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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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室內擺著火盆。青煙嫋嫋上升,白幡獵獵作響。幾方未燃透的金紙卷起灰白的毛邊,輕微的劈啪聲響起,熾紅的火星落在紙上,倏兒一聲,火舌子猛地竄將起來,金紙便紅了,灰了,白了,又迅速萎縮成灰黑的齏粉點點迸出,落在一方上好的綢緞上麵。

    蘇合跪坐著,披散著頭發。仄冷的月光透過窗柩,印在她的發頂上,映了一圈銀光。她頭顱低低的垂著,睫毛遮了光,整個眼落在陰影處,看不清眸子裏有什麽在沉沉浮浮。

    夜燭劈啪一聲,她幅度極小的抬了一下眼,有女聲細微的從窗戶邊傳來:“姑娘,已經第四天了,所以…”

    落梨抿著唇,不安的望了一眼沉沉的夜色。那道佝僂的背影,順著夜色慢慢走開。

    “…回去吧。”

    蘇合張了張唇,因為時間長未曾開過口,聲音有些艱澀。隨著她開口,微帶著血絲的瞳孔抬了起來,那裏,有的是裝滿了粘稠了般的渾濁焦黑,不知是被繚繞的青煙熏得,還是被赤紅的火舌燎得。

    隨即,她沉默下來,將火盆挑了挑,將綁在一起的小半摞金紙拆開,細心地壓在火盆上。窗上的白紗上,悉悉索索後又是灰蒙蒙的一片。

    更夜的梆子聲響了起來,她將手擔在腿上,闔上眼。

    又一夜,過去了。

    她又守了一夜。

    蘇合想著扯一個微弱的笑意,眼裏酸癢卻使勁眨了眨。她吸了口氣,一陣莫名的絞痛壓了下來。她大口的喘著粗氣,手背爆出了青筋。

    猛地,啪一聲,清脆的銅盆翻了,未曾燃盡的金紙照著她的麵撲了過來。蘇合躺倒在地板上,身下是冰冷的地板,頭對著漆黑的木棺。發梢掃在灰黑的齏粉上。

    祠堂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梁上掛起的白幡又獵獵作響。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讬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裏些。

    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歸來!

    她哼著,視線模糊。

    有個什麽用啊?

    她的魂…她不就是個魂嗎?

    蘇合苦笑,默不作聲。

    自從她成為蘇合後,自從她知道林佳葶還活著後,她不止一遍又一遍的想,想林佳葶會變成怎麽樣子了呢,是不是她所想的也有一個靈魂進了去,還是一直靜靜的等著她這個魂…

    想她要是站在林佳葶的麵前,說一句:我才是林佳葶啊你是誰呢?說一句:林佳葶你過得好不好啊?說一句:我可是知道你的所有秘密的呢,我厲不厲害?要不要和我交朋友啊?

    她還盤算了好久,好久…這個病啊,這個該死的病啊,還離不開她呢,她都變成蘇合了還跟著她。

    林佳葶你這麽好命啊,你怎麽這麽好命啊!困擾了你這麽長時間的病不見了,你不會像我這麽痛苦,你不會像我這麽沒出息的整夜整夜睡不著,你不會因為咳血而恐懼,擔驚受怕,坐立難安。你更不會哭泣,你更不會開始偏執,孤僻。你有未來,啊你林佳葶還有未來,羨慕死我了!

    她有好多話要說,可,可她一句話都不曾說出口,可她還來不及見上林佳葶一麵,林佳葶就死了。

    臉看不清了,上半身衣服全燒掉了,皮也燒破掉了,隻有,隻有白森森的骨頭還有一大灘焦了的血跡。

    她怎麽辦啊?

    她帶著這病怎麽辦啊?

    她活成了別人,這個別人便沒有未來,她將所有一切壓在林佳葶身上,可林佳葶也死了。

    她沒有停止一秒的想見林佳葶,她一直想啊,想她就這樣了,反正也活不過多少光景了,可是林佳葶呢,她還能活啊。她至少應該要活過自己吧?

    可她現在看到了什麽?

    這個陰冷的,狹小的,棺材板裏麵是林佳葶。

    蘇合一邊顫抖著,一邊扒著棺木,站了起來。

    “長姐佳葶在上,庶妹林蘇合,守你三日三夜,望你一路走好。”

    她朝著那口冰冷的棺深深鞠了一躬。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是蘇合,林府的六姑娘,林蘇合。

    ……

    林府正堂。

    林老夫人坐於正座,她眼睛微頜,似乎是有些困頓,精神亦有些不濟。玉珠將茶遞給她,她勉強輕叩著茶盞,淡淡的掃向周遭眾人。

    下立的人噤聲一片,垂著頭顱,沉悶的氣氛中,偶爾有人輕聲的啜泣。

    她看過去,被白嬤嬤扶著的溫氏,麵色蠟黃,指尖兒掐了塊兒絹布,神色枯槁,往常一把漆黑秀發黯了也淡了,有些毛躁。

    人命如蜉蝣,她早知道的。

    林老夫人眼底沉了一絲苦悶,久遠的記憶像是被打開了。她心一痛,闔上眼,神色又漸漸沉穩:“林大胡大何在?”

    蘭汀院一把火燎了是淨,但林府慌慌亂亂,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林平之歸家沒幾日急匆匆又走了,溫氏整日以淚洗麵,偌大的府邸沒了個主心骨。

    如此局麵,林老夫人隻好重新挑起大旗。先閉門謝客緊鎖大門,再封閉消息整頓府裏,以傳謠者杖刑100,造謠者立斃為規矩。高壓之下,人人自危。

    又另命林大、胡大一幹得力掌事,操辦林佳葶身後之事並查由蘭汀院走水事宜,通通以三日為限。

    話音剛落,門外候著的兩大幹事便急忙上前,頜首跪地,林大先道:“欽天監陰陽司已請,擇日二十六,破土安葬,且開喪送訃聞,更加以成人之禮為送…”

    旁邊溫氏止不住放開慟哭,轉眼已經成了淚人,依靠在白嬤嬤身側,身子抽搭,搖搖晃晃。

    林老夫人令丫鬟端了椅,由溫氏坐下後道:“聖上體恤,三丫頭也能好走…即已夭,你哭也無益,盡了心操辦她的後事罷。可能?”

    溫氏應是,抬頭見林老夫人麵帶鬱色,心下一跳,怕她已經惱了自己,便小聲抽噎著,不敢再在堂前放肆哭泣。

    林老夫人又問胡大是否查出蘭汀院走水事宜,卻隻見他以頭搶地,用力的發出咚咚的聲響。

    林老夫人麵色便沉下來,“因何失火也未查出?”

    胡大顫巍巍的道:“蘭汀園燒了個精光,物事全非漆黑一片。老奴著人翻來倒去,也未曾查出半點…”

    撲通一聲,他身子全軟在地上,已是嚇呆。

    “天災**總要有個緣頭,天災不說自要防微杜漸,**則需揪出來,以免後患無窮。”林老婦人繼續道:“三日想必是倉促了些,胡大,我命你徹查此事,無論誰,無論事大事小,年後隻要是經過蘭汀園的人,不經誰全報於我。我腦子尚且清明,自能查個清白。”

    胡大麵色一怔,忙又哆嗦,“不,不敢相瞞,其,其實老奴有所查聞,但覺荒誕,便…”

    “直說。”林老夫人道。

    胡大便抿了抿唇,說:“不,不見守園婢子春桃的屍首。”

    “三姑娘外出的日子,春桃忽然瘋癲,經常夜漏二鼓還燃著燈,主臥裏到處都是幡,經文,長明燈…我想是那夜或許湊巧幡落了風,姑娘歸來困頓便不覺…火燎將起來。”

    混賬!

    林老婦人大怒,茶盞摔了下去。胡大不敢抹臉上的茶漬,澄黃的茶水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

    “為何無人查辦,任她這般作妖!”

    “她人現在何處,上天入地給我搜!”

    她雙眼如同利刃,掃向溫氏。

    溫氏當著林府主母,丫鬟婆子的看管應是她的職責,不為,便是瀆職。

    溫氏身子緊緊繃直,雙目呆呆隻盯著腳下鞋履。

    林老夫人又哼一聲,看向胡大:“我不耐煩聽你沒了邊的瞎扯,凡事講究證據,以理以證服人,你現隻管失火一事,心裏有數罷!”

    胡大立馬麵色大變,老夫人意思是失火他若沒查明白,他的管事也不用當了。

    當下,表死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