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小棗和綠豆攙著蘇合已經緩緩到了大夫人院子。

    “六姑娘來了。”

    蘇合方一露麵，台階上站的翠綠衫子丫鬟就笑著迎了過來。她臉盤圓圓，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和一口糯米小牙。

    是有過幾麵之緣的折枝。

    蘇合微微頜首，跟著她進了室內。

    過了金絲牡丹屏風，幾個小丫鬟便將珍珠簾子拉開，蘇合正正的便瞧見斜靠著玫瑰塌上的一位貴婦人，及低低跪坐一旁，手握針線的一位留頭小丫鬟。

    貴婦人正是東府夫人，她的娘親溫氏。

    溫氏頭上用玉色珠釵綰著，耳間一對兒瑪瑙綠石墜子，微闔著眼。

    蘇合突然開始緊張了，她攥起衣角。

    “夫人，六姑娘到了。”

    折枝說道，這時，溫氏才輕輕嗯了聲，睜開了眼睛。

    拿針線的丫鬟行了禮，與折枝一同退了下去。

    “好孩子上前來看看。”

    溫氏聲音溫柔，帶著南地特有的溫婉。

    蘇合眼前發澀，幾欲哭了起來。

    她娘，她嫡親的娘親！

    她見到她娘了！

    可是她不敢，也不能上前去認。

    “姑娘。”

    旁邊有聲音小聲提醒道。

    蘇合一怔，轉身看見何嬤嬤立在一旁。更旁邊的，是盤著發，一絲不苟的白嬤嬤。

    隻顧瞧娘，周圍人卻忽略了。

    何嬤嬤擔憂的看著她，蘇合搖搖頭，便上前怯怯的叫了一聲：“娘…”

    溫氏有些微詫異，不過很快的說道：“好，是好孩子…一路走來辛苦了，看這小臉瘦的，隻剩了骨頭。”

    說著，就將手腕上的羊脂鐲子褪下來。

    蘇合抿著嘴唇，一動不動的盯著溫氏。隻怕少盯一會兒，人便沒了。

    溫氏愛憐的拉起她的手，那溫暖的觸感，那獨特的熏香，直讓蘇合再也忍不了了。

    眼淚像脫了串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滴答在溫氏的手指上。手背上。

    “好孩子，這是怎麽了？”溫氏一凝神，忙將她摟過來，用帕子擦拭著她的眼淚。

    “好端端的受什麽委屈了，給娘說說吧。”

    她隻哭著，肩膀一抽一抽的，聲音斷斷續續，含含糊糊聽不真切。

    “是怪娘這些日子沒有看你嗎？好孩子，娘巴不得早早的將你領到人麵前，可卻心疼你身子虛。咱府裏複雜，除了東府還有西府你二叔一家人。我怕人一多你熬不住，又給傷了身子。這不，一聽你好受了，忙將你媽媽請來，正商量著好日子…”

    溫氏急急的說著，嗓音卻仍然柔柔的。何嬤嬤想上前，可又介於身份，隻擔憂的瞧著蘇合。

    溫氏見蘇合仍在啜泣，低頭又柔柔的勸。

    “夫人和善，六姑娘年紀雖小，卻也是知道親近。”

    白嬤嬤插了一句，她笑著走過來，將蘇合從溫氏懷裏扶起，輕輕的給她拍著脊背。

    許是換了人，又或者哭累了。蘇合啜泣幾聲，白嬤嬤就感覺她輕輕掙紮開，接著囔囔的聲音便傳了過來：“讓娘見笑了。”

    她麵帶緋色，抱歉的對溫氏行了一禮。

    溫氏手握著鐲子，笑道：“丫頭哭了沒什麽打緊，這禮，可收慢了。”

    “虧的姑娘沒收，收了倒是夫人的不對了。”白嬤嬤卻又接道：“六姑娘年紀尚輕，福址也淺，可受不住這般重禮。”

    “怎能受不住，要我說，你這較真性子，倒被芷兒學了個十成……”

    溫氏想起什麽亦給笑了，她回了一句，滿臉的無奈。

    “大姑娘是真真的天之驕女呢，什麽不能受了？”白嬤嬤陪著說道。

    蘇合不知怎地，看到這幅其樂融融，溫氏打從眼底露出的柔情，心裏突然一抽，她飛快的向後望了眼何嬤嬤，再轉回來，望著溫氏柔和的眉目，輕聲問道：“娘，三，三姐姐可還好？”

    一瞬間，室內溫情，戛然而止。

    “我…我不是有意…”

    蘇合最怕空氣一瞬間的冷凝，見溫氏麵色不虞，忙慌張的伸手，拉住溫氏的袖子。

    “這羊脂鐲子是有些不恰當了。”溫氏卻將羊脂鐲子遞給白嬤嬤，兩人好巧的錯開了。

    蘇合手吊在空中，臉色瞬間煞白。

    “昨兒才送了芷兒的花樣子，你挑了來，送幾樣到莬絲園去。”溫氏吩咐白嬤嬤一句，回過身仿佛才看到她伸出的手，疑問的抬了抬眉頭。

    她驚慌失措，又有著說不出口的酸澀，立馬將手伸了回去。

    “你入府那日，便體力不支暈了過去。我怕人多嘈雜，又恐你從小長在外麵不適應府裏…便專程挑了個靜雅的院子給你…現見你氣色好了多許，可住著習慣？若嫌著偏僻，提出來，不礙事的。”溫氏想著，又問了一句。

    “不，可以的。”蘇合忙搖頭，又應道：“娘挑的極好。”

    直到蘇合離開正院，再沒提成林三姑娘一句。

    越往莞絲園走，樹蔭越重，人也越少了。

    莞絲園位於林府的西偏角，說偏角，真是比得上角落了。蘇合想起以前住著的蘭汀園，足足比莞絲園的五個還要大。除過她住的主屋，東西廂房，丫鬟婆子的後房，甚至還有不小的園子，園子裏種了湘竹，枇杷，芭蕉。每每開了後窗，便能瞧著一片綠意，陽光下斑駁的痕跡…

    “姑娘。”

    何嬤嬤低低喚了一句。

    蘇合收回飄的不知何處的思緒，看向一路沉默不語的何嬤嬤。

    “夫人她…”何嬤嬤又止，眼底劃過一絲複雜。

    “…姑娘總算長大了。”

    可何嬤嬤最終什麽又沒說。隻留了一聲莫名其妙的感慨，又伸手揉揉眼睛，低歎道：“夫人，老奴總算對得起您了。”

    而後，她又仰起頭，吸了吸鼻子。

    蘇合知道，何嬤嬤這一聲夫人，是稱呼原身的娘親的，原身娘親，早在原身七歲時便沒了。她卻不解，為何當初不將原身帶來林府。遲遲等到如今才…

    多想無用，她搖搖頭，自己總歸是個旁觀者，且走一步算一步。

    “姑娘，你剛才為何不提換院子的事情？”

    跟在她身後的小棗忽然又問。

    蘇合聽了此話，沉默下來。

    小棗見此，歎了口氣。

    莞絲園太小其實還是其次，主要便是，它太潮了。

    蘇合的被子褥子，是每日都曬的，可丫鬟們的，卻沒有條件。不光是櫃底的衣衫，那鋪著的褥子，皆潮的出了黴點。一日兩日的不打緊，久了便要生著病的。

    小棗想著，就算不為她們，她們命不值當，但姑娘體弱，長久在這潮濕的地方呆著，怎能好啊？

    出門時，她和綠豆便與姑娘商量好了，更甚至，綠豆怕大夫人對姑娘有了芥蒂，特意將那條煙粉色小裙給她換上，就為了說著換院子能有些底氣。卻沒想，姑娘卻拒絕了大夫人主動提及的話。而那條特意穿著的煙粉色小裙，也沒有引起大夫人注意。

    小棗有些沮喪，這和綠豆說的不一樣，也和她們期望的不一樣。

    蘇合遲遲沒有回答，她心情沮喪，低頭間，卻又瞧見她小裙上的黴點格外突兀。

    正好迎麵來了幾個挎著籃子的婆子。待她們向蘇合行了禮後，小棗眼尖，發現幾人頻頻的向蘇合身下看去，而且低頭交耳的還嘀咕什麽，嘴角古怪的笑著。

    她心下一凜，就說：“姑娘一早便出來，到現在還未曾進食，還是早早歸去罷？”

    沒想到蘇合卻搖搖頭，“再轉轉罷。”

    小棗無奈，又見何嬤嬤心思不在，自己也垂了頭，隻跟著蘇合走。

    蘇合偷偷的在袖中攥起拳頭，她，她並非不想換院子，隻她的娘親，溫氏的態度令她發寒。

    為什麽避而不答她的事情，為什麽要將她安排在偏僻的角落。

    有些事情，她懂得，但是不能深想。

    娘親，也不再是曾經的娘親了，她舉止還是那般溫婉，她語調還是那般柔和，可，她眼裏沒有她。

    蘇合歎了口氣，既如此，她就隻好，那麽辦了。

    一這般想，她心跳動的便快了，快到怕身邊跟著的幾人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猛地，她痛苦的抽了一下。

    蘇合咬著牙，偷偷望了眼何嬤嬤幾人，發現她們並沒有在意。心稍安後，她便強忍著無事。隻身子僵硬的走著，步子悄悄的放緩。

    日頭有些大了，蘇合麵色慘白，她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踏上的台階，看著也像是有了重影。

    “姑娘！”

    終於發現不對的何嬤嬤將她扶住，蘇合隨之倒入她的懷裏，卻隻是粗粗的喘息著。

    “姑娘不舒服了，咱們回去吧？”何嬤嬤看她情緒怪異，擔憂道。

    “姑娘身子為重啊，不先吃了飯，再鍛煉著也是不得法子的。”小棗也勸道。

    “不能慢，不能慢。”蘇合喃喃自語道，她隻恨沒長了膀子，現下的自己，再怎麽心急，卻也對這幅身子，無能為力。

    “六姑娘，是六姑娘嗎？”

    這時，一道女聲傳來。身形高挑的丫鬟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