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2.630·【回歸篇·之四】·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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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源源不斷地出現、無窮無盡地湧向大社的怨靈和怪物們, 正紛紛湧上那段通往大殿的長長階梯。他們潮水一樣地包圍上來, 漫過廣場,再漫過階梯和圍欄, 好像不需要召喚他們出來的主人荼吉尼天出手, 他們就能夠憑借自己的數量和邪惡的力量,將大殿裏的這些人徹底淹沒和消滅。
藤原泰衡的額角漸漸滲出了汗珠。然而他的咒術不可能中途停止。
剛剛九條則子突然跳出來替他分擔別人注意力的舉動,已經為他爭取到了一個絕佳的、吸引政子夫人進入地上梵文繪成的咒術陣型的良機,現在並沒有別人可以和他一道來完成這個極度複雜的咒術;並且因為要取得狡猾又敏銳的政子夫人的信任、卸下她的心防, 所以他今天並沒有安排重兵埋伏和陳列在大社周圍, 因此——
因此, 他現在所看到的、率先作出反應的人, 除了其實手無寸鐵的九郎他們之外, 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他看到九條則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好像就猜到了他的意圖。緊接著, 她並不是如何堅貞不渝地守護在他身邊——其實他也並不指望她一個隻知道風花雪月的無用貴女能有什麽武力值可以幫上忙——而是掉頭就往她的那一群家臣那邊跑過去!
很好。好極了。關鍵時刻棄他於不顧,自己逃命去了——這就是父親臨終前還不忘強迫他娶的女人!
下一刻他就看到終於奔到自己那群美男子家臣群中的她, 右手一揮, 不知道掩藏於寬大衣袖之下的手做了什麽動作,一個少年驟然憑空出現在人群裏!並且,他的腰側佩著一把脅差, 懷裏還牢牢抱著六把刀劍!
在飛速詠唱咒文的間隙, 藤原泰衡認出來了。那個少年, 是她的“六花”之一。今天那個少年並未到場, 藤原泰衡一開始還略有疑惑, 因為那幾位美男子似乎對她極為忠心,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隨在她身旁,還在平泉鬧出許多流言蜚語;結果到了這麽重大的時刻卻缺少了一人,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現在他知道了為何“六花”會不可思議地缺少一個人了。
因為那個異想天開、又不知何時學習到了這種神妙法術的泉禦前,居然以法術將那個少年的身形連同他懷中抱著的刀劍,一道隱藏了起來!直到這種必須戰鬥的關鍵時刻才讓他現身!
很好,真是完美解決了參加婚禮儀式無法攜帶武器的困擾——假如那個作出這種神妙安排的女人不是他的新娘的話,他會破天荒讚賞一次的。然而一想到要跟他結婚的女人還在背後安排自己的家臣們暗中攜帶武器,不知為何他就很難開心得起來。
然而這一大堆念頭,其實都隻是轉念之間的事情。因為他還有棘手的惡神作為對手要去戰鬥。
政子夫人變身成的荼吉尼天,他以前並沒有親眼見到過,隻是從各種情報中聽說過鐮倉殿還有這樣一位守護神——而且他也是直到最近才能夠確定荼吉尼天附身在了政子夫人身上。
因此,要消滅荼吉尼天、極大削弱鐮倉殿的實力,就必須做好萬全的計劃。
在他的計劃中,首先必須要建造的就是大社。在大社地麵上以梵文等奇特文字刻印古老的咒術陣法,假如政子夫人一邁入這個陣法的正中時,輔以詠唱出來的咒文和結印的手勢,也許可以製造出足以控製和擊倒荼吉尼天的結界。
他精於咒術,然而忽然要在平泉勞師動眾地火速建起一座大社卻並不容易避人耳目。萬一引起鐮倉殿和政子夫人的疑心,反而會提早他們進攻奧州的時間。
他思考了很久,最後決定最好的理由就是“鄭重其事地建造一座新神社以完成迎娶泉禦前的儀式”。於是他也這麽對外放風了。
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沒有人起疑,包括那個被他利用的女人,鐮倉殿送來的泉禦前。
然而神社建成了,卻並沒有聽說任何政子夫人要前來平泉的情報。
他和父親商議,父親說隻要他們和從前一樣厚待鐮倉殿的眼中釘九郎,甚至還要封九郎作奧州的大將的話,鐮倉殿就一定會坐不住,進而采取一些更激烈的做法。
比如,以進攻奧州來要挾他們交出九郎。
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與鐮倉殿談條件,要他派出重要而可信之人前來平泉押送九郎,因為九郎“神勇無人能敵,恐半途潛逃”。
當時,父親看了他一眼,說道:“這種動亂的時世,不是講感情的時刻。何況隻要我們的計劃成功,九郎也可以活下來。否則平泉也好、九郎也好,都隻有覆滅一途。”
是的。九郎的親兄長都可以為了權勢無情地追殺他,奧州隻是養育了九郎的地方,嚴格說起來九郎還要感激奧州的恩典,那麽現在他對奧州來說還有用,為何不利用一下呢。
果然,梶原景時被派來了平泉。
他們接到的情報很令人鼓舞,政子夫人秘密地也來到了平泉。然而似乎是為了避免奧州和源氏的重要人物在開戰前提早會麵、擔心奧州會借著交換九郎的機會當麵提出令鐮倉殿難以答應的要求,政子夫人好像並沒有公開現身的意思。
假如她隻是打算在押送九郎的途中確保身手不凡的九郎不會逃出牢籠的話,那麽騙她過來並沒有任何意義。
必須把被荼吉尼天附身的北條政子引來大社才行。
當得知政子夫人臨時改變計劃,打算先行離開平泉,在城外與押送九郎和神子的梶原景時一行人會合、再一同上路返回鐮倉時,已經重疾纏身的父親斷然下了最後的決定。
那個深夜,父親將他傳召到了伽羅禦所。在四下無人的空曠大廳之中,父親坦然在他麵前伸展開了雙臂,像一隻年已老邁、卻仍然想要展翅飛往最高的天空之中的雄鷹那樣。
父親說:“來殺了我,泰衡。借著我的死訊,你就有了最不會讓人起疑的理由封鎖全城,捉拿九郎和神子一行人,並且借機防止政子夫人提早離開。”
父親還說:“借著‘完成父親的遺願’這一理由,你可以立刻安排在大社與則子小姐完成婚禮儀式,並且有理由通過梶原景時向政子夫人施加壓力。如果她相信了這個理由而前來大社出席婚禮的話,那就是我們最佳的機會。”
當時,他既矛盾又痛苦。理智告訴他,父親的計劃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和親情相比,已經與奧州這片土地連係在一起的藤原家必須優先選擇守護這片自己的土地。
然而,感情並不是那麽容易被理智左右之事。而且,對方還是自己一直以來仰賴和崇敬的父親。殺了父親之後,他在這世上就是孤獨一人了。不會再有人像父親這樣全心全意為他打算,不會再有人像父親這樣不管做什麽事情都不可能傷害他,不會再有人像父親這樣,麵對再嚴重、再困難、再危險的境地,都始終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然而,父親微笑了起來。
父親說:“有的,有這麽一個人。”
他不可遏止地在臉上露出了厭惡的神色。
“您說的是……九條則子嗎,父親?”
他不可置信地問道。
“那是個瘋狂的女人啊……父親大人您難道不清楚嗎?!又驕縱又任性,好像沒有什麽事是她做不出來的……”
父親笑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父親說:“正是因為如此,她會為你掃清你麵前的道路,隻要你使用的手段得當。”
父親在告訴他,他可以以感情和曖昧的言行及暗示來操縱九條則子,利用九條則子對他危險的感情,做到一些很難以完成的事情。
最後,父親死去了。
……是他,下令讓銀動的手。
然而今天,站在大社裏,站在政子夫人麵前,麵對九郎的大聲詰責和質問,父親對他說過的那個人,果然站了出來,大聲說道:那個凶手,是我。
並不像他印象之中的那麽驕縱任性,然而或許還帶著一點他記憶之中的瘋狂,穿著華麗的十二單的年輕女子,站在大社的正中,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勇氣和對他的同情——毫無疑問他很確定那就是同情——大聲承擔下了本不屬於她的罪愆。
而現在,又是她,率先衝了出去,率領著那幾位在傳說中也是她入幕之賓的美男子,和政子夫人……不,荼吉尼天所召喚出來的怨靈和怪物進行著勇敢的戰鬥。
在他視線匆匆一瞥之處,他隻看到身著繁複沉重的十二單的她,十分艱難地閃過一個怨靈的鬼爪,然後左手一抬臂將那隻鬼爪架住——隻聽得呲啦一聲響,最外側表著的左臂部分被鬼爪長而尖利的指甲劃破了長長一道。
出乎意料地,鐮倉來的無用貴女九條則子並沒有因此而動搖。她右手握著一把對她來說好像有點過長的太刀,左臂架住怨靈的鬼爪之後,右手毫不停頓地往前一送,刀刃深深地插入了怨靈的胸膛。
怨靈應聲倒地。然而這是不足夠的。它掙紮著要從地上爬起來——隻憑凡間的刀劍好像並不能徹底解決它。
下一刻那個異常凶殘的“鐮倉來的無用貴女”就抬起一隻腳狠狠踩住那個被她刺中的怨靈的胸口,回過頭來,衝著白龍神子厲聲喝道:“神子!有辦法把它淨化嗎!!”
神子則似乎被眼前的這一幕“鐮倉來的無用貴女居然穿著沉重的十二單持刀與怨靈戰鬥”的玄幻場景弄得有點無所適從。此刻被這麽一吼,反而清醒過來,立即奔向殿外。
九郎咬牙,緊跟著衝出去,從大殿門外的走廊上匆匆撿起一把不知是哪個被襲擊了的倒黴侍衛丟掉的太刀,也加入了戰鬥。
“可惡!神子手裏的逆鱗被拿走了啊!不然就可以——”他一邊站在台階上,發狠地砍著那些從下麵湧上來、似乎被荼吉尼天驅使而源源不斷出現的怨靈和怪物,一邊泄憤似的大聲吼道。
正在和怪物……不,主要是自己穿著的十二單搏鬥著的柳泉:“……”
啊,原來昨天藤原泰衡借著攬過她的動作一轉身,避開梶原景時的耳目,要對銀親自吩咐的關鍵詞,果然是白龍的逆鱗啊。是要借助逆鱗的力量來建立這個宏大的咒術陣法嗎?
她又艱難地閃過一個移動極端敏捷的怨靈的攻擊,然而因為十二單的拖累而移動速度變緩,無法及時轉過身來以刀架住對方的攻擊;這一次,發出“呲啦”一聲的,是她紫苑色唐衣背後的衣料。
怨靈的速度極快,在劃破她唐衣背後的衣料之後,長而尖利的鬼爪已然勾住了她披散於身後的長發!
柳泉回轉的動作被迫中止,因為她的長發被怨靈扯住,不但是頭部、甚至是上半身,都因此猛地向後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