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走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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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踉踉蹌蹌的跑,哭泣聲,尖叫聲從四麵八方湧來,刺入她的神經,使她渾身冰冷,形神俱駭。

    跑過去的人,撞了她的肩,跑過來的人,冰冷的首飾掛件割了她的肌膚。令她幾遇摔倒,令她忍不住皺著眉頭,雙手環抱著肩。

    慌亂,提著水的桶搖搖灑灑,濕了整個地麵,焦灼的,刺人的煙氣張牙舞爪,湧過來一波又一波。

    她看見許多人落淚,她看見丫鬟婆子們跪倒在地上喘著粗氣,業已虛脫。

    快!

    快去!

    她急,張了張嘴巴,說不出來話。隻是苦苦的,像是喪失了說話的機能。她急,索性搶過一個丫鬟懷裏的水桶,跑。

    水桶裏的水隻濕了底,桶底爛了個洞。蘇合張著嘴巴無聲的哭泣,用手使勁壓著那個洞,本就不多的水滴答滴在她腳上。

    她臉上沾了泥,沾了灰,沾了淚。

    這該死的丫鬟,擋了救命的人,浪費了救命的水!

    她恨,她跑,她跌跌又撞撞。

    她眼前的一切又開始變得模糊,丫鬟婆子的臉看不清,動作看不清,就幾個黑黑的頭顱在眼前晃,受了驚的晃動。

    她抱著水桶,腳下焦灼的地麵烙人的疼。

    鉤掛的燈籠不知被誰扯了,竹骨露了出來。紅絹被誰踏成碎步條,和泥在地上裹著。院內的秋千,圍繞著一圈藤蔓,勾上了牆角,也被誰扯了,或者又是自己倒了,順著煙氣掙紮著。

    “走快點!”

    “不用不用,滅了,火滅了。”

    前麵傳來兩個丫鬟的談話聲,蘇合抱著水桶,走著。

    “是水夠了嗎?”

    “不不,是燒完了。”

    啪嗒一聲,她手裏的桶掉在地上,碎屑砸到她的腳上。腳背被割破了口子,鮮紅的血流了出來。

    她緩慢的走著,闔上了雙眸。

    走啊,走啊,過了嬌嫩的三月,來到了明媚的四月。

    幾個小丫鬟蹲在牆角跟用狗尾巴草逗貓,幾個小丫鬟圍坐在台階上繡著鴨子戲水,幾個小丫鬟趴在花圃邊找著牡丹海棠大波斯菊的根莖。

    耳邊是誰在嬌笑,耳邊是誰又在哭泣。

    她就像是入了障,癡癡的,像夢囈一般口中喃喃。她不再焦急,不再哭泣。挪著步子,一寸又一寸。

    膨!

    巨大的爆裂在夜色中綻開,猶如一場浮生夢色的煙霞,那火樹銀花上的點點星屑冉冉而升,火影重重已經彌散,剩了灰黑的,煙塵散在四周。

    隨著風,她的發絲纏繞,斷了。

    “葶葶,我的兒啊!”

    “三姑娘啊,可憐的三姑娘!”

    歇斯底裏,尖厲刺耳的哭喊刮著人的耳廓,所有人都在發瘋,瘋了的跳,瘋了的叫,鬧個沒完。

    空氣裏流動的是一種稠濃的悲傷,蘇合感覺自己整個人懸在空中,沒有找落,她眼睛不停的在閃,一幅幅,一麵麵,靜態的,動態的。

    突然的,就定格在了溫氏身上。溫氏不顧一切的大聲呼喊,聲嘶力竭。她虛虛的靠在白嬤嬤身邊,白嬤嬤捂著帕子哭泣。

    周圍人戰戰兢兢,蘇合看見她們腳下打著顫,臉上滴答的汗。

    等。

    所有人都在等。

    風不動了,火不燃了,幾十餘人的視線都凝視著那黑洞洞的廂房裏。

    蘇合看見蜷縮在角落的林佳茵,攥起雙手的林佳芷。一瞬間的,有些想笑。

    她勾起嘴角,控製不住的扯出笑意,丫鬟指指點點,眼角奇奇怪怪,林佳茵露出吃驚的表情,她甚至能猜出來,她心裏想的肯定是:有病啊!

    可她就是想笑,笑什麽,什麽好笑,她不知道,看著洞開的黑黝黝的廂房,那裏靜的使周圍散開的人不敢大聲出氣,害怕咯吱一聲,它塌了,害怕膨一聲,又有火竄起來,再卷了誰進去。

    是個修羅地獄。

    隻聽啪的一聲,從那黑黝黝的門內,滾出來一個焦黑的子影。

    眾人喝了一聲,齊齊往過跑去。

    “貴子,是你嗎?”

    人群中支支吾吾得問了一句,隨後轟的一聲,人潮擁擠,激動的喊:

    “你沒被燒死啊,真是太好了!”

    “你小子命大,我知道看不錯你,怎麽,姑娘,姑娘呢?”

    啪!

    全場的人又一下子噤聲,逃出生天,尤在慶幸的貴子身子一僵,通一聲匍匐在地。

    “葶葶,葶葶在哪裏?”

    溫氏顫抖著,由白嬤嬤攙扶著,精致的不染纖塵的衣袍拖在地上,沾上了小廝身側,焦黃的棉被裏翻出來的棉絮。

    貴子啊呀著,焦急的比劃著,蘇合的心,砰砰直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滴答的汗水聲清晰可聞。

    “沒有,怎麽可能沒有!”溫氏一聲怒喝震醒了她。

    蘇合臉上的淚水,不知不覺流,一直流。

    “小,小的…”貴子渾身都在哆嗦,貴子麵色蒼白:“火勢太大,煙熏的不行,並沒有發現…”

    或許,她僥幸沒和春桃在一起。逃了出來。或許,她根本沒有在屋子裏麵,她在別的地方逗留著。

    蘇合眼裏又迸出希望。

    又是嘈嘈雜雜一陣響動,房裏有人喊著:“出來了!找到了!”

    兩個小廝抬了一具僵硬的軀體走了出來。

    啊的一聲,哭喊聲震震,院裏的二十餘人,跪的跪,拜的拜。

    眾人自發的,圍成圈。圈裏躺著一道纖細的身影,落了白布,隱隱能看見身形,是女孩子。

    寒意,從腳底向上蜿蜒。蘇合顫抖著,咧開嘴哈哈大笑,她看見,那白布外露了一小塊燒的灰白的幡布,小小的一片茱萸粉絹。她看見,裸露出來的,森森白骨。

    她笑,她笑得撕心裂肺!

    她笑,她笑得肝腸寸斷!

    “三姑娘啊!這是三姑娘!”

    “我兒,我兒…老天啊,你要我怎麽辦啊!”

    淒涼的哭泣嗚嗚咽咽又再傳來,血染的天際隱隱約約星光閃亮。

    林佳葶,於太曆32年5月1八日,寅時初刻,殤。

    時年將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