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713·【回歸篇·之四】·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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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月宗近凝視著女審神者那張狀似平靜的臉, 無聲地歎息了一聲,說道: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維護這個世界……那麽就必定對你要作出的犧牲有所覺悟。”

    正午燦爛的陽光下, 山間的小溪流在身旁發出琤琮的水聲;而在另一側,太陽照得暖洋洋、發出清新草香的草坪上, 傳來三日月宗近那一把她其實很欣賞的聲線,語調平靜、又帶著一絲並不多見的柔和, 假如他們不是在討論這麽殘酷的話題的話——柳泉想,這其實真的是很美妙的一個場景。

    “假如你認定這信念是正確的話……那就去做吧。”

    說到這裏時, 他又略微頓了一下。

    “或許將來還會遇上令你動搖……或令你痛苦之事,”那副美妙而富有磁性的聲線緩緩說道。不知為何,那種平靜的語調裏逐漸浮出了一絲能夠安定人心的力量。

    “……但是, 並不像你那個時候所想的那樣——無論什麽時候你都不是孤獨一人的。”

    柳泉:?!

    雖然仍然合著雙眼,她的眼珠卻在眼瞼之下動了動——內心也因為這句話而湧出了某種微妙的情緒。

    “這是……什麽意思?!”她默了一霎,才慢慢問道,聲調裏聽上去有一絲類似窒息一般的沙啞感。

    雖然好像說出了了不得的話, 然而坐在她身旁的三日月宗近,聽上去卻仍然氣息平穩,像是最安定、最強大、最不可撼動的存在那樣, 理所當然地存在於世,一天兩天, 一年兩年,一個世紀、兩個世紀……永恒地就那麽一直存在下去。

    他輕聲笑了起來。

    “啊, 意思就是——”

    他微微拖長了尾音。

    忽然, 他似乎換了個姿勢, 柳泉聽到他衣服的麵料與草坪摩擦、發出簌簌的聲音。

    “回去吧。”他說。

    “在山下……那座本丸裏,大家都在期待著你。”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天下五劍之中最美的那一位,那總是莫測高深的口吻和超然世外的態度不見了。他低頭凝視著半合著眼的女審神者,語調異常溫和。

    “他們正在期待著能夠回歸那座本丸的審神者,不是別人,也不是你的前任……”

    “而是你啊,雪葉君。”

    女審神者的雙眼倏然睜開!

    這麽一睜開眼睛,她的視線幾乎立刻就撞上了他低頭注視她的視線。目光相遇的那一霎,她的眼中有某種難以言表的情緒搖晃著,然後,慢慢地沉澱了下去,像是在水麵上隨波逐流、漂泊不定的樹葉,終於慢慢被身下的流水所浸濕、然後飄飄蕩蕩地沉入了水底一樣。

    她就這麽沉默著與他對視,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唇角慢慢地彎了起來。

    “……是嗎。”她啞聲應了一句。

    “欸~是呀。”三日月宗近含笑應道。

    或許是因為得知消息之後倉促出門,他並沒有換上那襲漂亮又拉風的藍色狩衣。現在他身上的,還是那種在本丸裏日常穿著的內番服,一身短打、配著老年人必備之保暖內衣,頭上還綁著畫有他的刀紋圖案的黃色頭巾;這麽看上去,仿佛並沒有他出陣時那麽富有氣勢,但是他的麵容就這麽背著光俯視著她,稍微有點看不清楚表情,卻能夠看清他柔和的眉眼,以及微彎的唇角。

    他現在單手撐著地麵,微側了身子去看她,他的本體刀橫放在他腿旁的草坪上;越過他的肩頭和頭頂望去,是今天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日色晴朗。

    這麽看上去,布滿煙塵、炮火和廢墟的宇都宮城,好像就像一場夢一樣。

    柳泉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然後她感覺三日月宗近的另一隻手繞過來落到了她的頭頂,微一停頓,輕輕地摸著她的頭發。那個動作裏含滿了難以言喻的安慰與愛憐的意味,使得她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而是瞪大了眼睛。

    “可是——”

    “噓。”她剛說出一個詞,就被他輕聲打斷了。

    “即使不相信老人家所說的話,也稍微相信一下……自己努力的成果吧,如何?”

    柳泉:!!!

    她感到一陣啞口無言。

    不,並不是因為三日月宗近又說了什麽很天然的話把她噎住、也不是因為他提出了過分到難以答應的要求。

    而是因為,他說出了很好的話……太好的話,好得……在聽到的那一瞬間,就幾乎要令人落淚啊?

    她覺得自己此刻的感受,一定是已經被他看透了。因為三日月宗近唇角的那絲笑意漸漸加深了一些,他甚至微微彎曲了支撐著自己身體的那條手臂,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壓低了身軀、緩緩接近她的臉;他的衣料相互摩擦、簌簌作響。

    從他的背後,溫暖而明亮的陽光從晴朗的天空中直灑下來,披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綠樹,青草,野花,明淨的小溪,耀眼的暖陽——

    和數百年之前,燈火漸次暗淡下去、秋蟲鳴叫,夜色低垂的神社庭院,好像一點都不一樣。

    那個時候,庭院裏仿佛輕輕回蕩著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隱約的祭典音樂;有個人坐在她身旁、靠著樹幹睡著了,他的一頭黑長直也隨著微微傾側的頭,向著她這邊斜斜垂落,發梢似有若無地落在她的肩上。

    那個時候,那就是值得期待的事情吧。明年的夏日祭,後年的夏日祭……期待著每一年的夏日祭,都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因緣,使得他們即使一開始並沒有一同前往祭典,最後也總是會在會場的什麽地方相逢——

    可是,那樣美好的時光,細算起來,已經距離她有數百年之遙了。

    那個值得期待的人,也早已經化成了塚中枯骨——或者說,那個靠著她肩頭、鼻息沉沉地睡著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地存在過。

    她所經曆的所有世界,認真地說起來,都是虛妄的。那些曾經相逢、曾經認真對待過的人們,也都不存在於現實之中。即使再怎麽期待著能夠與之重逢,也都是瘋狂而不可實現的幻夢。

    土方歲三,隻是她那些懷念、那些經曆、那段不可抹殺的人生的一個縮影。把他換成跡部景吾、手塚國光、宗像禮司、齋藤一,其實也都一樣。

    沒有人能夠依附於一個虛妄的世界而永久生活下去。想要這麽做的話,就必須找出這虛妄所存在的合理性,找出通往這虛妄遵循著一定法則所建構起的世界的方法和途徑。

    也就是說,必須弄明白,為什麽源九郎義經可以存在於這個時世?時之政府到底對他做了些什麽、又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麽?有什麽東西,是唯有他能夠給出——藤原泰衡也好、土方歲三也好,甚至是曆史上的其他俊才也好,都無法給出、無法令時之政府滿意的?

    她注視著麵前天下五劍之一的付喪神那十分接近自己的、俊美到難以形容的臉孔,忽然衝著他微微一笑。

    “我已經決定了。”她說。

    三日月宗近的動作微微一頓。

    “……什麽?”

    柳泉凝視著他,深深地看進他那雙蘊有新月之形的眼眸中去,不閃不避,就那麽坦率地直視著他。

    “……真相。”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我要去找出真相。”

    “時之政府掩蓋了什麽?為什麽源九郎義經會出現在此世,作為審神者,好好地活著、而不是死去?”她思考著,慢慢說道。

    “我可以繼續做個無知無覺的人……隻要完成時之政府給我任務,就能夠每天滿足地統率著這座並非由我自己建立起來的本丸,混吃等死……”

    她的笑意慢慢變得有絲凜然。

    “……可那不是我的生存之道。”

    三日月宗近的眼瞳驀地一眯!

    “誠然,即使弄清楚真相,我所懷念著的人,也一個都不可能回來……”

    她坦然望著他,就像是要肯定此刻浮現在他腦海裏的那一個個名字——甚至是那些他所不知道、卻深深刻印在她心頭的名字——似的,清清楚楚地說道:“我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但是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從他們的命運那裏所延伸出的疑問與可能……我都盡力調查過了。也得到了答案……雖然那答案不可能告慰他們’。”

    “我想知道——”

    她的聲線微微顫抖了,有一層可疑的脆弱情緒在那裏浮動。

    “我想知道,為什麽他們對我來說如此特別,但在別人眼中卻是這麽無足輕重……無足輕重到了甚至不值得獲得一個特殊的機會——”

    “……明明他們也在自己的人生裏努力地發過光。”

    三日月宗近沉默良久。

    最後,他慢慢地坐直了身軀,仍然向下俯望著她的臉。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平靜溫和。

    “然後呢?雪葉君,你深刻地為那些你所懷念的人們打抱不平過了、爭取過了,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地放開胸懷,去看一看你以前從來沒有真正認真地去看過的人了?”

    柳泉:!?

    眼看著她露出錯愕和震驚的表情,天下五劍之一卻慢慢地壓下了眼眉,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那笑容雖然慈藹溫和,卻未達眼底,仿佛在他們兩人之間重新拉開了一段適度的距離。現在他們又重新回歸到了【攜手合作】的軌道上——而暫時摒棄了那種剛剛微妙的、能夠更加接近彼此的機會。

    “那麽,您想從我這裏得知什麽?”他問。

    柳泉張了張嘴,一瞬間仿佛還想說點別的什麽,最後卻決定還是應該單刀直入,首先問問她一直以來都感到非常困擾、卻假裝不在意謎底的問題。

    “在前任審神者的身上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