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織錦，五匹花軟緞…”

    秋玥正在盤點布匹，五六個紅黑的大箱子堆在牆邊，兩個小丫鬟小心翼翼的將布料重新分類，燈火下彩金的紋路流光溢彩，直讓她們晃了眼。

    窗上映了個黑影，瘦瘦長長的，抬著布的丫鬟一瞥，啊的尖叫一聲。

    那黑影晃了晃，叩叩的敲門聲響起。

    “大驚小怪，平日的規矩學哪裏去了！”秋玥輕斥一句，抬步就開門，“你這個丫鬟…”

    說話聲戛然而止。

    林佳芷正在內室翻著書，素手芊芊，眼簾微斂。聽到外麵的動靜，略皺了皺眉頭。

    接著，上空一片黑影，擋住了書上的文字。

    “怎麽回事？”

    抬頭，和一個陌生的眸子撞上。

    她一怔，翻書的手一頓。

    小尼子定定的看她，眼底表情複雜，痛苦悔恨憤怒不解…

    林佳芷掃了一眼，“你是誰，在這裏幹什麽？”

    話音剛落，小尼子撲通一聲便跪下了，瘦小的身子被緇衣包裹著顯得更加削薄。

    她一句話都沒有開口，靜默著。

    林佳芷抬眸，看了眼走進來的秋玥，“上一杯茶。”

    屋外的兩個丫鬟正在朝裏麵張望，秋玥應了，出去掃了她們一眼，眨眼功夫，丫鬟們全退下了，將門掩住。

    “說吧，你是誰。”林佳芷繼續翻書，柔聲道。

    “我是靜心庵的小尼姑。”那小尼子頭埋在胸前，手扶按在冰冷的地麵上。

    “是嗎。”林佳芷合上書，輕聲道，“小師夫，你來找我是…”

    “難道，姑娘認不出我嗎！”

    小尼子忽然攥緊手指頭，猛地抬頭。

    “姑娘從靜心庵進進出出那麽多次，都是我給開的門，當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林佳芷不動聲色，聽到她的話，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

    小尼子越看心越涼。

    “想想也是啊！”她忽然嗬嗬一聲，嗤笑出來，“一個小尼姑，誰認識她是誰？更別說一個早該變成一把骨灰被風揚走，煙消雲散的死人了。”

    蠟燭劈啪又爆了一下，燭火蹦高，縷縷黑煙往上冒著。

    林佳芷取出銀翹頭小剪，將燈芯剪短。複又垂下手，掃了眼下首微顫的小尼子，

    見她神色自若，小尼子緊緊的閉上了眼睛，睫毛顫了顫，淚水分劃成碎珠子，滾落下來。

    “那日，要不是我鬧肚子，去山下看大夫，不然，我，我也和師叔師姐一樣，就葬身火海，再也，再也…”

    她哽咽著說完，已是捂著臉嗚嗚哭泣。

    秋玥篤篤敲了敲門，將一杯熱茶端來，彎著腰遞給小尼子。

    “你先喝一口潤潤嗓子…”

    “不…”

    小尼子抬頭囁囁，忽然嘩的一聲，滾滾熱茶順著她臉頰澆下來，茶盞碰啪一聲，又摔在地上，碎了。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秋玥慌慌張張掏出一方帕子抹小尼子的臉。

    小尼子往後一趔，“你們，還要假惺惺嗎！如今看見我，還能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嗎！”

    “假裝不記得我嗎，可以！”她點頭，“我幫助你們好好回憶！”

    她從地上爬起來，大喊了一聲。而後用眼睛瞪著林佳芷和秋玥主仆二人，牙齒緊緊的咬著。

    “我至今，至今記得那日，太曆三十二年四月二十七！那日柳絮紛飛，如同潔白的雪。”

    “我出門之前，師叔們正曬了被子，我還笑她們整天佛經念的腦子呆了。

    明心偷偷多抓了三朵幹玫瑰，要給我回來泡蜂蜜玫瑰茶…

    可我回來，熊熊烈火已經吞滅了一切，我看著靜心庵宛如人間煉獄，不知所措。

    幸虧有恰巧化緣而來的方丈，他帶著我，離開了那裏。

    又去求來各個師父們長途跋涉，幫助靜心庵的大家超度，安排身後事…

    我一直被蒙在鼓裏麵，整天隻是傷心欲絕覺得世事無常，人命如草芥。

    直到方丈他圓寂那日，遞給我個東西，他說，是在靜心庵，恰巧撿到的。”

    小尼子又咬碎銀牙，跨幾步上前，從懷裏頭掏出來個小紙包，放在林佳芷坐的桌子跟前。

    是一個四四方方，小嬰孩兒拳頭大小的黃包紙，紙張軟塌塌的，有著許多壓出來的白色印子。看著，是存放了很久。

    林佳芷端詳一番，伸手，用指尖挑開紙包，見一小撮瑩白的粉末。她勾了點兒出來，觸感細膩光滑。

    “白曼陀羅，衝水微苦，化開無色透明。”小尼子盯著她，一字一句的說道，“服用，量少則使人疲憊，情緒不安，煩躁激動，量多則會使人產生幻覺，或者陷入昏迷之中。”

    “我終於察覺到事情另有隱情！

    好生生如何會失那麽大的火，火勢就真的嚴重到，沒有一個人能夠逃出來，沒有一個人能察覺到！”

    “原來，她們，她們所有人被喂了藥，死的無聲無息，死的混不知覺！”

    小尼子淒厲的大喊，“而藥啊，藥是你們的啊！”

    “我曾經不小心撞見你們府裏的貴子和白嬤嬤給三姑娘服食的，這種粉末啊！

    可笑我一直以為三姑娘昏厥不醒是真的身子差了，要留人近身服侍。

    沒想到是你們府裏害個人，害正經嫡女！

    讓她昏迷，讓她驚厥，讓她不得安寧，讓她痛不欲生！

    我們這些尼子，也成了你們這肮髒的，見不得人的舉動下的，枉死鬼！”

    “說夠了？”

    林佳芷輕聲問。

    “你要說的，隻是這樣啊。”

    她略點了下頭。

    什麽叫做隻是這樣！小尼子瞪大眼睛，身子氣的顫抖。

    “我就說，你怎麽還沒死呢。”

    林佳芷微微皺起眉頭，像是喃喃自語，“原來，早溜了出去。”

    她又恍然大悟。

    橘色的燭光照在她的臉頰下，朦朦朧朧更顯她五官柔和，粉麵含羞。

    她柔聲細語，說出的話，卻如同淬了毒。

    小尼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腳不穩，身子又晃了晃。

    “一共二十三個人，我一直以為自己數錯了的，怎麽隻有二十二具焦屍，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呢，困擾好久…多虧你了，我現在終於知道了。謝謝啊！”

    林佳芷眉頭舒展開，莞爾一笑。

    果然！

    小尼子抿著唇，女孩子麵容姣好，靜靜坐在凳上如一副美好的仕女圖。世家小姐的溫柔賢淑，嫻慧得體全在她的身上，可誰曾想，她是個溫良恭儉袖藏刀的人。

    如同蛇蠍美人，她後頸冒出一股寒氣，她打了個寒噤，摸到頭上，汗珠子往下滾滾而流。

    “你，你的心，你的心不會痛嗎，你不會不安嗎！看到你親妹妹那樣躺在床上，和你肖似的麵容一片死氣，肌肉萎縮，形容枯槁，你夜裏不會噩夢嗎！

    人在做天在看，天道輪回，能放過誰！”

    她開始還是哆嗦，說到最後，又全成了氣，就差直直指著林佳芷的鼻子，罵她不是人。

    “輪誰？”林佳芷卻勾起嘴角，淺淺的笑：“反正不是我。”

    她起身，繞過她，緩步走到窗前，開了窗戶。

    冷洌的風吹進來，卷起書卷嘩啦啦響著，燭光忽明忽暗，啪一下，黑了。

    月光灑了進來，落在她潔白的額頭上，林佳芷輕柔的啟唇。

    “一。”

    小尼子眼前一陣眩暈，她身子晃了晃，扶住旁邊的桌椅。

    “二。”

    又是一聲，她視野開始模糊，耳朵裏已經聽不見林佳芷在說什麽了。

    她努力的扭頭看林佳芷，發現她笑的粲然。

    嘭！

    一聲巨響。

    小尼子倒在地上，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秋玥麵無表情地瞥了眼，開口說：“有丫鬟見她和折枝走在一起，從六姑娘園子裏麵出來。”

    林佳芷輕聲應了，跨過小尼子躺倒在地的身子，指尖抽起黃包紙，彈了彈上麵剩餘的粉末。

    “蠢貨呐。”

    她目光柔和，憐惜的看向小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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