自以為是的。
“以我觀天下大勢,並非敢於拚搏才能有所成就,等待機遇有時候甚至比拚搏更重要。”前世的他,等待著天下大勢,並非他不努力,而是他的能力並不符合盛世的要求。“如今天下有四處可以為永久之勢,今日可與你分享。”
趙烈大跨步在樓頂上奔走往來,很是瀟灑,說到激烈之處,慷慨陳詞,手舞足蹈。
“當今世道,有南北兩地世家,三朝天下。
世家為當今天下之最,可以放在首位言說。論及天下宰輔,無能出其右者,在崔李鄭王。崔氏手握天下百姓,於八王以後第一世家。
李氏垂拱於隴右,與崔氏遙遙相對,手握奴隸百姓可千百萬,用時則如蝗蟲,漫山遍野。胡人十代,亦不能動搖他們一絲一毫的根基。
這便是天下第一世家。
滎陽自上古時便在鄭氏手下,先祖彭氏駕車為夏禹,便經此謁見鄭氏祖先。經曆三千年風霜雨雪而屹立不倒,雖然如今仍然居在戰略要地,隻是一心求子孫綿延。不過天下獨絕的勢力,自古必爭的兵家之地,便是高祖劉邦也要緘讓七分。
天下王姓出三地,一在並州、二在河北、三在江淮。並州王氏,後起之秀,因為並州石炭而垂拱成族,但凡天底下戰事,如無王氏子弟,必敗!
有此四家,則天下王氣永遠在北,絕不可能在南!蘭陵蕭衍欲用陳慶之幹擾北方世族,無異於以卵擊石,以身犯險。現如今北方爾朱榮之亂早已肅清,隻待蘭陵蕭氏認錯授首了!”
徐平點頭道:“兄長縱觀古今,確實然也。”
趙烈又道:“天下有此四家便已然盛威天下,再加上盧氏子孫,便是兩朝天命的蘭陵蕭氏,甚至起於邊地的胡卑羌氐又能如何?
況且天下大勢之中,中等世家有如東漢袁氏,天下獨一的房氏、荀氏。加之京兆韋氏、於氏以及千年外戚竇氏。天下縱然生養千百萬,能反入高門者,有幾人?”
趙烈意猶未盡,拿起酒杯,飲幹了幾乎凝結的酒水,長呼出一口又涼又辣的酒氣道:“然而天下大道終究得勢不饒人,天下有四地八用,不在他們手上,自然也就有了絆倒他們的機會。”
徐平雖然縱酒狂歌,但是清醒還是有的,他向趙烈做了長揖,接著便再也沒站住,一屁股坐在了瓦上。那瓦應聲破碎,聲音倒是驚得下麵的人一陣驚慌,根本不知道兩人會什麽時候,從哪裏掉下來。
趙烈又道:“有四地八用,不在顯世家之手,而我等是可圖之地。不過三地六用都在其他地方,唯有一地,是我所謀甚久的地方!”
徐平已經醉了,但是還能抬起頭來,醉醺醺的用已經通紅的眼,盯著趙烈:“弟但說無妨,他日,便以弟之策為進退之根基!”
趙烈忽然爆發出類似於吼聲一般的聲音,他的氣力都沉在丹田裏,一字一頓:“河、西、走、廊!哇……”
趙烈實在撐不住這越來越凶猛的酒勁兒,一口吐在房頂上。徐平看趙烈沒撐住,胃裏一酸,也吐在上麵,兩個人在上邊吐,下邊人就遭了災。
大夫人吩咐了,就算是兩人摔下來,下邊得有東西給兜住,就算是砸死這群僮仆,也不能摔死他倆。眾人找來布袋麻繩,弄出甚至比捕魚的網還大的兜布,就撐起來等在下邊。
哪成想兩個人竟然吐在上邊兒,那嘔吐物竟然順著瓦片,流了出去。還好冬天天冷,掉下去的時候已經成了冰,不然正在底下站著的幾個僮仆可就滿身花了。
趙烈兩人並不知道,縱情高歌了好一陣,方才停歇。徐平很擔心趙烈受到的打擊,因為他很孝順,總也接受不得老祖宗離世。每每想到,總也難以釋懷。推己及人,他覺得上天給趙烈的待遇並不好,甚至已經超過了人能承受的極限。
“狗哥兒生懷大誌,奈何蒼天不與?”徐平想為他打抱不平,也覺得上天不公,很多事情都沒有給予足夠的支持,降下大才又有何用?
趙烈卻不同意,他大聲嚷嚷道:“兄長不用如此言說,我曾憎恨過,我也咒罵過,但是如今我才想明白,並非天道不垂青於人,你便是夠了這個資格,卻有著致命的缺陷。明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卻不肯改,誰肯垂青於你?
這天地之大,隻有一個真正的英才,能挽救蒼生。上天憑什麽要對人一視同仁,你連自己的缺陷都不重視,憑什麽要讓天來垂青你?
我懂了,所以我不再反對,我也不再咒罵,這一切,都是我必須承受的。我……我便是磨牙吮血,也絕對不咒怨天下,自己能做到,便是上天最大的垂青。
這世上曾經有個王景略,如今也要有我趙子陵!”
徐平仰天大笑:“你若做了王景略,誰來做苻文玉(前秦皇帝苻堅)?”
他拉起趙烈的手,堅定說道:“弟為苻文玉,我為王景略!”
……
春陽將至,寒冬未已。一切矛盾,似乎都那麽融洽。自然喜歡矛盾,也喜歡折磨與恩賜同行。強悍如秦皇漢武,都有他們必然的缺陷,也有上天給予的不公。溺弱如南陳陳叔寶、南唐李煜,也有他們的獨到之處。隻是這一切,如果拋棄了個人的仰望與堅強的意誌,一切似乎都是空談。
趙烈與徐平喝的酩酊大醉,一夜的風寒吹得人心寒涼,一切都變得那麽的不同,蕭殺的時光與蕭條的飛羽,開始充滿生機。
趙烈做了很久的夢,夢到了兩世的爺娘,夢到了自己最愛的女子,夢到了一切成與敗,夢到了再回首,卻再也回不去的那些青春年華。
他的淚水,就掛在臉上。
蕭葉若將滿臉淚水的他抱在懷裏,她寬闊的胸懷幾乎讓他窒息。她滿臉的害羞,卻似乎沒有什麽值得保留的感覺。
趙烈起身,將她護在懷裏,輕輕說道:“今後,我會好好嗬護你,永不離開。”
蕭葉若忽然看到他眼中的炙熱,那種愛,那種超過愛的感覺,心中一暖,她忽然想就這麽放下所有的束縛,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讓他從寒冬的堅冰裏,將自己徹底融化。
趙烈瞪大了雙眼,一切都是那麽讓人震撼,這毫無瑕疵的和氏玉壁,究竟是怎麽傾心於他的呢?
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兒,哪怕他經曆了這麽多的不幸,但是跨越千年的時空等待到值得交付一生的女子,大丈夫何愁之有?
他們的溫度似乎已經超越了夏日的烈陽,就在這時,想起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