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瘸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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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瘸子不是本地人。老爹說,聽他口音像是安徽還是江蘇一帶的,但具體是哪裏他也說不清楚。據說他年輕時跑生意中了邪,生生折了一條腿才換回一條命,輾轉回家的途中經過我們西湖村,腿傷複發,養傷時遇著他媳婦兒,後來就沒有回老家,在村口搭了間瓦房,生了娃,紮了根。

    印象裏,他識字不多,會的東西卻不少。從修水電搭瓦房,到木工補鞋撬鎖,幾乎沒有難得倒他的事情。當時我們村娃兒間剛好流行穿那種塑料底人造革的旅遊鞋,卻普遍質量不好,穿久了容易脫底,而唐瘸子補過的鞋,不僅更加牢實,底子和麵子也總是粘合得恰到好處,甚至感覺補過的鞋子比原廠的還要貼合腳。因此找他補鞋的人很多,有時,甚至多到要自帶小板凳排長隊等的程度。

    然而,唐瘸子總能找到辦法讓熊孩子們死心塌地等在修鞋小攤前聽他胡扯,他肚子裏就像有說不完的故事,從聊齋講到三國,把白骨精都能講活。經常是,家長們聽得多了,總是嗤笑一聲,各自忙活;隻剩下一堆孩子,意猶未盡地沉浸在那些離奇的鬼話中,等到太陽落山,還在聽得入神,直到他不經意間突然一聲大喝,才被嚇得念念不舍地一哄而散。

    那年,我十二歲,我的名字,剛被我爹改成“李小龍”。記憶中,那是一個**的晴天,唐瘸子終究經不住娃幾個軟磨硬泡,講起了他年青時的故事:

    三十年前,唐瘸子大約也是十二歲,恰逢餓飯年代最嚴重的時期,大家都吃不飽,腿還沒瘸的唐瘸子自然不會安分守己地歇在家挨餓,跟一個做下地生意的表叔出了遠門。一來二去也混過了五六年,居然沒給餓死。

    這表叔本來是老唐家最不成器的一個,成天好吃懶做,一有時間就到處閑遊亂逛,癡想尋仙問道。在被騙了無數次,散盡了家財田產,生生氣死爹娘後,他表叔就這樣挨到而立之年,卻還真給他拜著了一個看他對眼的茅山道士為師。於是他跟著這道士一去二十年,一邊遊曆,一邊學法鍛體,還真練成了踏土為風,神行千裏的奇術。道士死後,他就靠著這絕學,在道上混出了些名頭,人送外號“唐千裏”。

    隻是親友們因為舊事,還是一直不待見他,唐瘸子跟他出道都是背著家人的。好在他的確有些真本事,又沒有子嗣,相處中反而把唐瘸子這個親友中唯一認同他的小侄看得很重,幾年下來,身體力行,傾囊相授,還真把唐瘸子培養得有模有樣。再加上唐瘸子天生精力充沛,學東西、練本事也積極,逐漸成長為表叔的左臂右膀。神功初成後,急功近利的唐瘸子立馬逮著了機會:一個人,一夜間,跑不停腿,連探一個別人打好盜洞的清代格格墓二十餘次,把別人準備分幾批拉走的金銀珠寶一夜搬空。雖然後來唐千裏鑒於道上的行規,硬是命唐瘸子又連跑十幾趟,把東西還給了人家,但這事傳開後,唐瘸子自然還是被人扣上了“唐鐵腿”的高帽子。後來,叔侄兩個靠著“打不過但是跑得脫”的腿腳功夫,專挑一般人拿不下來的險惡粽子墓下手,靠著神行疾步的絕學,在江湖上漸漸打出了名頭,就連搬山道人的幾個宗家,都不時發來拜帖示好。

    終於,中華熬過了餓飯年代,各行各業都開始活躍。不知從何時起,道上開始流傳,巫山出了一樁大買賣,當時江湖上有頭臉的人物,都各自得了消息,可拖了近二十年,卻都沒有哪派人馬獨自拿下。於是,當時的倒鬥主兒們史無前例地組織了一次業界大會,由南北各派的元老盜魁們出麵,夾了一次大喇嘛。

    這一波集會,堪稱建國以來倒鬥界規格最高的年會,沒有之一。倒不是說規模有多大,但出席派別陣容齊整程度,堪稱冠絕。畢竟,道上混的都知道,倒鬥四大派係:摸金、發丘、搬山、卸嶺,本就素無往來,近代更是隔著長江劃疆分野,平時莫談合作,連見麵都難。於是,這次集結了四大派係的買賣,被各家看重自然就好說了。

    下地當天,唐瘸子的表叔雖然作為搬山道人宗家特邀的幫手,卻也不敢充大牌,天蒙亮叔侄倆就到了出發地。唐千裏見夥計們還忙活在河灘上擺場子,做著下地的準備工作,隻得帶著大氣都不敢多出的唐瘸子頂著大太陽站在那裏等。挨到午後,大門口才零零星星了出現了幾個報門的夥計。直到日落,擺好的場子裏才陸陸續續有行家進場。唐瘸子偷眼看去,個個形容奇異,樣模非凡,隻見:

    摸金校尉來了三人,兩男一女,進了場子,都脫了外衣,敞開衣領,亮出了頸子上烏亮的摸金符。領頭的男子韶華斑白,蓄著雜亂的絡腮胡子,一臉英氣,舉止沉穩。另一個則肥碩壯實,吊兒郎當,頭發蓬鬆淩亂,戴著拉風的大墨鏡,看不清麵容。女的看得出家教很好,衣裳也比周圍人幹淨整潔。他們言語不多,但聽得出兩個漢子的是北方人,而女的似乎來自南方。

    隨後進場的是發丘天官的後人,個個眉清目秀,英俊非常。隻是幾人生得白淨,和先前正值壯年的三人一比,反倒顯得乳臭未幹。若非領頭的小哥拿出刻著“天官賜福,百無禁忌”的發丘印,還真難免會被膀大腰圓的接風夥計們當作來湊熱鬧搗亂的小鬼趕走。唐瘸子的表叔早年遊曆時去過長沙,認得一些九門的大人物。隻見他眉頭微緊,小聲跟唐瘸子嘀咕到:“來的都是外姓的小輩,難道九門發生了大事,想不到對此次史無前例的合作,竟然出乎意料的淡漠……”唐瘸子自然管不了這麽多,他的眼光,早已被那幾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後生仔們右手那奇長的手指所吸引,看著他們那布滿泛黃老繭的稚嫩雙手,唐瘸子竟忍不住想拿塊青磚上前讓他們露一手看看能不能夾斷。

    一刻鍾後,隨著一陣地麵微顫,唐瘸子聽表叔小聲說道,進來的這兩個身材魁梧,腰別闊斧的壯士,就是所謂的卸嶺力士,一個紅臉,一個黑臉,長得好似畫像上的關公和張飛。隻是,走到近前,竟然比遠看更加高大壯碩,連之前那個健壯的胖摸金校尉,相比下反而像個穿大人衣服搞笑的娃兒。

    最後,不帶半點腳步聲,好似踏雲而來的,自然是夾喇嘛的東家。一字排開的五人,都是布衣郎中扮相,身背采藥箱,腳蹬千層底,周身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隻是,唐瘸子還沒看清來人的長相,就被表叔一把按下頭,跪倒在地。

    後來唐瘸子才知道,這五人就是當時響當當的搬山道人五個宗門世家的當家,而表叔此行,就是應了領頭的洪家老大的邀請。

    洪老大進門後隻簡簡單單說了三句話:洪某謝過各位道友賞麵。事成後物事就按阿公阿婆們的吩咐攤分。大家吃個飽飯,下地生死有命。

    然後空氣就像凝固了一般,連旁邊幾個說笑的夥計都被沉重的氣氛壓得低下頭去,唐瘸子之前自然也下過地,但是他還是不知道那頓倍感壓抑的“動員飯”,他是怎麽吃下去的。

    他隻記得,還沒等他後悔,就已經站在了火把林立的渡船上。

    巫山,夔門。

    二十年來,這鬥被無數英雄好漢下過,有的人沒有再回來,有的人,回來了半個“人兒”。有些人折損在了巫山濕滑的山壁上,被亂石刺穿;有些人則墜入深不可測的一線天中屍骨無存;還有些人,僥幸越過天險,鑽入山壁,卻迷失於幽冥鬼火中間,在迷離的鬼哭聲中,丟了半個魂……這些遭遇,唐瘸子道聽途說了解了不少,按理說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可當自己真要親自以身犯險時,腿肚子還是免不了一陣狂跳。

    唐瘸子自然也聽表叔私下說過,這山中的買賣如何為道上人所知,其實始於一發偶然。

    話說餓飯最厲害的時期,巫山一帶的本地住民沒得吃了,自然是往仙霧繚繞的巫山裏闖,然而沒有發現太多能吃的,隻好啃山上的樹,這萬千餓殍一啃,竟生生啃光了一個山頭,一直啃到神女峰腳下,可能恰巧斷了木字風水,惹了忌諱,憑空引出一個晴天旱雷,竟毫無征兆地劈了下來,裂石開隙,還引發了一場山火,隨即一場詭異的晴雨卻又生生澆滅了本該肆掠的山火。從那時起,夔門沿路,開始白日頻現五彩祥雲,夜晚也偶有斑斕霞光。這樣一來,隻要稍微懂點風水的人都能看出,這巫山一帶,風雲異動,是能改換風水的靈能異寶現世的征兆。隻是,看得出有寶物是一回事,找不找得出,拿不拿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待到回過神來,船已行了兩三裏。唐瘸子四顧一看,摸金校尉、卸嶺力士都沒帶打下手的夥計,四個發丘中郎臨行前也把報門的夥計打發了回去,隻有擺場子的搬山道人一方,除了五個說得上話的當家以外,帶上了唐瘸子和他表叔在內的四個夥計,一行不到二十人,加上船夫,堪堪乘了兩艘渡船,就這樣在夜色裏鬼森森的江水裏行進。雖然有火把,但船行到窄流處,依然感覺兩邊的山石張牙舞爪地伸出鬼手往身前襲來,每當這時,唐瘸子都會忍不住把手裏的砍柴刀握緊,生怕真的有鬼怪從渡船周圍的漆黑中突然串出。

    船大概走了四五裏,唐瘸子剛感覺稍微適應了這駭人的黑暗,船卻慢了下來,緊接著一字橫開,搖曳著並排停在了湍急的江水中央。唐瘸子依稀聽見洪當家問隔壁船頭領頭的摸金校尉,“胡子,你確定是這個點?”。未待那漢子回答,旁邊的墨鏡胖子卻不幹了,大嗓門蓋過江麵上的陰風,衝入大家的耳中,“洪尊賢你什麽意思,懷疑咱家的手藝不成?”然而,這當家的被人直呼了名諱,臉上還是掛著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卻不生氣,也不搭腔,隻擺擺手,號令兩船四周又多放置了一組重錨。這下子,任憑江水如何洶湧,搖來晃去的渡船卻顯得穩當多了。

    唐瘸子見大家開始檢查裝備道具,感覺一頭霧水:不是要上山嗎?怎麽停在這湍急的江心?正要問他表叔,卻見兩個卸嶺力士,腰間別著開山斧,頭頂舉著不知從哪裏搬出的拖著鐵鏈的大鐵球,山一樣從各自的船艙裏穩健地走了出來。唐瘸子一估摸,每個至少也得有千把斤重,直壓得渡船吱呀作響。眼看走近,唐瘸子見狀,趕緊閃到一邊,讓過巨漢和他身後拖著的那條沉重的鐵鏈。回頭看時,隻見那“關公”和“張飛”哥倆,早已豪氣蓋世地走到船邊,一身不吭,想也不想就徑直跳進了湍急的江水中,炮彈入水般激起兩道轟鳴的水柱!

    與此同時,那女的摸金校尉,正用那纖巧的玉手,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隻精致的洋懷表,認真地開始計時,而周圍的眾人卻依然各自準備著自己的家夥。唐瘸子隻得跟著大家一起檢查腰間的砍刀、火石,以及背後的蛇皮袋、繩索和鐵鍬。大約過了十來分鍾,女子才收起懷表,跟洪老大莞爾一笑,字正腔圓地說道:“按談好的,第一件得我們先挑,好讓胡子上繳給國家”。洪老大聞言,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道,“好說,一切悉聽楊教授安排”。眼看得到洪老大不情願的首肯,三名摸金校尉相視一笑,已經沿著船邊的鐵鏈,接二連三地滑入湍急的江水中。

    與此同時,本船的幾位當家的也在洪老大一聲令下後步履輕捷地連續魚貫而出,一個個順著鐵鏈,接連沒入江水之中。唐瘸子正待猶豫,早被表叔推了一掌,撞向船邊,隻得趁勢趕緊猛吸一口大氣,跟著前頭的夥計,一個猛子,挨著鐵鏈紮入江中。

    時值夏末,水溫自然比三更的氣溫高些,唐瘸子隻覺入水後反而比船上暖和得多,四肢一熱,隨即賣力地順著鐵鏈向下遊去,連續潛遊了三十餘下,又往北麵遊了二十下左右,隻見水下的山壁已經被打開兩個一人多高的大洞,千斤重的大鐵球就嵌在洞口旁邊的石壁中,突然一陣湍急的江流襲來,把唐瘸子衝得脫開鐵鏈,接連翻了幾個滾。好在他畢竟也是見過世麵的好手,順著水流調整了姿勢後,沒有被衝太遠,多遊了十多下,再次來到洞口,不敢再耽擱,順著大洞向前上方遊了幾十下,卻還是看不到出口,唐瘸子一驚,感覺實在憋不住了,趕緊加快手腳劃動的頻率,誰知愈發耗光了氧氣,心一陣慌,嗆了一大口渾濁的江水,咕嘟咕嘟吐出一連串白花花的氣泡,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草他娘的,今天怕是要交待在這了……隨即鼻子一衝,眼前一黑,恍惚間突然感覺腰間一緊,被一個力量死命帶著往上頭浮去。

    唐瘸子醒來時已經仰頭躺在山壁裏頭的涵洞裏,救他的自然是他表叔唐千裏。他是被表叔用貼身油紙包裹的藥浸煙草熏醒的,隻來得及咳出幾口渾水,隨即就被表叔攙扶著跟著隊伍順著濕滑的山壁向上爬去。沒有時間問詢周圍的情況,也沒有時間感歎這巫山腹地的別有洞天。隻見山壁幾近垂直,目力所及處,最遠的兩個火折子應該是卸嶺力士哥倆,而他從前頭火折子的數量已經大致判斷出了情況,隊伍中他和表叔排在最後,卻沒看到之前洪老大手下兩個夥計的身影。這麽說來,在自己前麵下水的兩個夥計,怕是在湍急的江底盜洞中沒有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