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664·【回歸篇·之四】·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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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的情緒隨著他所說出的話語而改變——最好是用幾句話就讓她方寸大亂, 這讓他有一種能夠將她控製在股掌之間的悠然和安心感,就好像就這麽將她握在掌心,就能夠阻止她一次又一次地轉向別人, 一次又一次地從他眼前離去——
那麽現在, 他也稍微恢複到了一點過去的水平嗎。
無論是在和其他審神者的隊伍演練時、還是在本丸與其它刀劍試合的時候,雖然他一直都喜歡說著“雖然算我輸掉也可以”,然而真正到了他認為必須要掌握的人或事物上, 他果然還是不希望自己就表現得平平無奇、最後主動權反而被對方搶奪啊。
演練如此, 戰鬥如此,試合如此——
所謂的“相處”, 更是如此吧。
他一貫覺得, 人的真麵目猶如月亮的陰晴圓缺,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會看到完全不同的麵貌。
不過,她雖然具有那麽多種不同的麵貌,但她的全貌究竟為何,他倒是很有興趣慢慢了解一下。
懷著這麽悠然的情緒想道,天下五劍之一的付喪神邁上了最後一級台階,仰望著麵前出現的、修繕良好的木質建築。
正如她對狐之助所說的那樣, 女審神者今天來到中尊寺,還真的隻是為了上香而來的。
展示著當年平安朝時代的“人間淨土”之壯美的金色堂,全以黃金和螺鈿鑲嵌製成, 金碧輝煌到令人眩目, 即使是當年攻陷平泉的源氏軍隊, 在衝入金色堂的時候也不由得被眼前的壯觀華麗到令人難以言語的景象所懾,而完全無法下手毀壞這樣的極樂淨土在人間的投射。
但這樣近乎無可匹敵的、古人手中誕生的奇跡一樣的建築,似乎也無法動搖女審神者似的。
和那些在這樣輝煌的景象之下陶醉而懾服、無法言語無法反應的遊客們不同,女審神者靜靜地站在這宛如奇跡的建築之前,凝望著金色堂內貼滿螺鈿的四壁,最後把目光轉向堂中供奉著的佛像——以及正中那座須彌壇。
盛極一時的奧州藤原氏的四代當主的遺體,都在這座須彌壇中。
來這裏之前,女審神者也曾經讀過介紹性質的遊記。其中關於中尊寺金色堂的一節裏,清清楚楚記載著,右側壇內安置的就是藤原泰衡的首級——因為被盛裝在棺木內,所以也被稱為“首棺”——以及他的父親,藤原秀衡的遺體。
因此,在麵對須彌壇的正麵站了一站、象征性地參觀了一下那幾尊被稱為“以金色堂獨有之組合方式出現”的佛像之後,女審神者就往右側邁上兩步,站到了位於須彌壇右側的那幾尊佛像——分別是觀音菩薩、持國天、地藏菩薩——之前。
她的視線由菩薩法相莊嚴的麵容之上慢慢下落,最後落到那座繪有精美的孔雀圖案的須彌壇之上。
整座廳堂內彌散著令人感到莊嚴沉靜的沉香的氣味,嫋嫋繞梁盤桓。
然後,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就這麽站了一陣子。
假如從旁看去,女審神者的麵容頗為沉靜,表情紋絲不動,似乎也沒有在心中默誦佛經或為逝去之人祈禱冥福的細微唇語,但當她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張臉上似乎突然浮起了一層別樣的神采。
像是釋然,也像是決意。
之後,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女審神者和付喪神就這麽簡單地離開了金色堂。
一脫離那種仿佛有著攝人心魄之魔力的、金碧輝煌的人間淨土的氛圍,好像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就又重新稍微活躍了一點,不像剛剛那麽肅穆了。
三日月宗近慢悠悠地跟在女審神者的身後,這個時候才出聲,像個初來乍到此處的遊客一樣建議道:“不買些什麽紀念品就回去嗎,雪葉君?”
女審神者的腳步在小小的紀念品店鋪那邊微微一頓,轉過頭去看了看。
看店的老人很熱情地向她打著招呼,於是女審神者也微微露出寒暄似的笑容,和他閑聊了兩句。
當得知他們剛剛參觀了金色堂之後,老人熱情地說:“既然額外購買了門票的話,也一起去看看讚衡藏怎麽樣?購買的門票可以同時進入這兩處地方哦!”
女審神者流露出為難的笑意,剛要婉拒,就聽到自己身後傳來的聲音。
“啊,那是什麽地方呢?”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作為“凡人”而買了門票進入景點、因而感到十分新奇的付喪神,笑眯眯地問道。
老人也衝著他點了點頭,熱情地介紹道:“是敝寺的寶物館。收藏了三千多件敝寺的寶物,包括曆代藤原氏當主的遺物,比如說琥珀念珠、裝飾著螺鈿的刀……啊!還有當初盛裝泰衡殿首級的首棺——”
三日月宗近臉上的笑容不變,飛快地轉過頭去瞥了一眼女審神者。
……果然,看到她臉上那個禮貌的笑容微微凝固了。
三日月宗近轉回去望著那位看店的老人,笑了一笑。
“謝謝。不過我們還是觀賞些別的吧?……哦~這裏應該有佛經吧?畢竟當年的‘中尊寺經’可是很有名的……喔,對了,不是說金雞山的山頂有九座埋藏著佛經的‘經塚’嗎?”
他巧妙地把話題引向另一個方向,那位健談的老人好像並未起疑。
“說到佛經……如果您提前一周預約的話,這裏就有抄寫紺紙金字經的體驗活動喲!唔,紺紙金字經,您一定知道吧?是藤原氏初代的家主清衡公為了祭奠在戰亂中不幸離世的亡魂,而以金銀色墨汁抄寫在紺紙上的佛經——”
三日月宗近笑了笑,剛要說話,就聽到自己身旁的女審神者忽然出聲了。
“啊,這麽說來,著名的‘中尊寺古代蓮’的蓮池應該也在這附近吧?”
女審神者微笑著,神色裏帶著微微的好奇,看上去就像是個真正的、一無所知的,僅僅隻是前來此地第一次遊覽的年輕女孩子一樣。
看管店鋪的老人對她所經曆過的一切一無所知,隻是笑著點頭說道:“啊,像小姐您這樣的女孩子啊,很多來參觀此地的都會問起古代蓮的種植地點呢……說是特意為了觀看壯麗的金色堂和美麗的古代蓮才來到這裏的……”
說著,他從櫃台後麵半探出身子、伸長了手臂替她指了指路徑和方向,告訴了她大致的方位。
女審神者的臉上適時露出一個恰如其分的、感激的笑意,將手中挑選好的幾樣東西——金色香、鈴鐺、還有關於奧州藤原氏介紹的小冊子——遞給看店的老人。
“是嗎……”她笑了笑,付了錢之後,看似十分隨意地拿起那堆紀念品最上麵的那本風景小冊子,信手翻閱著。
突然,她的指尖凝滯了。
老人探頭看了一眼,笑道:“啊,是介紹藤原氏的第四代當主的部分嗎。……正巧,剛剛說到的古代蓮的種子,就是在他的首棺裏發現的啊。又經過了五十年的努力才終於試種成功,開出了非常美麗的花……”
女審神者簡單地點點頭,並沒有說話。
也許是因為今天參觀的遊客不多,老人格外有聊天的興致;也許是因為這兩個年輕人的態度十分沉靜,正好便於他進行一波平泉吹的談話;總之,老人興致高昂地繼續說了下去。
“這位泰衡公啊,在其它地方也許風評不一,還有人說他是‘斷送了奧羽藤原氏百年基業的軟弱之子’這一類的話,可是在我們這裏,大家差不多還是都認為他是家鄉的英雄……畢竟他要麵對的可不是一般的對手,他也並不是沒有努力過……”
女審神者似乎很認真地聆聽著老人的發言,聽到這裏還點了點頭,應道:“……的確如此。泰衡……公,他在最後的時刻,一定是非常拚命了……”
也許是很難得會聽到外來的遊客這麽正麵地肯定,老人臉色一亮。
“就是啊!就是說……!”他的表情輕鬆起來,一副“啊啊今天遇見了一個誠實厚道的好姑娘啊”的愉悅神態,好像更加迸發出了談話的熱情。
“哦,你在看的是泰衡公的介紹啊,”他伸頭看了看女審神者打開的那一頁,當他看到她按著書頁的指尖落在的位置上時,不由得笑了起來,用一種閑聊著曆史名人軼事的八卦口吻說道:
“說起來,古時候的人,也挺喜歡給自己弄很多稱呼的啊……像是‘木曾冠者’義仲公,‘猿麵冠者’秀吉公,是吧?”
他也沒有等待女審神者肯定的回答,就繼續說道:“唔,所以,你看看,泰衡公的別名雖多,其中一個也跟‘冠者’有關——”
他指了指女審神者指尖落下的位置。
“泰衡公的一個別名,叫做‘泉冠者’喲。……怎麽樣?我老頭子覺得是個挺好聽的名字喲!”
他的話還沒說完,麵前的年輕女子好像卻突然身軀僵硬了一霎那。
然而還沒有等他產生合理的疑惑,麵前的年輕女子就重新彎起唇角微微一笑,和稀泥似的應道:“啊。……他會叫這個別名,大概,是因為他是平泉之主吧?”
老人讚同地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小冊子打開的那一頁。
“這本書真的不錯喲,你看你看,和每一位藤原氏當主有關的所有史跡,都在關於他們的那一部分介紹裏標明了!”他用一種好像在賣安利的口吻說道。
“不僅僅是在平泉這裏,你如果真的對泰衡公感興趣的話,你看,在秋田縣的大館市——啊,也就是他的終焉之地——有祭祀他的‘錦神社’,那裏傳說就是他真正的終焉之地。嗯,距離錦神社大約三公裏的地方還有西木戶神社,那裏祭祀的是泰衡公的正室夫人北之方——”
啪地一聲,一直都含著笑聽他講古的年輕女孩子忽然猛地合上了那本小冊子。
“失禮了,我想我該去參觀古代蓮花了。”那位年輕女子臉上露出一個不知為何總讓他覺得有點奇怪的笑容。
“今天,真是謝謝您了。那麽,再見。”她向著他微一頷首,把那本小冊子裝入手提袋裏,轉身離開。
把還沒能盡興講古的老人留在身後,沿著他所指出的路徑,女審神者很快就找到了那一片種植著古代蓮的蓮池。
這個時候也剛巧是夏天,蓮花盛開的時節。這種古代蓮擁有很大的花朵、鮮豔美麗的顏色和細長的花莖,襯著翠綠欲滴的蓮葉,整座蓮池看上去真是美極了。
站在蓮池之前,不知道過了多久,剛剛在路上以“既然替代了一期君的位置和主殿一道出門,就要完成和他一樣的工作、替主殿拎東西啊”的奇怪理由硬是把裝著紀念品的手提袋拿過來拎著的三日月宗近,突然開口了。
“唔。……這裏,是這麽寫的。”
他開始用一種朗誦似的語氣,缺乏抑揚頓挫地念道:
“河田次郎考慮了“窩藏泰衡的罪行、討伐泰衡之後賴朝會給予的賞賜”等多種理由之後,將殺害主人的罪過拋之腦後、決定了討伐泰衡的計劃。”
“舊曆9月3日的夜晚,河田次郎以“很多家臣都已四散、賴朝即將大舉攻入平泉,奧羽大勢已去”作為理由,成功地誘使泰衡下定決心切腹自殺,並在此後將泰衡的首級斬下,送呈賴朝。同年9月7日,在後追趕丈夫的泰衡之妻北之方,獲知了丈夫的死訊,在絕望和悲歎之中自盡身亡。在她自盡之處,後來人們建立了西木戶神社作為祭祀……”
女審神者:?!
她愣了一下,才發現是三日月宗近在念著那本小冊子裏介紹的內容。
做好了心理準備之後,再聽到這些事情也就不感到那麽震撼了。她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是切腹啊……”
三日月宗近嗯了一聲,作為肯定的答複。
女審神者微微頷首,又看向那片蓮花盛放的蓮池。
“雖然這麽說也許並不確切……”她沉默良久之後,突然說道。
三日月宗近合起了手中那本小冊子,轉向她,目光中流露出了詢問的神色。
“……但是,知道曆史上也有人為他的死感到深切地悲傷著,認為他是世上無可取代之人……真好啊。”
女審神者繼續平靜地說道。
“北之方夫人……是有勇氣的人。”
三日月宗近:“啊哈哈哈哈。”
女審神者好像也並不在意是否能夠從他那裏獲得安慰的言語,繼續平靜到近乎漠然地說道:
“雖然……埋葬在那裏的,並不是那個我所認識的泰衡——”
“然而,來到這裏,真誠地為他祈禱冥福,聽到別人提起那個曆史上的、真正的‘藤原泰衡’的事情……”
“就會讓我想起最後的那一天。”
“那個時候,我在想,我今天救他,隻是為了讓他在一個月之後死掉。”
她忽然有點自嘲似的輕輕笑了。
“看著他那一臉被感動的樣子,我就覺得自己好卑劣啊……”
忽然,身旁傳來簌簌的聲響。
像是紙袋被放在地上的聲音。
隨即,有人伸過來一隻手臂,環繞過她的肩頭,緊緊地攬了她一下。
女審神者:?!
她驚訝地抬起頭來,卻看到三日月宗近若無其事的表情。
他沒有看向她,而是望著蓮池,優美的側顏有著難以形容的精致線條,目光很深。
“其實,雪葉君也是很有勇氣的人啊。”他說。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為了維護這個世界而犧牲。”
“無論是犧牲自己的生命,還是犧牲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機會——”
“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