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天漸漸黑了。

    快入秋，偶有北風吹來，伴著淺淺寒意。

    淩南依坐在臨窗的案前，呆呆望著外麵的落葉，心中一陣陣荒涼。

    今晚是齊王給她交出炸藥配方換取成禦的最後時間，可是蕭瑾封鎖了楚王府，限製她的行動。

    “王爺還沒回來嗎？”這是淩南依臨晚以後問的第七遍。

    她知道蕭瑾今夜一定會回來。

    他不放心她，無論再忙，肯定會回來親自盯著她。

    “沒有”，無雙輕歎，“王妃，你太心急了，掌燈還沒半個時辰”。

    凡兒話多，花雨年小，淩南依今夜的心情實在沉重。

    她不願聽凡兒聒噪，也不想讓花雨操心，隻留了無雙一人在屋裏伺候。

    若非實在需要一個人跑腿，傳遞消息，她寧願一個人獨坐黑暗中等候蕭瑾歸來。

    無雙向來沉穩，有眼色。

    對於王妃的情緒，雖然莫名不解，可是見她沒有訴說的意思，自始至終都是靜靜守在旁邊，沒有過問一句。

    又過了半個時辰，淩南依才輕輕開口，“不會太久了，你先下去吧，我自己等就行”。

    無雙悄聲退下。

    院子裏沒有留人，除了微弱的風聲，周圍一片寂靜。

    當蕭瑾帶著外麵風塵的氣息，踩上歸宜苑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時，淩南依遠遠就察覺到了。

    她沒有起身，隻坐著等他。

    蕭瑾抬頭，就看到臨窗那抹孤寂的身影。

    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窗欞上方掛著一盞八角花燈，橘黃的燈火正好照在她妖嬈的臉上，神色一清二楚。

    從他出現開始，她的眸光就轉了過來。

    那是他從未看到過的目光。

    清冷！

    蕭瑾隻覺胸腔一緊，整個人有些發怵。

    他料到淩南依會怒，卻沒想過她會惱怒到這個份上，怒到對他冷淡。

    “王爺不進來嗎？”淩南依的聲音也透著涼薄。

    猶豫了半響，蕭瑾終是抬起腳步，走過海棠花族擁的青石小路，踏進屋子裏麵。

    紅廊下花燈聚亮，屋子裏卻一片漆黑。

    蕭瑾皺眉，“你怎麽不讓人掌燈？”

    他親自拿出懷中的火折子，點燃了屋子裏所有的燈。

    頓時，屋內明亮起來。

    蕭瑾沒靠近淩南依，他在堂中的楠木椅子上坐了許久才道，“本王知道你生氣，其實……本王比你更不願如此”。

    淩南依冷笑，“王爺多慮了，我並不生氣”。

    她隻是心寒！

    成禦還是個孩子啊……

    他擁有一顆赤子之心，那樣天真善良，又救過她和蕭瑾。

    如今他因他們落難，明明可以救他，蕭瑾卻毫不猶豫的選擇放棄他的性命。

    淩南依早知道蕭瑾輕視人命，卻不想他連對自己有恩的孩子都不願救。

    這一切都隻因成禦當了他成就大業的道路。

    那麽，換做是她呢？

    想到此處，唇角的冷嘲漸漸化成一抹苦笑。

    蕭瑾以為她難過，輕聲勸慰，“淩南依，本王知道你舍不得成禦，你也別怪本王狠心，實在是你研製的炸藥威力太大，那份秘方絕不能讓齊王獨享”。

    淩南依再笑，“是不能讓齊王得到？還是王爺想獨享？”

    蕭瑾是個果斷的人。

    什麽時候一個救人的決定需要思考兩日時間？

    無非是在拖延時間。

    他心中早做了決定，放棄成禦，留下炸藥配方。

    隻是他見識過淩南依的詭計多端，太早露出心思，怕她會在自己手中鑽了空子。

    故而，這兩日他一直在用緩兵之計麻痹淩南依。

    為的就是讓淩南依心無旁騖等到最後一日。

    一日時光短促，哪怕她再如何神通廣大，想來也不能想到辦法走出這固若金湯的楚王府。

    不能離開楚王府，自然不能完成與齊王的交易。

    齊王是個典型的笑麵虎，看似溫善，實則最心狠手辣，沒有上過一日戰場，死在他手中的人卻不計其數。

    若是等了兩日，等不到淩南依，必然以為手中棋子被棄。

    以他的性格，定會親手殺人泄恨。

    成禦一死，在外便再無牽製淩南依的人。

    齊王永遠也得不到炸藥的配方。

    而淩南依在乎成禦，當成禦死在他手中，她必然會想辦法為成禦報仇。

    齊王位高權重，又武功高強，憑淩南依自己，根本無法撼動他。

    最後，她隻會依靠蕭瑾。

    哪怕她再如何氣惱蕭瑾，也隻得交出炸藥的配方，先助他滅了齊王。

    “沒錯！本王是想獨享你研製的炸藥”，蕭瑾忽然抬起眸子，緊緊盯著淩南依，質問她，“本王這麽做，真的錯了嗎？”

    光芒卓絕的目光打過來，淩南依愣了愣。

    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痛楚。

    分明是他自己早早做下的決定，淩南依不懂他此時的心情。

    他難過什麽？

    目光跳了跳，一口氣在喉嚨滾動半響，淩南依終是沒說一句話。

    這時，隻聽蕭瑾又道，“你嫁給本王，便與本王生死相連，本王不想死，亦不想你死，本王隻想成為這大翰之主，讓你成為最尊貴的女人，這不好嗎？”

    又一聲質問。

    淩南依一時間啞口無言。

    過了半響，她深吸口氣，才道，“可是成禦好歹救過我們，沒有他，我們可能早死在無極山了”。

    屋內燈火通明，將一切照的明亮清晰。

    淩南依遠遠看著蕭瑾黑亮的眼眸，其中的痛苦之色越發明顯。

    隻見蕭瑾扶額，聲音突然變的輕緩又寂寥，“淩南依，本王不怕告訴你，本王對成禦的在乎，絕不會亞於你，若是有其他選擇，本王絕不會讓他死在齊王手中”。

    淩南依徹底糊塗了。

    比她更多的在意，就是放棄成禦嗎！

    她無法蕭瑾的這種在意，也不知他說的更加在意從何而來。

    可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有些事也該攤牌了。

    淩南依抿唇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向八角燈正下方的堂中，腳步最後停在頷首的蕭瑾麵前。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方無比認真說，“蕭瑾，既然你也這麽不願，那我告訴你成禦沒事，你會如何？”

    蕭瑾霎時站起身，目露凶光。

    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淩南依清楚感受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

    蕭瑾震驚的看著淩南依，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淩南依，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的氣勢太過強大，淩南依有些立不住。

    後退了兩步，她才輕聲回，“我知道”。

    蕭瑾安耐住怒火，咬牙道，“你與齊王完成了交易？”

    淩南依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道，“我知道王爺是果斷的人，救不救成禦根本不需要兩日的思索，我早猜到了王爺的心思”。

    “所以你早有打算？”蕭瑾想到她昨日的反常，冷笑了笑，“是昨夜？”

    淩南依點頭，“對，我了解王爺，可惜王爺不夠了解我，若是我對王爺有不滿，我會直接找王爺說出來，絕不會做出半夜枯等的傻事”。

    在秦風的陰影籠罩了多日下，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一點歡喜，徹底被她打散。

    蕭瑾簡直要瘋了，“好，好！淩南依，你又在演戲！”

    淩南依低下頭，無話可說。

    “你又成功騙過了本王……”

    蕭瑾喃喃自語，突然自嘲一笑，怒不可遏的掐住淩南依的下顎，“一次次玩弄本王，淩南依，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厲害？”

    含著怒火的氣息就噴在淩南依臉上，她無法麵對他發紅的眸子。

    移開目光，淩南依艱難出聲，“我隻是需要一個出府的借口，一個……出府後……不被任何人懷疑的理由”。

    蕭瑾再次緊咬牙關，“你根本不是跟著本王去的燕府？你是有預謀的去燕府？”

    手上的力道漸漸變大，淩南依倒抽一口氣，告訴他所有。

    “第一天……回來，你讓……我緩緩，我便……猜到你不打算救……成禦了”。

    眸光閃閃，蕭瑾又不自覺鬆了一點力道。

    淩南依這才能如常說話，“你的人一直跟著我，我不可能和別人單獨見麵，而且他們時時防備著飛雪姐姐，故而我沒在蘇府想辦法，而是選擇了你這些日子常去的燕府，你連續幾日都去了燕府，我賭你昨夜還會去，果然給我賭對了，白日裏我早寫了信給燕九月，請她幫忙，不過她什麽都不知道，她隻是幫我做成一直在屋裏談笑的假象，其實我一早便從燕府後院翻牆離開了燕府”。

    “果然好計謀”，蕭瑾苦笑。

    到了這個地步，淩南依也不在乎他的譏諷，“借著燕九月的掩護，我出了燕府，當夜便去了齊王府”。

    約定的兩日期限做交易，可是誰說一定到等到兩日後。

    淩南依便用提早一日交易，成功避開了蕭瑾的禁錮。

    “你真的將炸藥的配方交給了齊王？”明知不可能，蕭瑾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淩南依的聲音輕柔，可是口齒清晰。

    “對”。

    “混賬！”

    蕭瑾怒意衝天，當即便揚起了手掌。

    淩南依似早有所料，她平淡的對上他怒火滔天的眸子，腰背筆直，等著他的大掌落下。

    可是等了良久，也沒等到她預想的一幕。

    蕭瑾的手掌最終停在了半空。

    “淩南依，你太狠了！”

    他鬆開她的麵頰，一把將她甩開，匆匆奔出了歸宜苑。

    淩南依腿一軟，便倒在地上。

    她看著頭也不回的蕭瑾，麵上的神色越發暗淡。

    現在在蕭瑾眼中，她應該是在他成就大業道路上一顆又臭又硬的絆腳石了吧！

    濃稠的目光露出一絲苦笑。

    淩南依看著蕭瑾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蕭瑾，雖然我是絆腳石，不過我這顆絆腳石還算有點良心，我不會讓你一敗塗地的……”

    新型炸藥的配方已經落入齊王之手。

    蕭瑾將這個消息帶回明玉閣後，他手下的謀士們呆滯了整個晚上。

    他們皆以為成敗已定，回天無力。

    翌日，日升天明後，一切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不算好不算壞的原點。

    卻比昨夜的情況好多了。

    這些日子，除了九龍琉璃盞在碧落宮丟失震撼天下後，今日又發生了一間更加勁爆的事。

    曾經炸平沂河山脈的五車炸藥配方陡然出世。

    配方的用量和用法一清二楚的寫在一張單子上，有人抄錄了多份，讓人偷偷送給了留在盛京城內的諸國使者。

    五車炸藥炸平一座四百米的高山，此事當時就震驚天下。

    各國皆暗中打探過此事。

    可是連盛京城的內皇上和齊王等人都得不到一絲的風聲，他們又豈能查什麽風聲。

    此事鬧了兩個月，也就平靜下去了。

    可是那件事並沒有就此抹去，一直留在諸國權貴的心中，這次，諸國的使者被邀到大翰，臨行前都被授命趁機繼續查探此事。

    他們來了多日，依舊一點消息也沒有。

    就連他們自己都放棄了，卻不想昨日暗夜中，竟然有人偷偷他將他們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送上門。

    簡直太意外了。

    然而，諸國使者們還沒竊喜一個晚上，今日上街後，又徹底呆住了。

    大街上竟然出現無數小童穿梭人群，懷抱無數張寫著配方的單子，滿街跑動，來回吆喝廣發炸藥的配方。

    看著幾乎人手一份的炸藥配方。

    諸國使者仿佛得了失語症，皆隻能扯了扯嘴角。

    原本以為自己得了了不得的東西，正打算尋了借口，偷偷帶著炸藥配方立刻回國報功的諸國使者又隻得安心住了下來。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然而有一個地方卻不能平靜下來。

    齊王府。

    完成交易後，齊王連夜召集了一批火器專家，徹夜不寐的研究新型炸藥。

    今天清晨，他的人剛剛研製出兩包淩南依所製的炸藥，其中已經炸毀了齊王府的一座院子。

    齊王還沒來得及興奮，就聽到下屬匯報了這個消息。

    “楚王妃！你敢耍本王！”

    齊王肺都氣炸了。

    他隨手丟了另一包新型炸藥，又炸毀了一座風景秀麗的院落，方麵色陰沉的走回書房。

    臨晚，天還沒黑。

    俞華就找上了淩南依，約她在一座就近的酒樓見麵。

    淩南依知道此事一出，必然是避不過他的，欣然赴了約。

    “想不到楚王妃還有這般的後手，下官欽佩”，俞華冷笑一聲，為淩南依倒了一杯茶水。

    淩南依飲的很痛快，輕笑，“俞大人熟讀兵書，必然知道兵不厭詐”。

    在淩南依看來，她能扳回一局，不過是她足夠詭詐。

    不動聲色鑽了齊王話語中的漏洞。

    “齊王隻說配方不能經過蕭瑾之手，卻從來沒說過不準我將這東西交給別人”。

    俞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水，“非也，以下官看，王妃這算不得奸詐，而是敢舍得”。

    他們一心防備淩南依將配方交給楚王，沒有多慮別的，隻是因為覺得這東西太重要。

    重要到淩南依除了幫助某個爭奪高位的人，不會將它交給普通人。

    可是他們想錯了。

    在他們眼中重要到無法比擬的東西，這個女人真的敢舍得，她不僅交給了普通人，還廣增了天下。

    簡直決絕中透著滑稽。

    可是這份滑稽讓他們無話可說，除了氣惱，連指責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可沒有違反約定，我也從來沒有將配方交到蕭瑾手中，不過方子現在天下人都知道了，蕭瑾手下的人從其他人手中得知，可怪不得我了”，淩南依淺笑盈盈。

    這樣一來，不僅救出了成禦，還讓齊王手中的方子變的毫無意義。

    人手一份，所有人的勢力還和以前一樣。

    無人會因為新型炸藥改變什麽。

    俞華擰眉，“楚王妃，你就沒有一點不舍得嗎？”

    那可是能決定一場戰爭勝利的東西！

    “沒有”，淩南依搖搖頭，說的很坦然，“其實我正一直愁著不知怎麽處置它，現在倒好，省事了”。

    這個天下不會因為她而發生戰禍，不會因為她而死傷千萬，亦不會因為她改變什麽。

    真好！

    淩南依的神情沒有絲毫作假，當真是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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