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仙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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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了大概有半個多鍾頭,唐瘸子再次感受到了自己身體的極限。他是“唐鐵腿”,不是“唐水蛇”,更不是“唐壁虎”。若是平路,二十裏地的路程,他來回百把個折返大氣都不會喘,可這一路上山下水,的確不是他的強項。扭頭四顧,這斧劈刀削般的峭壁上哪裏有可以歇腳的地方?而其他人,包括不遠處的表叔,也隻能顧自順著卸嶺力士鑿出的石印堪堪地往上爬。畢竟,像這種下地,跟正統的考古不同,隊伍多半臨時組建,成員之間並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維係,當然,這也是為了防止遇到險情,由於一個人的失誤而導致團滅。其實,下地前大家吃的那頓“動員飯”,也變相相當於簽署的“生死狀”,含義自然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下地後,各安天命自是天經地義。
想到這些,唐瘸子又挺了一刻鍾,感覺愈發堅持不住,正在慌亂,所幸看到前頭的火折子開始接二連三地消失在一處,心頭大喜。又幾近透支地爬了將近二三十米,唐瘸子終於跟著表叔,狼狽地攀上了一個斷崖,頂著周遭的濕氣,穿過薄霧,來到一個呈倒凸字型的平台邊。唐瘸子眼賤,往邊上一瞄,頓時頭暈目眩,穀底漆黑的深邃像要把人吸入一般,嚇得他趕緊縮回挨著岩壁的一邊。
其他人也都各自用自己習慣的方法運氣調息。唐瘸子自然知道,有道行的好手,都對回氣很看重,否則,每一段路都是高強度的急行軍,任何人都是耐不住的。
於是唐瘸子隻得抓緊時間用表叔教的方法調整呼吸,三四十次調息後身體剛剛感覺得到一點恢複,開路的“關公”和“張飛”兄弟倆已經站起了身。表叔怕唐瘸子遭不住罪,隻得硬著頭皮用討求的語氣問洪老大:“當家的,小兄弟到頂了,能不能再歇一停?”誰知沒等當家的搭話,那個嘴快的大胖摸金校尉卻說話了:“等?再過三停是五更,到時候風水輪轉,在外麵巡山的風吼大陣收回山肚子,你們哪個能擺平?要等可以,胖爺我可不願陪葬!”
表叔聞言一驚,再看看當家的臉色,方知這一路,從策劃,到擇時,尋路,再到具體的打洞和行進,原來都經過了諸多高人的周密計劃和精確執行,難怪自己下地多年,無論哪一次,過程都沒有這一次順利,然而體力、精力和腦力的消耗,卻都比不上這一次的萬一。唐瘸子見狀,當然不能讓表叔難做,趕緊收斂呼吸,站起身表態可以跟上隊伍。於是一行人無話,排成一字長蛇陣,相鄰之人間隔了一個身位,緊湊而又謹慎地在如刀似箭的峭壁上輕快趕路。
唐瘸子隻恨自己六年來跟表叔曆練的時候沒下夠功夫,這蜻蜓點水的身法總是差了那麽點火候,現在跟行家們一比,這半吊子水平就夠嗆了。幸好表叔眼明,路過一塊踏腳石的時候故意慢了半拍,讓本來吊車尾的唐瘸子超了過去。這樣一來,唐瘸子體力不支的時候,表叔就可以以掌力助力幫他越過那些難以逾越的大坎和深壑。即便這樣,漸漸地,唐瘸子卻還是被前麵看似笨拙,僅憑蠻力埋頭衝鋒的大胖摸金校尉拉開了兩個半人的身位。
正當唐瘸子暗自感慨,突然前麵的胖子一個急停,站在了原地,竭盡全力趕路的唐瘸子自然沒反應過來,一頭撞在了胖摸金校尉的身上,把他頂了個小踉蹌。
“幹!沒長眼的娃,敢撞你胖爺!”胖校尉自然口無遮攔。唐瘸子想道歉,怎奈何喘不過氣,原來之前趕路時體力早已透支,現在突然一停,身體卻反應不過來,眼前還一陣陣地發黑暈。那胖校尉見狀自然不好跟唐瘸子過不去,悶哼一聲坐到了一旁。他一讓開,唐瘸子才借著火折子的弱光看清橫在眼前的天險——隻見一道寬逾十丈,深約千尺的深溝巍然橫在麵前。再往上看時,也是高約千尺。抬頭屏息,隱約可以感到灌下的凜冽山風,窮目仰望,依稀能看見些許黯淡的星光。而眾人所處之處,隻是一個二十來平米見方的斜坡,一邊是劍一般的山壁,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一線天”。
眼看再過一炷香功夫就要到五更。一路下來,麵臨這種絕境,唐瘸子反而習慣性地顯得安心。果然,他站穩腳跟的功夫,兩個開路的卸嶺力士已經走到了山壁陡崖腳下,那個“張飛”一樣的力士,不知何時已經操起了開山大斧,比劃著擺出一個個“劈”、“砍”的姿勢。
隻見他突然深吸了一口大氣,全身肌肉隨即膨脹了一倍,生生撐得裸露的肌膚在火光下映得通紅,渾身上下似乎激蕩著一股熱力,波動著向四周擴散開來。
隻一斧。
便如切豆腐一般整齊地切進了巍然的山壁,聲響也沒有想象中的巨大。但卻齊根把眼前這十餘丈高,劍筍般的山石,切斷了十之**。
然而更駭人的是,另一個“關公”一般的力士,也在同時站在了劍狀條石邊上,身體亦如“張飛”般通紅,一聲低吼,十指已然深深扣入岩壁。再一聲嗬斥“起!”,巨石竟巍巍而起,隨即嘩啦一聲從斧劈處轟然折斷,直接被那這誇父般的力士,生生舉在了頭頂!
眾人趕緊低頭讓過緩緩掃過來的條形巨石。下一刻,一頭抱在“關公”懷中,一頭穩穩落在深淵那頭的巨石便成了越過天險“一線天”的天然石橋。除了唐瘸子和表叔,其他人都沒有露出太過驚詫的表情,所有人都默契地在“關公”把這頭的巨石穩穩扣入石坡後,抓緊時間躍上石橋,準備跨越天險。
唐瘸子是除壓陣的“關公”外最後一個縱身上橋的,他剛走幾步,隱約感覺石橋顯得有些顫動,突然想到似乎是眾人內力充盈的齊整步伐讓它產生了不得了的共振,心中正要叫苦,隻聽石橋已經跨啦一聲在身後一丈的落腳處斷裂,唐瘸子一個站立不穩,滑倒在石橋邊上,所幸本能地甩出腰上繩勾扣住巨石上對麵的邊緣,方才沒有即刻滾下無底的深淵。千鈞一發之際,隻見身後正準備上橋的“關公”,一腳踢飛身前斷掉的小半截巨石,向前一個猛撲,一手扣住要墜下深穀的斷橋,一手深深插入腳底的山石中,調整了近十多次呼吸,才堪堪在斜坡盡頭把斷開失衡的石橋重新穩住。而石橋上除唐瘸子以外的七八個人,在這短暫而漫長的時間裏,都不同程度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個胖摸金校尉最為狼狽,他的平衡力是行家裏頭最差的,隻得學野豬拱土,險中求穩地快速匍匐爬行,追著眾人的背影往崖對麵爬去。
然而隻靠爬,速度是遠遠不夠的,隻見前頭的表叔一個箭步,已經邁到唐瘸子近前,腳尖一勾,一提,已經把他帶上石橋。
“救人!”
唐瘸子自然會意,石橋已被“關公”穩住,隻見叔侄二人祭起身法,如履平地般來回於石橋上穿梭往來。話說普通身法,輕功,都有一個換氣和落腳的動作,這個動作如果大家的步調都差不多,就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上,給石橋帶來高於承載力幾倍的負荷,最終導致了石橋不堪重負地斷裂。而他二人練的功夫“神行千裏”,換的卻是無根之氣,跟搬山道人宗家練的靠一股清氣走到底的輕功“一氣功成”不同,能夠在行進中自由換氣,沒有距離、時間限製,隻要路夠平順,自然日行千裏。頃刻之間,二人已經在石橋上往來了三個來回,把六名好手送到了對麵。唐瘸子畢竟年輕腳快,早一步回來,把拉在最後的胖摸金校尉托了起來。
正在這時,“關公”似乎到了極限,用牙緊緊咬著火折子,通體透紅的肌膚在火光照耀下,汩汩地滲出血來,唐瘸子見狀,死命在表叔幫助下架起那胖校尉,並肩往崖對岸衝去,而頭頂上一線天的遠處,已經開始傳來鬼哭般的嘶吼。
風吼大陣!
快跑!表叔話音未落,兩人已經祭出自己全部的腳力,托起胖校尉,腳底生風,點跑著踏過這搖搖欲墜的石橋,眼看離對岸還有四五丈遠,不堪重負的巨石卻在此時轟然碎裂。
“接!”爪隨聲到,三架勾爪分別從胡子校尉、洪老大和他身旁背金邊藥箱的當家手中甩出,恰到好處地分別纏到胖校尉,表叔和唐瘸子小臂上。隨即唐瘸子隻覺繩上傳來一股勁力,生生把自己忽地拽到對岸,然後穩穩送到凹陷的山壁邊上。
唐瘸子一落地,趕緊回頭看那來不及過橋的力士。隻見那“關公”已經油盡燈枯,渾身是血,更可怖的是血汗中竟星星點點地混雜了黃白的精髓,他似乎已經聽不見迫近的風吼聲,一個踉蹌,滑倒在石坡上,滾到了一線天邊。一隻手,僅憑回光返照的餘力扣在石縫中,勉強支撐著那搖搖欲墜的魁梧身軀。
“哥!”不用想也知是這頭的“張飛”撕心裂肺地呼吼,他要衝過去,何人能拉得住?旁邊的金邊藥箱當家見狀,眼疾手快地接連刺出四枚五寸長的銀針,肉眼看時,幾乎同時插在巨漢的頸下、背後和兩腿彎的縫隙間,電光火石間,毫無戒備的巨漢站立不穩,竟然轟然跪倒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唐瘸子隻見眼前一陣飛砂,隨即就被風刀打碎的石屑迷住了雙眼,心中卻又掛念方才奮力救下自己和眾人性命的“關公”。竭盡全力,隻能堪堪把眼眯成一縫,依稀看到:對麵石坡邊上,那巍然如誇父般的巨漢,在削石磨粉的烈風中,隻一眨眼的功夫,就化為了齏粉,和漫天的石屑混為一體,被嘶吼的風聲,帶向了一線天的穀底……
被表叔拉扯著穿過“張飛”發泄般轟破的內層山腹岩壁,唐瘸子已經無聲地哭成了淚人,前頭不遠處,同樣淚痕滿麵的是那個嘴欠的胖摸金校尉。有道是: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不為知己出。
萍水相逢今一別,壯士捐軀君長哭。
既然無甚相送,起碼默默哭送一程也好。至少,唐瘸子是這麽認為的。
這一段路開始,換成了四個發丘中郎兄弟開路,唐瘸子隻覺了無驚奇,其實,殊不知,在他兀自低落的時候,隊伍已經安然越過了無數機關險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