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1.639·【回歸篇·之四】·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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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馳的駿馬背上, 穿著白衣緋袴的年輕女子,朝著混戰的人群之中的某一點,驟然擲出那柄短刀。
長約八寸的短刀被她拿在手中, 就仿佛一柄苦無那般。她左手綽住馬韁控製著座下的名駿, 直起上身, 右手用盡全力將那柄短刀投擲出去——那是絕對要高於一般女性的力量,以及對投擲方向和力度的精準把握與控製。
然而她趕到的時候實在是太遲了一些。
空氣中發出細小的“哧”一聲響, 太刀的刀刃上閃出反射著正午時分日影的寒光。與此同時, 藤原泰衡猛地向後一仰,連連退了好幾步;他胸前的衣襟被對手鋒利的刀刃劃開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仿佛有什麽懷中藏著的物品隨之滑落下來, 似乎被劈作兩段。
藤原泰衡“呃!“地低叫了一聲,下意識地用空閑的左手掩住胸口;然而,為時已晚!
下一刻,極低的“篤”的一聲繼之響起, 在空中飛行的短刀準確地刺入那個襲擊者的後背。雖然短刀的力度到此已經被長距離的飛行消磨得差不多, 仍然足以讓那個人發出一聲慘叫, 伸手去背後想要捂住被刺中的傷口。
不過他沒有機會了。因為他麵前的藤原泰衡倏然瞪大了眼睛,顯示出了衝天的怒意, 回手一刀刺向對手的心口——
那個襲擊者發出一聲慘叫, 就撲倒在地,沒了氣息。
藤原泰衡剛剛來得及在那個人倒地之前及時抽回自己的刀, 就聽到身側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剛剛轉過頭去, 就看到那個騎著馬的女人朝著自己的身邊奔來。
她愈是接近, 他就愈是看得清楚——她騎的居然是他的兄長國衡的那匹“高楯黑”!
藤原泰衡:“……”
而在他還在無語之時,她已經來到了他的麵前。馬蹄尚未完全停下之前,她已經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身姿極為輕盈飄逸。
藤原泰衡木著臉望了她一眼,雙眼瞬間睜大了。
他呆呆地盯著她——身上的服飾,盯了足足三秒鍾。然後又仿佛忽然記起來自己正處於危境,不是發呆的時候,於是很快移開了視線,倉促地俯下身去,撿起了先前因為前襟被劃裂而從懷中掉落於地的物品。
柳泉因為好奇也跟著他的動作看去,這才發現是——已經被劃做兩半的一張紙。紙上仿佛寫著一些字,不過在她這個角度看過去,什麽都看不清楚。
柳泉:?
難道是什麽重要情報?還是要趕去無量光院送給神子的臨別贈言?……要說是情書的話那他就太OOC了,這個選項還是先忽略掉吧……
忽然,她聽見藤原泰衡那熟悉的、冰冷的聲音。
“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表現得就好像她剛剛並沒有幫過他的忙一樣。他一臉嫌棄地瞪著她,滿臉防備之色似的,順手把那兩半寫著字的紙張重新掖回懷裏,再緊了緊被劃破的胸口衣襟,重新站起身來。
不過剛剛隨著他俯身去撿拾那張紙的動作、也一道彎下腰去的柳泉——不,九條則子——卻並沒有隨之起身,而是探手過去,直接從那個倒在地上、剛剛被他們兩人聯手解決了的偷襲者手邊,撿起了那個人之前使用的那柄太刀。
藤原泰衡:?!
“你想……幹什麽?!”他從齒縫裏擠出這個問句來。
不過九條則子很顯然並沒有好好回答他的意思。她拎著那柄敵人的太刀直起身來,翻手來回看了看那柄刀,笑眯眯地點了點頭說:“真是一把不錯的好刀啊。隨隨便便一個人都能拿著這麽不錯的刀來刺殺奧州的總領嗎?……這還真是讓我長了見識啊~”
藤原泰衡:“!你——!”
他其實也知道這不是跟她生氣的好時機。她說得也很有道理。
今天他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侍衛縱馬奔馳到這裏的時候,原本隻是想著無量光院已經很接近了,現在趕過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一路上天空中也並無異狀,而假如神子要回歸現世的話那麽她一定得召喚出白龍許願才行,所以說現在還趕得上——
然後,路旁的樹林裏就跳出了這麽一大堆伏擊他的家夥。
他們口口聲聲說著是受了前任總領秀衡殿恩惠之人,所以對傳聞中因為急於繼承奧州藤原氏的勢力而刺殺父親的藤原泰衡感到十分痛恨。他對他的父親所做的大逆不道之事,也必須被報複在他自己身上才行,這才是天理——
哼。什麽天理,什麽恩義,什麽大逆不道,不過都是借口。
藤原泰衡對此嗤之以鼻。
他當然心裏清楚,父親一去世,奧州就有許多人蠢蠢欲動了。而他還太過年輕,確實沒有達到父親當年足以控製整片陸奧之地的那種威勢和影響力,雖然終於把控了整個奧州的軍務,然而鐮倉殿又步步進逼……在這種情況下,奧州有一些人心思浮動,有人想改換門庭、有人想取而代之——總之,什麽樣卑劣的想法都會湧現出來。
不過,這並不代表他會坐以待斃。
隻要……隻要過了今天,讓他好好地送走神子,了結了一樁掛心之事以後,他就可以把那些已經困擾了自己一段時間、讓自己心煩意亂的事情都統統拋到腦後,騰出手來整頓奧州的軍務,承擔起作為總領應該擔負的責任,和鐮倉殿周旋到底。
他雖然不太明白那些讓自己心煩意亂的事情到底由何而來、又都是些什麽,然而直覺告訴他,隻要見到神子回歸現世的那種場景,就一定會得出答案。
可是,他必須得通過眼下這一關,才能論及其他。
他知道這多半是針對自己的一場陰謀,但是他沒有想到這陰謀選在今天發動。
他也沒有想到當這個陰謀將他陷於其中的時候,最先趕來救他的,是九條則子。
……或者說,為什麽她會追上來?是因為也想去為神子送行?還是出於某種複雜的情感所以想要在場親自監視著他與神子的道別?又或者——
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會有人襲擊他?所以——?
然而,這也說不通啊。
她想讓他死的話,在大社的時候不要對他加以援手不就可以了?甚至她都不用自己動手,隻要在政子夫人邁入大社的時候出聲示警,就可以在保證自己安全的情形下將他置於死地。
九條則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察覺到自己有一瞬間的走神,藤原泰衡忽然惱怒起來。那種怒火混雜了對自己的嘲諷和自責,以及對九條則子的行為感到困擾和難以理解的情緒,讓他的表情一瞬間看起來更為冰冷了。
“哼,”他冷冷地說道,“從以前起就一直是這樣。盡是在做些蠢事。”
九條則子有一瞬間看起來非常驚訝。她的右手裏握著那柄從敵人那裏撿來的太刀,左手叉著腰,露出有點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是在說我嗎?!”
藤原泰衡哼了一聲。
“參加戰爭最後的結果無非是白白送命。像你這樣的家夥又能做到些什麽?”
九條則子也學著他,哼得比他還大聲。
“哼哼哼,我不是剛剛救了你一命嗎?怎麽就能說我什麽都做不到?”她反唇相譏。
藤原泰衡:“你……!你別太自以為是了!”
她的反駁充分顯示了她的愚不可耐和冥頑不靈,看上去就像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幼稚小孩子為了一丁點僥幸占了上風的優勢而沾沾自喜一樣;在他冰冷的外表掩蓋之下,他心中的怒火燃燒得更加熾烈了。
然而倉促之下,他們也隻來得及對飆上這麽兩句話,就又重新開始了和那些居心叵測的刺殺者們的戰鬥。
……不時會聽到藤原泰衡的怒吼。
“喂!注意你的身後!不要老是想著投機取巧!”
……以及九條則子清脆的反擊聲。
“啊啊知道啦!這些人不是來刺殺你的嗎!你還是自己多小心些吧!”
然後就是一連串刀刃相交的金屬碰撞聲,鋒利的刀刃切入人類血肉的、令人牙酸的沉悶聲響,以及雜亂的腳步聲、衣襟相錯發出的悉索聲、風聲、人在瀕死之前發出的慘呼聲——
“啊!!”
然後是女性的輕快語聲。
“很好!又解決掉一個!”
藤原泰衡:“……”
他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很吃驚。然而回想一下她在大社與荼吉尼天召喚出的怨靈和怪物們英勇作戰的姿態,又覺得自己應該毫不吃驚。
和那時一樣,她穿著不成體統的衣服,手裏牢牢握著一柄對於女性來說應該稍有些沉重的太刀,用一種令人信服的、嫻熟而富有章法的姿態一次次揮舞下去,利用自己輕盈的體態和快速的反應來規避力量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氣力沉實的攻擊,搶先在對方攻擊自己之前預判對方的招數並作出有針對性的反應,有時甚至不惜冒著被砍中的風險、也要搶到更佳的攻擊時機和角度,那張平時總是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傲慢的美麗臉容此刻繃得緊緊的,秀氣的長眉微微壓下,目光中放射出銳利得如同手中刀劍一般氣勢淩人的光芒。
埋伏在這裏準備刺殺他的人有至少二三十人。而他今天隻帶了七八位護衛和隨從。原本以為隻是一次前往無量光院的、普通的活動行程,現在卻變成了隨時會收割他生命的噩夢——
直到,這個他應該比誰都要認真防範的女人,乘著明顯是從他兄長那裏搶奪而來的良駿,衝出山坡頂的林間,朝他飛奔而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茫然地產生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念頭:既然鐮倉殿把她教導得如此出色,那麽……把這樣一個人隻是嫁給他做個側室,難道……不覺得浪費嗎?難道在鐮倉殿心目中,奧州藤原氏的地位已經重要到了這個地步嗎?
他格擋住一個麵目模糊的行刺者砍過來的刀刃,又手臂蓄力、慢慢地翻轉手腕,強行架住對方的刀刃將自己手中的刀轉了個角度,然後一撤手,趁著對方失去重心之機,幹脆利落地將刀尖送入了對方的胸膛。
他冷哼了一聲,從倒地的對手身上將刀抽回,一甩腕抖去刀鋒上的血珠,再趁著暫時無人攻擊他的空檔下意識掃了一眼也在戰局之中的九條則子——
這一眼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差點讓他腦海之中繃緊的那根弦啪地一聲繃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