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516·【回歸篇·齋藤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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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藤田五郎在經過警視廳那間又大又混亂的辦公室的某一角時, 被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平時負責鑒定證物的小早川。小早川似乎是個單身漢, 整天泡在辦公室裏忙忙碌碌;他個子不高, 戴著一副西式的圓片眼鏡, 也許是因為有點塌鼻梁的關係,那副眼鏡平時總是往下滑,他不得不每隔一陣子就用手推一推眼鏡。

    此刻叫住藤田五郎的時候, 他又習慣性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才說道:“你昨夜帶回來的太刀上, 有數種不同的血跡。在刀刃上有幹涸的、相對來說較為陳舊的血跡, 可見使用者曾以刀刃行凶, 受害者的血因而沾在了刀刃上。”

    這個dá àn並不出藤田五郎的意外。他抿著嘴, 臉繃得緊緊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小早川繼續說道:“在太刀的刀柄上,可見有兩種不同時間留下的血跡。一種在下,形成時間應當較早,因此呈現更暗沉一些的顏色;另一種在上, 部分覆蓋於前一種血跡之上, 是形成時間較晚的部分, 你帶回來的時候仍然色呈鮮紅,可推斷為是你與太刀的原持有者交手時傷及對方手臂所致。”

    這個dá àn卻有點出乎藤田五郎的意料,他那張終日如同鐵miàn jù一樣沉凝的表情終於稍微波動了一下,低聲啊了一聲。

    “形成時間較早……?在刀柄上嗎?”他有點訝異地問道,似乎一邊說出這個問題的同時,自己也一邊在思考這個問題的dá àn。片刻之後,他有了一種猜想。

    “在刀柄上留下血跡的……不太可能是受害者吧。”他深思著說道,“以用刀的習慣來說,即使是受害者的鮮血噴出,也不太可能在刀柄上留下血跡,因為持刀者的手幾乎就可以將刀柄覆蓋住……”

    小早川點了點頭。

    “正是這樣。”他說,“刀柄上的舊血跡麵積遠比噴濺狀血跡能夠形成的麵積要大,據我推測,應該是持刀者之前就手部受傷,從他的手上流下來的血沾到了刀柄上。之後他帶傷與你交手,再度因為中刀而二度受傷,形成了後一種比較新鮮的血跡——”

    藤田五郎的神色微微一凜。

    這麽說來,他昨夜戰勝的原本就是一個帶傷上陣的對手了——雖然在戰爭中這種情況很多見,然而在一對一的決戰中,這種勝利也沒什麽值得高興的。盡管他事先並不知情,然而自己從中占了一定的便宜,則是事實。

    藤田五郎想起那個少年臉上的微妙笑意。那清亮的少年聲線裏隱藏著的一絲嗤笑的意味。

    是在嘲笑著自己的愚鈍嗎。嘲笑著自己……勝之不武?!

    藤田五郎的臉上毫無一絲動搖之色,隻是稍稍壓低了一點眉眼。一股淩厲的氣場突然從他身上擴散開來,當即刺得站在他麵前且毫無防備的技術宅小早川下意識縮了一下身子。

    “喂……藤田……藤田!!”小早川不得不提高了一點聲音,感覺自己現在隻能用“色厲內荏”來形容。

    藤田五郎的目光一瞬間就掃向發出聲音的他的臉上。雖然也許隻有一秒鍾,然而小早川敢發誓自己在藤田五郎那雙藍色眼瞳的深處看到了銳利如劍的光芒。

    小早川嚇得一縮脖子。

    藤田五郎眼中那種鋒銳的光芒瞬即消失了。小早川眨了眨眼睛,發現那位沉默的無口係年輕巡查仍然站在自己的桌子旁邊,不言不語,目光落在橫放在桌麵上的那柄太刀之上。

    “……能鑒定得出來這把刀的刀匠是誰嗎。”他低聲問道。

    小早川搖了搖頭。

    “不成啊……我可不是學這一行的哪。”他抓抓頭發,有點尷尬似的說著,“我對刀一點了解都沒有……現在那些刀屋也大多數都歇業了哪,不然的話倒是可以找個相熟的老板幫忙打聽一下……”

    為了證明自己無法鑒定出這把刀的來曆並不是由於自己學業不精,小早川指了指那把靜靜地躺在自己辦公桌上的太刀。

    “這把刀上沒有任何刀銘……或許對方是從一開始就認定你不可能通過其它線索找出這把刀的來曆,才那麽有恃無恐地把刀丟棄在現場離去吧。”

    這句話裏又不知道是什麽因素刺痛了藤田五郎的神經,他的眼中掠過一抹難以捕捉的微妙情緒,然後沉聲說道:“把刀交給我吧。我出門去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找到認識它的人……”

    小早川看了他一眼。

    這有點不合規範。不過現在就去報告西野警部、征得他的同意的話,也不是不能允許的事情。

    不過小早川並沒有官僚到先把藤田五郎支使去西野警部那裏。

    他隻是簡單地閃開了身子,示意藤田五郎去拿那柄刀。

    “拿去吧。”他說。

    “總覺得你能找到dá àn呢。”他又補充了一句,嗬嗬地笑了起來。

    ……

    藤田五郎在外幾乎奔波了大半天,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家他從前就認識的刀屋老板。

    他之前就曾經在這家刀屋裏替友人物色過刀,以此為契機和老板認識了。不過在“散發脫刀令”已經頒布的現在,那家刀屋原來的店鋪地址已經改成了一家小酒館。他不得不一路向鄰居和街坊打聽著以前那家刀屋老板的消息,最後找到了那個老板開設的新店鋪。

    刀屋經營不下去了,那個老板就在別處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鋪——鋪子裏也兼賣菜刀。這是“散發脫刀令”頒布之後,那些頓時生活無著的刀匠們不得不改行而生產的新品。

    當藤田五郎掀開門簾走進來的時候,那位麵相忠厚老實的老板看起來好像嚇了一跳。

    於是藤田五郎不得不又自我介紹了一遍。

    “在下藤田五郎,現在警視廳供職。為了一柄與現在正在查辦的案件有關的太刀,特意來請教您,還請不吝賜教。”

    老板似乎頓時從這簡單的幾句話裏品出了什麽更深的含義,連連點頭,結結巴巴地說“啊,藤田巡查嗎……?歡迎歡迎,請裏麵坐”,一邊把藤田五郎迎到了店鋪裏邊,搬了張椅子請藤田五郎坐在櫃台旁,如臨大敵一般接過他手中的那柄無鞘的太刀,認認真真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很久,又拿手慢慢在刀刃的兩側都來回撫摸了幾遍。

    最後,他還謹慎地拿出一把尺子,量了量這柄刀的長度。然後,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坐在櫃台旁邊的年輕巡查。

    “齋……不,藤田君。”看上去已經五十多歲的前任刀屋老板這樣說道。

    “其實……您也應該心裏有過一番猜測的吧?對於這把刀的來曆。”

    藤田五郎沉默不語。

    老板歎了一口氣。

    “鎬造,庵棟,刀首部為豬首切先……”老板用手指依次點著刀身、棟型和刀鋒部位,慢慢說道。

    “這是平安到鐮倉時代流行的太刀特征。”

    藤田五郎仍然沉默。

    “刀莖大磨上,先栗尻,目釘孔一處……刃文為直刃……”老板繼續慢慢數點著這把刀的其它特征。

    “雖然沒有額銘,但量得此刀長度約為二尺二寸七分——”老板慢吞吞地說道。

    藤田五郎的眼中倏然掠過一抹極亮的光芒。

    老板說到這裏卻停下了,似乎躊躇了片刻,才說道:“……假如刀拵尚在的話,則可參照其紋樣立刻作出斷定……不過,現在隻能推斷一下了——”

    “當然,不可能是正品。因為正品可是皇家禦物啊。”

    “不過……做得如此精美的仿造品,也難得一見……藤田君是怎麽得到的呢。”

    藤田五郎終於動了一下嘴唇,簡單地問了一個問題。

    “那麽,您也認為這是……?!”

    老板苦笑了一聲。

    “自從無法再開設刀屋以來,就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還能看到如此高貴精美的刀啦。”

    “——仿造自粟田口吉光的最高傑作,‘一期一振’的太刀啊。”

    一抹亮得近乎眩目的光芒,突然自藤田五郎的眼中閃過。

    “是嗎……粟田口吉光嗎……”他低聲說道。

    沉默了一瞬之後,他慢慢地繼續說了下去。

    “粟田口吉光是鐮倉時代著名的刀匠,是製作短刀的名手……”

    “‘一期一振’是他一生中唯一在銘的太刀,因此刀名叫做‘一期一振’,也就是一生中僅有一把的珍品……”

    隨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這一段關於粟田口吉光和他的最高傑作“一期一振”的說明,仿佛有兩簇小火苗,在藤田五郎那雙沉寂已久的眼中慢慢點燃了,且愈來愈明亮。

    “這是巧合嗎。”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皇都的街頭,深夜裏來去飛速、嗜血的shā rén狂……”

    “在已經頒下‘散發脫刀令’的現在,拿著‘一期一振’的仿品,又將其隨意丟棄在我麵前的少年……”

    他頓了一下,放在櫃台上的那隻手慢慢地緊握成拳。

    “她本來就很擅長這些啊……化裝成另外一個人什麽的……”

    “以前,也曾經化裝成男人的樣子,這才加入了——”

    他及時在說出那個被禁止的名詞之前停住了,目光閃動,像是陷入了某種埋藏得極深的回憶之中。

    “……還有,化裝成那麽普通的……町人之女的樣子,去到——”

    那張經曆了無數戰爭和磨折,仍然年輕俊朗、不動如山的臉孔上,忽然浮起了一層類似於混合了困惑和難過的神色。

    “……可是,如果真的……真的是她的話,為什麽要……”

    他的視線落到刀柄上。那上麵的暗色血跡浸透了深色的柄卷,在柄卷上形成不規則的紋樣。

    這把刀的主人,是都城中連續shā rén事件的容疑者。必須將其逮捕到案才行……

    “為什麽……會變成了shā rén狂……”他低聲喃喃道,困惑不解地盯著放在櫃台上的那柄“一期一振”的精美仿造品。

    狹小的店鋪中采光不佳,陽光從被貨架擋住一半的小窗戶中斜斜射進屋內,落在櫃台上,形成斑駁的暗影。

    如同那一夜始終遮擋住她多半張臉的深黑夜影。

    她的臉始終藏在暗影裏,讓他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