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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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點半,我準時如約來到文物辦大院的停車場,正碰著門衛打著嗬欠準備回值班室睡覺,大院裏隻有阿霞在清點物資。我和她打了聲招呼就去廁所大號。回來後梁虎和張燕也到了,問他們到底幾點出發,張燕回答隻知道領導通知我們六點半集合。

    六點四十,林慧的老公載著她和打著瞌睡的女兒來到院裏,這小妞一見生人就像狗一樣賊賊地激靈起來,趁她爹幫她媽下行李的當口,活蹦亂跳地幾步竄到我麵前,嘰嘰喳喳地問我的名字。

    我無語,心裏又有點煩躁,就敷衍她:“你媽媽沒教過你嗎?問別人的名字之前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嗎呐。”哪知這小姑娘還真一根筋,馬上答到:“我叫張木心,我爸叫張龍,我媽叫林慧,你又叫什麽?”

    我!我隻得轉過頭問阿霞有什麽要幫忙的,阿霞卻意味深長地笑著搖搖頭順便俏皮地對我眨了眨眼表示對我處境的同情。我隻得強裝鎮靜,裝模作樣地打開背包檢查自己的家夥——雖然這些裝備我昨晚已經核實了三遍。哪知這小妮子連吃兩張冷臉還是不饒我,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我另一邊,然後圍著我裝腔作勢地打量了幾遍,自作聰明地對我說:“我知道,你不是文物辦的!我媽的同事我都見過,就是不認識你!”隨即,故意壓低聲音用大人的語氣對我輕聲說道:“你是臨時工吧?別不好意思,我媽她們辦公室有兩個姐姐就跟你一樣,沒編製的,我媽說了,使喚她們做事情,可聽話了。”

    我!我隻得嗬嗬一聲,她媽估計是察覺到我的不快,又礙於我不是她們單位的,管不了我,隻得象征性地招呼小妞回去,然後指桑罵槐地跟我說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聽出她語中帶話,幹笑一聲,回到:“小孩子還是不要主動跟陌生人說話的好,我媽總這樣教我。”隨即扭頭問小妞:“你媽沒教過你?”

    小妞頭一偏,不解道:“可是你不是陌生人啊?我現在不就認識你了?”說著眨巴著眼睛學他媽的口氣問我:“你是,學什麽專業的?啥時候參加工作的?”

    我!我撓著頭,敢情真想一腳踢飛這長大後必定潛力巨大的三藏法師。但一時想不到什麽辦法,突然想起耳朵,覺得應該遷怒拉我下這趟渾水的這廝,於是摸出電話,扶正眼鏡,整整淩亂的發型,焦躁地撥通他的電話,吼道:“你丫到哪啦?”

    誰知這貨帶著睡意回了我句:“剛起,拉個屎就過來。”

    我!你他娘的簡直就是剛被我叫醒好吧!正在焦躁,耳邊又傳來小妞那欠揍的聲音:“咦!叔叔,你的包跟霞姐姐的是一個牌子的哦!”

    我心想,廢話。大學時本來就是我幫阿霞挑的登山包好不。等等!叔?我可是跟阿霞是同歲的好不!哦不,講道理。哥這幾年雖然因為手術要經常熬夜,胡子也貌似沒刮幹淨,衣著風格也守舊一點,看起來可能滄桑些,但關鍵是,我有那麽老嗎?!

    可還沒等我回話,這小妮子再次自作聰明地壓低聲音對我說道:“我知道,你也喜歡霞姐姐對不?”我一驚,但馬上回過神來,下定決心打發這惱人的小娘皮走:“喂喂,你再不走,上學要遲到了!話說你幾年級啊,電視劇看多了吧?”

    哪知這小妞馬上做個鬼臉,回了我句:“我現在三年級馬上要四年級了!”隨即抽了抽鼻子哼了我一聲,“我懂得比你多多了!我知道梁虎大哥哥,晉華大哥哥他們都追求過霞姐姐,但都被霞姐姐拒絕了。你知道嗎,我媽說梁虎哥哥他有一半藏族血統,人長得高籃球打得又好,身材還老好了;晉華哥哥,是我媽她們統計科的老領導高副的小舅子!”說到自豪處,語氣裏儼然透出她媽那種頤指氣使的勢利樣。然後她接著對我說道:“你呀,”她頓了頓,打量了下我,繼續說道:“塊頭比梁虎哥哥矮半頭,家境一看他差;關係背景又比不上晉華哥哥。我看,你是沒機會了!”說完,同情地瞅了我一眼,蹦蹦跳跳地應著她爹的叫聲跑走了。隻剩下一個呆立的我。

    我!這熊孩子怎麽說話的你!半晌,回過神來的我硬生生把一句“我x”的後半段生生咽進喉嚨。再看不遠處的阿霞,正被我這吃悶虧沒處撒泄的憋屈模樣逗得掩齒忍笑。我想了想隻得直麵尷尬,索性走過去,擠兌阿霞道:“想不到,你也挺受歡迎啊。怎麽樣,考慮考慮?虎哥雖然結婚了麽,小舅子條件不錯啊。”

    阿霞自然知道我的用意,順水推舟道:“嗯,人是挺有前途,聽說這次考察回來就提副科,我爸說比你李大醫生條件都好。要不是我顏控,說不準就答應他了。”

    我一聽樂了,調侃她道:“這麽說來,難道你高中時老找我借筆記抄,就是被我玉樹臨風的英姿所折服的?”

    “這我倒沒發現。說起來,高中時班裏男生幾乎都是分頭或者板寸,就你愛留我爸下知青時那種土土的鍋蓋頭,看起來傻乎乎的,一點威脅都沒有,我才對你印象特別深。後來馬老師不是表揚你筆記寫得工整嘛,我正好因為省運會比賽拉下些課程,看你呆呆的好說話,我才找你借筆記抄的。”話音剛落,正好文物辦包下的依維柯寶迪小客車開進了大院,於是阿霞對我俏皮一笑,提起她的登山包,輕快地跑開了。獨獨留下那如夢方醒的我。

    我隻得鬱悶地笑了笑。表情複雜地抓起背包的肩帶把包包甩上肩頭,也往停穩的中巴車處走去。放好行李走上車,我一眼望見小舅子和高副夫婦已經坐在中巴車上了。路過小舅子座位,她姐馮晉瑤還在跟他交待:“……遇到危險別逞能,讓其他人出頭;力氣活讓梁虎上,他身子壯著呢……”聽到我說:“借過”後,副主任夫人不快地用眼神埋怨我打斷她對她弟的關懷,遲疑了下,還是挪了挪發福的身軀,把我讓了過去。我也不和她對視,鄙夷地收回眼光,坐定到阿霞對麵的雙人座上。

    七點正,我看了看車上的人手,副主任夫人還在跟他老公和弟弟說著什麽,林慧則在旁邊不住附和拍馬,估計幾個人是在談論阿霞所說提拔馮晉華之事;梁虎和張燕在後排親昵;阿霞則在對麵的單人座上閉目養神。又過了十來分鍾,趙主任的專車才載著風水周和大川叔姍姍來遲,馮晉瑤一見,比她老公還積極地一步跨下車去迎接,攔著趙主任又是一陣親切交談,趙主任被她家長裏短地一打岔,準備好的講話也忘了個十之**,眼看風水周和大川叔已經利索地上了車,於是很有範兒地看了看表,就要招呼司機發車。

    我趕緊發聲提醒耳朵還沒到。趙主任倒通情達理,金口一開,讓司機繞路去接他,然後標準的一個領導式揮手,目送我們出發。待我再回頭看時,她已被馮晉瑤簇擁著往大樓處引去了。

    車在耳朵家樓下停了五分鍾,終於等到了他。在我身邊坐下後,我看他就背了一個輕便的帆布包,按住怒火問他:“你小子以為去野營bbq啊,東西帶齊了嗎?”誰知這廝打了個嗬欠,扭頭看著閉目養神的阿霞,心不在焉地答道:“該有的都有了,沒有的到時候跟你湊合用下唄。”我一聽就怒了,拉過他惱到:“你他娘的別說連睡袋都沒帶?!”他見我真惱了,趕緊示意我壓低聲音,然後才跟我說:“急什麽,我有帶。靠!”說著,翻開他的背包。我看他到也的確帶了一些備用衣服和睡袋,想想阿霞他們單位經常出去考察,物資罐頭這些東西應該有備餘,露營裝備應該也會備下,才放他坐定。上高速後,眾人一路無話,旁邊的耳朵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我也感覺眼皮有點打架,就學大家閉目休息,誰知愈發犯困,竟睡過去了。

    一路好睡。醒來時車已經停了。一轉頭,發現耳朵正靠在我肩上,口水流了我一肩膀,而車門口的馮晉華和梁虎正拿著手機壞笑地對著我拍。我見狀趕緊喝止他倆,他兩個眼看得手,急忙跳下了車。我往窗外一看,是個休息區,阿霞也已經下了車。我也感到有點內急,趕緊踢醒耳朵,推開他,下車找衛生間去了。

    這休息站已經處於晴川市地界,公共衛生間比起我們南化市就差多了,裝修簡陋,蒼蠅還特別多,更可氣的是,進去時還正好遇到方便歸來的梁虎和馮晉華。二人看到我,還裝模作樣禮節性地點了個頭。哪知我剛轉進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二人小人得誌的聲音,隻聽梁虎忍著笑問馮晉華:“發朋友圈了嗎?”“發了,你趕緊點個讚!”然後就是一陣陣放肆的爆笑……

    我又氣又急,卻沒有辦法,隻得先行方便。心想,這兩個混蛋,現在一定正在把照片添油加醋地發給阿霞。

    回到車上,人也幾乎到齊,耳朵已經完全醒了過來,正隔著過道吐沫橫飛地跟阿霞沒事般吹牛,我也隻得讓過梁虎和馮晉華幸災樂禍的目光,坐回自己位子。有一句每一句地跟阿霞和耳朵搭話。

    下午一點半,終於下了高速,我早已餓得饑腸轆轆。梁虎要顯擺人脈,跟做主的高茂才推薦去他一個大學同學家開的館子。於是,半小時後,眾人終於在晴川市郊開發區的一家叫濱川飯店的館子裏坐定。

    雖然是梁虎的熟人,不過這闊圓臉寬鼻梁,身材高大壯實,皮膚黝黑,談吐樸素的老板我對他印象倒還不錯。寒暄過後,他立馬給我們宰了一頭肥羊,隨即親自下廚分做了幾道大菜,席間還帶著媳婦兒來給我們一邊敬酒,一邊報了他的大名和電話,直言交個朋友,說以後來晴川盡管聯係他雲雲。

    我社交度本就不高,雖然對這位濱川大兄的豪爽讚賞有加,但畢竟生性多疑,一時也沒有準備,於是隻得跟著耳朵打哈哈。文物辦一行人估計是看這飯店老板衣著土氣,蓬頭黑臉,店麵也寒酸,料想沒有太多結交的價值,也就一起借著酒辭敷衍。隻有阿霞和那跟風水周一起的大川叔,恭恭敬敬地拿出手機記下了對方的姓名號碼。當場,大川叔還誠懇地即刻給對方打了一個電話,報明了姓名。梁虎見故友的款待沒有如預期給自己長臉,不耐煩地打斷大川叔和濱川大兄的說話,借口肚餓,招呼大家趕緊開吃。濱川大兄見狀,也識趣地帶媳婦兒回到廚房,不多時,又親自端上來幾道好菜。我餘光瞥見高茂才拐了下身邊的梁虎,就聽高副小聲問他,別吃超標了,超過餐標的部分怎麽分攤雲雲……我聽到這裏就沒繼續理會,畢竟,嘴裏這地道的大塊粉蒸羊肉,佐料適中,膘肥肉嫩,更難得的是沒有一丁點兒膻味,就算讓我掏錢買單,我自然也是願意的。

    然而最後濱川大兄卻豪爽地給我們免單了。這讓高茂才喜出望外。分別時大兄沒有再報他的姓名電話,隻熱情地叫媳婦兒去門口給我們叫了兩輛7座麵包車,幫我們談好價錢,又給我們捎上一箱自家果園裏新鮮采摘的柑橘,才抬手送我們離開。走到黑車跟前,我自認自己還真做不到一個多年不聯係自己的老表,比如耳朵,突然帶一大班子人上門來敘舊白吃;有意結交被晾在一邊不僅不怪,還親自下廚招待,最後還讓這班不識趣的家夥又拿又帶……於是,猶豫再三,我還是邁步回身,尷尬地跑回飯店,跟濱川大兄要了他微信,發了自己的姓名號碼,又給他發了個五百的紅包,然後,撓了撓頭,發自內心地誇讚了對方的手藝:這的確是我長這麽大吃過最好吃的粉蒸羊肉!他夫婦倆聞言一愣,很有夫妻相地笑了。

    出來時,我手上還是多了一瓶他們自家釀製的燒酒。我突然覺得,更不好意思了。不過,丟點臉皮,結交個爽利的朋友,個人覺得,還是蠻值的。

    我一隻腳才邁上車,高茂才就不耐煩地吩咐黑車司機開動。一路顛簸,盡是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折騰了兩個鍾頭,才到達這名為富縣,其實窮得稀裏嘩啦的小縣城。結果,下車一問,我們要去的富縣還有三十多裏地,油不夠,路難走,黑車就拋錨了,這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方,屬於雲縣。高茂才和梁虎隻得跟著黑車司機去買汽油,耳朵則忙著去找地方大號。我和阿霞則學著舉起帶著相機鏡頭的手機的大川叔,一邊用手機照著風土人情,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冷不防馮晉華插了話頭進來:這裏的地勢,跟我們南化市還挺像。我和阿霞一看,還真是,三麵環山,一麵有水,中央盆地,倒也算一方寶地。見阿霞接話,馮晉華自然不會放過機會,天南海北地扯了些東西後,聊到了高中,這貨還鼓吹他也是南化一中畢業的,和阿霞是校友。我一聽就不樂意了,故意用話懟他:我也是南化一中的啊,同級的男生幾乎都認識,咋沒見過你?對峙了半天,最後才搞清楚那貨隻是高三在南化一中複讀了一個學期而已。

    靠!我就說,當年咱南化一中黃金一代時期,可是由州長都敢得罪的老校長霍德馨老爺子掌門,豈是爾等不學無術的紈袴子弟靠混水摸魚能進得來的地方。

    那馮晉華見不討好,趕緊轉了話題說起大學,哪知大學我跟阿霞又是同校,談起大學的師門軼事,他反倒更插不上嘴,隻得幹巴巴地在旁邊附和。就這樣僵持了半天,耳朵大號回來,我趕緊拋過話頭去,閑不住嘴的他馬上打開了話匣子亂入。馮晉華見實在插不上話,才悻悻地離開我們的圈子。眼看黑車已經續好汽油,我拍拍耳朵的肩膀,對他說了聲,“不用謝。”

    謝什麽?耳朵摸不著頭腦。的確,他人如其名,什麽都不缺,唯獨缺對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