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7.515·【回歸篇·齋藤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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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五郎微微弓下腰, 左手握緊了右側腰間懸掛的那柄太刀的刀柄。
在顛沛流離的歲月中,他原先那柄在新選組時代發光發亮的佩刀“池田鬼神丸國重”早已經丟失了——確切地說, 是被收繳了。
現在這一柄,是他回到江戶成為一名新政府統治之下的jǐng chá時, 顯示出了自己在劍術方麵的才能, 因此從警視廳領到的。而作為庶民的話, 早在明治三年就已經被下令禁止帶刀了;針對禁止武士帶刀的命令“散發脫刀令”也差不多在一年多以前就下發並執行了。
在這種大環境之下,作為jǐng chá的藤田五郎十分慶幸自己還屬於可以佩刀的階層。雖然說現在已經不是刀劍就能夠主宰的時代了, 他還是執拗地信任著自己腰間的佩刀。
他孑然一身, 不知道當年的新選組同伴們結局如何,幸存下來的人們又都在什麽地方。多半, 也都像他一樣更名換姓, 在新政府的統治之下謀生吧。
他艱難地活在這個已經天翻地覆了的世界裏, 在戰場上受了很重的傷,在戰場下受了更多的折磨, 再艱苦的歲月也頑強地度過了,像一柄míng dāo那樣難以被折斷。
這是因為,在他胸中仍然存有熊熊燃燒著的信念吧。
像是在新選組那個遠去的美好時代裏的時候一樣。
深夜的都城街頭, 來去無蹤的shā rén狂, 凶殘而嗜血……
就和,在京都的時候一樣啊。
那個時候,他還和新選組的同伴們一起,在京都的街頭追緝著名為羅刹的、被幕府製造出來的怪物。
然後,他和副長還有總司一起,在深夜的街頭撿到了一位男裝的少女。
雪村千鶴。
她的父親就是製造這些怪物之人,她卻堅定地和他們站在一起。
後來,大家都離開了。千鶴離開了,總司離開了,局長離開了——
再然後呢?
他自己也離開了。
在會津的深夜裏,與同伴分別。約定好要為了活下來而認真戰鬥,然後,再回去找大家。
再回去找她——
他履行了諾言。他活了下來。在會津最後的戰鬥裏,殘酷到幾乎所有人都不可能幸免的戰役中,他身負重傷,倒在路邊,然而,卻最終在其他幸存下來的戰友們的照料下活了下來。
但是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
他聽說了箱館戰役的結果,聽說了新選組在弁天台場死戰之後不得不全員降服的消息。他甚至聽到了副長在最終一役中英勇戰死的消息。
唯獨,沒有聽到她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在回到江戶——也就是現在的東京都——之後,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和渠道查找了當初在弁天台場降服的新選組全員的名單,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很多名字,比如相馬主計,比如島田魁……
唯獨沒有“清原雪也”,原新選組一番組的代組長。
從一開始,新選組在弁天台場的降服序列裏,就沒有這個名字。並不是因為戰死,而是她根本就沒有到弁天台場去參加戰鬥。
那麽,在那場慘烈至極的戰鬥裏,她去了哪裏?難道……她居然未能走到蝦夷,就已經在半路上……犧牲了嗎?!
他完全沒有這個問題的dá àn。
在新政府剛剛才開始大赦原新選組成員“在戊辰戰爭中所犯之罪行”的現在,他壓根也不可能找到很多昔日的新選組同伴去打聽她的消息,打聽她到底是什麽時候從新選組的序列中消失的……
大家,即使活了下來,現在也都在隱姓埋名吧。
沒關係,他有耐心。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新選組在禁門之變中出陣九條河原的時候一樣,沒有下一步的命令,也沒有明確的方向,他就默默地抱著自己的刀,坐在黑夜裏,等待著黎明到來的那一刻,朝陽破雲而出,給他們帶來新一天的新方向可以戰鬥。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油小路的那一場激鬥過後,薩摩那幾乎無窮無盡的援軍和那幾個實力深不可測的鬼族終於退去,他和她坐在路旁人家的門口,仰望著夜空中意外明亮的月亮,她聽了他被迫脫藩的過往之後,笑著摸摸他的頭,然後對他說: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藤田五郎的視線微微產生了一瞬間的飄移。
他瞥了一眼天空中掛著的那一輪明亮的圓月,然後又把視線移回麵前這個站在屋簷上的陌生少年身上。
這個少年來意不明。
那家夥明明當初能夠甩開自己的追擊,卻偏偏要停下來挑釁他。而且,還一口就叫破了他打算使用的絕招是什麽——雖然使用居合斬的話確實有可能要使用比較特別一點的起勢,然而他可不相信那個少年在背對著自己的時候還能夠看清自己的攻擊姿態。
而且,這種清亮的少年音似曾相識——是在哪裏聽到過相似的聲線呢?
藤田五郎一邊苦苦思考著,一邊警戒地壓低身軀,一絲也不敢放鬆地盯著屋簷上麵目不清的少年。
少年見他並沒有回答自己的話,而是身上散發出更深的寒意和殺氣,不由得輕聲一笑。
下一秒鍾,少年出人意料地從屋簷上縱身跳下!
藤田五郎的雙眼有一瞬間的大睜,繼而他壓低了眉眼,身形紋絲不動。在少年躍下屋簷、輕飄飄地落地之後,他也並沒有搶先以居合斬出手攻擊。
也許是因為少年把落地的位置選得相當好,剛剛在他的攻擊範圍之外一點點吧。
少年身形輕盈地落地,驀地一翻手腕,架起了手中出鞘的太刀。
他仍然背光而立,多半張臉都隱藏在夜間的陰影裏,隻露出半個弧度圓潤的下巴和一側的唇角。他似乎打量了一下不動聲色、卻仿佛整個人已經化作一柄利刃的藤田五郎,然後,那唇角微微一勾,笑了起來。
“喂。”他出乎意料地突然用一種率直到近乎粗魯的語調叫了自己麵前危險的對手一聲。
藤田五郎謹慎地盯著他,並沒有應聲。
少年似乎也不太在意他是否回答,那一痕笑意變深了一點。
“你覺不覺得——”
他慢慢拖長了聲音。
“……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藤田五郎:?!
一瞬間竄過腦海的震驚支配了他整個人。他的身體完全是下意識地為之一僵!
然而那個少年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瞬間啟動,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轉眼間就衝到了藤田五郎的眼前,握著太刀的右手斜斜向左上方揮起——
藤田五郎及時作出了反應,飛快地拔刀,砰的一聲架住了對方的刀。
少年借力往旁邊跳開一點,再度搶在藤田五郎之前發動了下一波攻勢。
當當當一連數聲金鐵相擊之聲,在黑夜中爆響。
雖然因為對方先發製人而並未用出自己最拿手的居合斬,然而藤田五郎在和對方過了大概十幾招之後就發覺,那少年一開始傲慢地說“你還不是我的對手”這樣的話,不過是想要嚇退自己而已。
即使搶占了先機,那少年也隻能堪堪與藤田五郎打個平手——即使是這樣也足夠讓藤田五郎驚訝了。
要知道他的劍術即使是在新選組中也是頂尖的,堪稱劍豪;對外迎敵時更是近乎沒有對手單憑劍術可以勝過他。然而現在這個麵目模糊的少年,居然可以和他連續對這麽多招而沒有敗下陣來。
……的確,有著一定自傲的資本啊。
這樣的想法一瞬間掠過藤田五郎的心頭。
隨即,他覷準了對方無意中露出的一個空檔,左手淩厲地向前一劍突刺——
那少年的反應速度也很快。藤田五郎原本準備攻擊的是他持刀那側的右肩,然而他及時向左側閃避了一下,肩膀堪堪擦著藤田五郎揮出的刀鋒掠過——
然後,隨著他身體向□□倒的那個動作,他持刀的右手隨之下意識上揚,正巧進入了藤田五郎那一刀的攻擊範圍!
隻聽唰的一聲,刀刃劃破衣料,長街上隨之響起當的一聲,那少年右手中的太刀墜地!
少年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呼,以左手捂住右臂,一連退了好幾步。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滲出來,一滴滴落在地上!
藤田五郎一擊得手,立刻沉聲斷喝道:“你已經失去了你的刀!現在就束手就擒吧!”
少年聞言,古怪地笑了一笑。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出人意料地,他竟然回了這麽一句話。然後,還不等藤田五郎作出反應,少年就飛身縱躍,跳上了一旁低矮民房的屋簷。
重新站在屋頂之上,少年居高臨下地望著長街上的年輕jǐng chá。
他一眼都沒有看向被自己丟棄在地上的太刀。這種對刀劍毫不珍惜、漫不經心的態度一瞬間幾乎激怒了喜怒不形於色的藤田五郎。
“……你不想要你的刀了嗎?!”藤田五郎近乎咬牙切齒似的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問句。
那個少年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就這麽擺出堂而皇之打算逃竄的架勢,藤田五郎居然第一關心的是他丟棄的刀而不是他本人。他很難得地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奇怪的嗤笑語氣說道:
“啊,那個啊。”
他漫不經心似的說道。
“又不是什麽名匠之作。”
夜風吹過屋簷,將少年的衣襟吹得獵獵作響。
然而這句話卻仿佛點燃了藤田五郎沉寂已久的神經一樣。他猛地跨前一步,厲聲喝道:“即使不是名匠所作,每一柄刀也都值得尊敬!”
少年似乎有點驚訝,短促地笑了兩聲,然後說道:“……說出這樣的話,不怕與現在的風氣背道而馳嗎,jǐng chá閣下。”
藤田五郎:!!!
他當然知道現在是什麽樣的時世了。即使是作為武士,也要受到散發脫刀令的約束,放棄自己手中的刀——
然而自己心裏的刀,是能夠說放棄就放棄的嗎?!
即使已經不是刀劍能夠主宰的時世了,就可以這樣輕慢曾經能夠讓武士以性命相托的兵刃嗎。
這個世界到底已經變成了什麽樣子啊?!
少年忽然又笑了一聲。
“真有趣。……所以,你就珍惜你內心裏相信著的東西吧。”
他說,聲音莫名地有絲低啞。
“下次再見吧,死腦筋的jǐng chá閣下。”
少年最後這麽說道。然後,他果然沒有再多看一眼被自己丟棄在長街上的太刀,就轉身飛奔而去,幾個起落之後,身影就消失在遠處。
藤田五郎瞪著那個少年遠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在他視野裏完全消失之後,他才慢慢走上前去,彎腰從地上撿起了那把被自己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拋棄的太刀。
在庶民禁刀令已經頒布多時的現在,還會有誰大搖大擺地帶著一柄太刀招搖過市呢。即使是以前身為武士的身份——看這個少年的年齡,似乎不太可能——也必須受到散發脫刀令的約束。那麽他又是從哪裏弄到的這柄看上去很不錯的太刀的呢?
烏沉沉的太刀被藤田五郎握在手中。他忽然橫過刀刃,一抹清亮的月光在沾著血跡的太刀上閃過,反射出一瞬間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