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0.648·【回歸篇·之四】·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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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不覺說出了聲。

    而藤原泰衡的聲音,卻仍然隨著係統的繼續掃描(?), 而回蕩在她的腦海裏。

    【這樣的話, 也可以解釋你為什麽會有那麽好的身手……因為一個真正高傲任性、長在深宅的貴女, 是不可能擁有那麽精妙的劍術的吧】

    柳泉:“……”

    【看起來他把你當作是鐮倉殿派來假扮九條則子的得力手下了呢。】

    係統菌忽然亂入, 施施然地說道。

    【不過這樣的話他也安全通過了我們的自檢機製啊。否則玩家就會被視作暴露身份,這個任務也會被判定徹底失敗呢——即使你成功地填補了時空的裂隙也是要扣分的。】

    柳泉:[……信不信我揍你啊?!]

    係統菌哼笑了兩聲。

    【玩家采取了讓人不快的態度呢。】它說。

    【那麽, 就額外再贈送幾句“任務對象的真實心聲”給你, 當作是對你的獎勵好了~】

    它話尾的小波浪線聽上去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 下一刻柳泉的腦海裏就再度回響起了藤原泰衡的聲音。

    【……不過, 這樣也好】

    【知道你不管什麽時候都不會簡單地屈服或放棄, 這就夠了】

    【就這樣和你永別之後,我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去戰鬥了】

    柳泉:!!!

    她猛地回過頭去, 望著無量光院的庭院裏。

    當她剛才停下腳步的時候, 跟隨著她一起走出來的刀劍付喪神們當然也都停了下來。

    現在她回過頭去,卻隻看到他們一臉【???】的樣子。

    ……當然, 也有人並不是一臉問號,而是一臉莫測高深的樣子。

    然而她暫時都顧不得這些了。

    柳泉忽然回身跑了幾步, 從付喪神們中間的空隙穿了過去,重新又奔進了無量光院的大門。

    在她視野的盡頭, 那個穿著藤紫色的衣服、彎起的手臂上搭著一件滅紫色大披風的青年,仍然站在那裏。他凝滯不動的身影,和這座奧州藤原氏在極盛時期所建起的華美庭院似乎快要融為一體。

    柳泉又往前跑了幾步。

    這一下似乎真的讓藤原泰衡注意到了她的動作。

    他似乎思考了一下, 然後向著她遠遠地揮了揮手, 好像是在示意讓她快走。

    柳泉猶豫了一下, 喊了一聲。

    “……泰衡。”

    【隻要你還是那個鐮倉殿送來平泉的女人,我就永不可能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

    他在藤泉館所說過的話又在她的記憶裏浮現。

    ……那麽現在,你相信我了嗎?

    多麽諷刺啊,當你終於相信我的時候,我卻已經無話可說。

    隔著大半個庭院,她看到他的臉上,似乎因為剛剛她的一聲呼喚而隱約浮起了一點點笑影。

    然而那陣笑影來去匆匆,在他唇角成形之前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空中剛才的烏雲已經漸漸散去,重新露出臉來的太陽將燦爛的光芒灑向人間。此刻站在她的角度迎視過去,那眩目的日光在他的身後似乎形成了一道令人無法直視的光暈,像是下一秒鍾就要把他徹底吞沒一樣。

    也許是注意到她站著沒有動,他動了動嘴唇,最後勉強在嘴角重新勾起那一絲似笑非笑的冷漠來,硬梆梆地說道:“女人,還真是囉嗦啊。”

    其實這隻是聽上去一句冷冰冰的台詞,然而說出來之後,卻好像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莫名地動搖了他堅實的心防一樣;他唇角的那絲冷笑慢慢消失了,歎息了一聲。

    “就這麽離開,不好嗎?”

    柳泉下定決心,向著他奔了過去,一直跑到他的麵前才停了下來。

    藤原泰衡似乎對她這個舉動感到無比驚訝似的,微微睜大眼睛。

    “……如果沒有好好道別的話我一定會感到遺憾的。”柳泉努力平複著因為奔跑而帶起的微微氣促感,一口氣地說道。

    藤原泰衡那雙濃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麽情緒洶湧地明滅了一下。然後,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別說奇怪的話。”他梗著嗓音回答道。

    柳泉才不管他說什麽,就那麽站在他麵前睜大眼睛一直盯著他看,直到把他盯得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苦笑。

    藤原泰衡歎了一口氣。

    “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他說。

    他的目光一瞬間從她的臉上轉開了,越過她的肩頭望向她身後。

    柳泉聽到自己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知道這是付喪神們又跟隨著她回到了庭院裏。然而她不在意自己要說的話被他們聽見。

    因為她會恪遵作為一個合格的審神者所應有的原則,去維護曆史的原貌,不透露任何曆史未來將要變成的模樣,即使這麽做的結果會讓人感傷。

    在視線短暫地飄到她身後那幾位美男子的身上之後,藤原泰衡又重新收回視線。總是冷冰冰的視線落到她臉上之後,那種冰冷的意味消失了。

    “……離開奧州之後,就把我忘掉吧。”他平靜地說道。

    柳泉:?!

    看著她把眼睛瞪得更圓了一些,他卻微微笑了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想要抬起手來摸一摸她那一頭已經長長了很多、但仔細看還是能夠看出腦後靠下的部分參差不齊——那是由於那天在大社的戰鬥中被怨靈揪住而不得不一刀截斷——的半長的頭發。

    ……但是最後他隻是右手的手指微微一動,複又慢慢緊握成拳,垂放在身側,有意無意似的隱藏在寬大的袍襟之後。

    “鐮倉殿說不定會讓你再嫁給一個什麽人,因為他就算是對自己的女兒不也是這麽做的嗎。”

    他那略帶一絲清冷感的聲音再度響起,然而那聲音裏隱含著的提防和戒備、乃至惱怒和厭惡,已經全部都消失不見了。

    柳泉後知後覺地想,啊,他在說的,是源賴朝的長女大姬的事情吧。

    確實,源賴朝之前為了籠絡對手源義仲,同意讓自己的長女大姬與源義仲的長男源義高締結婚約。然而在源義仲兵敗之後,賴朝卻毫不猶豫地將義高也一道殺害;在深深傷害了大姬內心的同時,他還一直想給大姬安排其他的婚事——當初三日月宗近不是也說過嗎,在這個世界裏,源賴朝派人送來書信,說為“九條則子”物色的新對象一條高能,在曆史上就是他幾年後會為大姬安排的結婚對象。

    柳泉:“……”

    總覺得對這種虛偽的事情無話可說……雖然她也知道這種事情在曆史上也好、在現世也好,發生得太多了。

    也許是看出她為難的沉默背後蘊藏的含意,藤原泰衡哼笑了一聲。

    “到了那個時候,就選一個跟我什麽地方都不相像的人吧。”他突兀地說道。

    柳泉猛地一愣。

    這種【?!】的震驚表情讓她那張美麗又生動的臉上一瞬間居然顯得有點笨拙,這讓他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然而那絲笑影隻在他臉上停留了短短一霎那就消失了。

    因為她不但瞪大了眼睛,還問出了愚蠢的問題。

    “泰衡……?為什麽……?!”她喃喃說道。

    藤原泰衡猛地皺起了眉。

    可真是……真是笨啊。

    平時麵對他的時候那種精明又敏銳的氣質呢?都上哪裏去了?!難道不明白嗎?她幫了他,背叛了鐮倉殿和政子夫人……原本隻要她一直逗留在平泉的話,他也可以向她提供必要的庇護,因為畢竟……畢竟她也是幫了他的人,他還沒有那麽忘恩負義——然而現在她卻愚蠢地搶先答應了鐮倉殿派來的使者,要乖乖回到鐮倉去;再貿然反悔的話對誰都沒有好處!所以……所以——

    所以現在,再要她留下來的話,是已經晚了吧?

    “……如果你能保全性命的話那就太好了。”他微微轉開了臉,用一種很奇怪的口吻說道。

    那種口吻仿佛是在生氣、又仿佛是在為了什麽不知名的事而擔心,混雜了懊惱以及對她決定的不解和生氣,化作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

    然而看在她曾經在關鍵時刻站在他這一邊的情分上,該說的話……就勉強地說一說好了。

    “……別做傻事。”他的眼睛不看她,用這麽硬梆梆的語氣說道。

    柳泉:“……誒?!”

    聽到她發出了更大的、愚蠢的疑問聲,他不得不又把視線轉回來,灼灼地盯視著她那張愚蠢得不得了的臉,警告似的瞪了她兩眼。

    “因為就這麽幹脆地死去的話太便宜你了。”他的語氣更加生硬了。

    結果他看到了她露出更讓人生氣的表情。

    她先是一愣,看上去呆呆的;然而一瞬間之後她眨了眨眼睛,那副表情卻唰地一下全然換了個樣子,變成了——一臉感動?!

    所以說到底是哪裏讓她感動了啊?他不是明明正在警告她嗎?這個女人的腦袋裏在想什麽,他大概永遠也無法了解了——

    由於這種想法,他的聲音好像顯得更冰冷了。

    “畢竟我那麽憎恨你,還是希望你活著受折磨啊。”他冷冷說道。

    重新使用了自己習慣的冰冷語氣,他卻並沒有感受到從前對她說著類似的惡意台詞時,心頭所浮現的那股快意。

    不,不如說是感覺心頭好像堵著一個硬塊,而且隨著他說出一句又一句含有惡意的台詞之後,那個硬塊也隨之膨脹起來,變得愈來愈大,最後幾乎充滿了整顆心,沉甸甸地墜在他的胸口,仿佛隨時都要因為不堪負荷而砰地一聲落下去摔到地上,摔得麵目全非。

    他的臉色因為這種奇特的感受而顯得更加冰冷了。

    結果她又喊了他一聲。

    “是嗎……泰衡?”她輕聲說道,“你是這麽想的啊……”

    他突然感到一陣憤怒。憤怒得簡直無法言喻。

    他猛地撇開了臉。

    “是啊,就是這樣。”他冷冰冰地說道,視線盯著一旁的地麵,看到有頑強的野草從鋪地的磚石縫隙間生長出來,冒出小小的一點綠葉。

    所以,就這樣吧。

    “我要你在悔恨和遺憾之中度過漫長的人生……那樣就是我的勝利了。”

    柳泉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

    不行,喉嚨哽住,鼻子發酸。好像再怎麽眨眼睛,還是不能阻止一顆淚珠從眼眶裏湧出來。

    她不得不抬起手來,飛快地用指尖在眼下輕輕一掃,將那顆淚珠很快抹去。

    然而這個動作似乎引起了藤原泰衡的注意。

    他仿佛猶豫了一下,把視線又轉了回來,在她略微發紅的眼角處逡巡了一瞬。

    然後,他慢慢彎起了唇角。

    “……看起來我現在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勝利呢。”他出其不意地說道。

    下一秒鍾他就覺得是時候結束這場荒謬的對白了。

    因為假如這場道別儀式再被無限拉長的話,他就會——

    他斷然斂下眼眸,用一聲熟悉的哼笑來作為結語。

    “嗬,這樣看起來也不錯呢。”

    說完這句話,他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把臉撇開,不再看著她。

    完全是一副“我已經看夠你了你趕快從我眼前消失吧!”的冷淡樣子。

    雖然他能夠轉開自己的視線,然而卻無法關閉自己的耳朵。

    所以即使沒有看向她,他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麽,我走了。”她說。

    “再見,泰衡。”

    然後,她微微一頓,又強調似的說了一遍。

    “……再見。”

    和他的冷淡不同,她說著這幾句話的時候,卻仿佛用的是一種強調似的、下定決心的語氣,好像借此才能鼓起勇氣來轉過身去繼續前行一樣。

    他沒有回答她。

    也許從此也不需要再回答她了。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們都已經各自選擇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那是兩條迥異的道路,想必未來……也會通往不同的方向吧。

    這次相遇……將來想起的時候,或許就像一場夢一樣。

    但是她說過,會永遠記得他的。

    他終於慢慢抬起視線,注視著她率領著那幾位一直讓他感到十分刺眼的家臣,大步走向無量光院的大門,邁出門去,然後轉過了一個彎,最終消失在他視野裏的背影。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慢慢蠕動嘴唇,重複了一遍她曾經說過的話。

    他覺得她說過的、最好的一句話。

    “……會永遠記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