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一輪孤月，室內一盞幽燈。

    偌大的空間裏，隻有一盞燈，泛著微弱的光，照在青銅燈座，和遮光的床幔之間。

    有窗半合，風追逐而過，好似在燈下顯了身形。乳白或是霧青，細細碎碎如同星屑，又如縹緲雲煙幽幽一抹。

    深色的床幔之間伸出來一隻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手背略有青筋凸起，指尖削剪成扁圓型，幹淨而略透冷光。

    刷！

    床幔層層剝離，風也來湊近。那盞燈在罩中仍然不偏不倚的打亮，聚集在幔布上的光線開始向內滲透。

    一瞬間，又像是過了很久。燭光映襯著男子淡漠疏離的臉，臉色有些過分蒼白，暖橘的色調並沒有柔和他膚色的冷感。

    隻見他深不見底的眸微沉，鬢角卻有星碎閃爍。

    是汗，男子衣襯與肌膚接觸的位置已然濡濕，發色墨黑，遝濕在肩上。

    風徐徐吹來，夜間的涼意帶走身上些微的潮膩。

    他站起來，餘光掃過身後，深色床榻上，全是被汗水浸濕的痕跡。

    男子眉目微倦，指尖按上眼周。

    吱呀——

    輕微的一聲，半合的窗被推開，利索的，閃進來一道黑影。

    瘦弱，而又無比靈活。

    如同鬼魅。

    他背對男子，先謹慎的左右張望，而後得意洋洋的吹了聲哨。

    一轉身，驚喜變為驚嚇。他瞪大眼珠子，“你，你你…”

    半餉說不出來話。

    燭光越來越亮，他臉上褶皺越來越顯，如同幹癟的樹皮，或是缺了水汽的橘子皮。

    “無離法師。”

    方靈均手垂在身子兩側。

    “啊…呸！不對！”陳神醫伸手將張大的下巴合上，“我是個神醫，怎麽看都是個杏林高手得道高…呸，妙手回春的神醫！”

    他憤憤然跳腳說道。

    “說起來你為什麽又要起來了，每回都無聲無息，你要嚇死我嗎？”

    嘴裏嘟嘟囔囔，手上動作卻沒停，他從懷裏掏啊掏，邊掏邊心眼蔫兒壞的看著方靈均的臉色。

    方靈均看著他抓虱子一樣的動作，眼眸顯而易見的有些微沉，隻是沒有發做出來。

    陳神醫嘎嘎一笑，從袖袋裏取出一隻小瓷瓶。

    他所做的一切，顯然隻是在逗趣。

    那瓷瓶是瓷白色的，形似水滴，晶瑩剔透，瓶口用木塞塞住。

    方靈均閉眼緩了緩，伸手。

    隻見陳神醫隨意的一扔，那瓷瓶便不偏不倚的到了方靈均手中。

    他用指尖旋開瓶口，啵——的一聲，木塞迸開，濃鬱的化不開的苦澀，從瓶口滲出。

    不一會兒，便充斥整個室內。

    陳神醫誇張的扇著衣袖，跳腳大喊：“快，快吃啊，難聞死了！”

    方靈均沒有理他，就像是壓根沒有聞見任何味道，他將瓶口倒轉，如同點痣大小的朱紅丸粒出現在手中。

    “看什麽看啊，怕我下毒嗎？”陳神醫捏著鼻子，囔囔說道。

    “你不敢。”

    方靈均將藥丸收下，並沒有服用。

    “喂你不是吧，快吃啊，你不是又盜汗了嗎，不難受嗎？你可是有潔癖的啊，能受的了渾身汗味，走人跟前一股味嗎？”

    “就算受的了發汗，可是脫水窒息什麽的也不在乎了嗎，你別硬撐我給你說…”

    “可以。”

    方靈均看著聒噪的陳神醫，淡淡回道。

    視線透過窗，望向沉浸在夜色的府邸。

    他有隱疾，或者說心疾，更為貼切。

    經常性的夜裏淺眠，睜眼後大汗淋漓，整個人如同置身湖海中，鼻中空氣稀薄。

    但一切，卻都隻是表象，隻是身體反應的本能罷了。

    他知道原因。

    他隻是一直重複的在做一場，殘忍又無能為力的夢而已。

    那夢中，他親眼看著一個女孩子置身火海。肆虐的火焰，淒厲的哭泣。

    而後，寂若死灰的蒼白。

    喧囂與沉寂，轉瞬之間。

    他能感受到灼人的火焰，能感受空氣稀薄的窒息。

    一場場罹難，一幕幕觸目。

    …

    自十五歲伊始，他便以那一場場光陸怪離的夢境為骨架，以那一年年蹉跎光陰為肌理。

    構建他，支配他。

    無時無刻。

    每時每刻。

    方靈均的目光微涼，他從來沒有放棄追尋過夢境的緣由，無論是身處長安，還是南陽。

    直至，他找到了林府。

    林佳葶。

    …想起這個名字，心便微微疼痛，連筋帶骨抽絲剝繭。

    某種念想來的措不及防，卻又順理成章。

    迅速占領他，盤踞他。

    但意外，卻總在不經意間發生。

    她成了一抔黃土，諸事自然，自此而終。

    但，未曾開始，哪裏又來結束？

    就算身死，於他而言，牌位一個又如何？

    大千世界，有何不可？

    …

    他便找到了無離法師，盡管他與世人心中形象大相逕庭，更是亦正亦邪。

    明明是中原得道高僧，卻又精通嶺南夷人的盅蠱。

    而無離法師口中，嶺南秘術中，自然有改命還魂之提。

    須臾五行演說：造物大體與人相似，人世輪回亦如循環十二宮。有推造化，見生旺者未必便作吉論，見休囚死絕未必便作凶言。如生旺太過，宜乎製伏，死絕不及，宜乎生扶。

    而人生輪回，死生亦可循回。當以盅蠱為勢，竊人生軀安之亡魂。

    亡者即陽，生者不生。

    通俗來講，便是以命換命。

    而強行被改命的人，則是無離法師一直以毒養的人。

    和林佳葶命理相合——

    林蘇合。

    窗外黯淡無光，星辰陷入烏雲之中，燭芯劈啪，蠟油盈滿溢出又凝聚成痕。

    陳神醫窩到羅漢椅上，靠墊掉落在地。他翹起二郎腿點起腳尖，嘴裏咿咿呀呀搖頭晃腦。

    好不自得。

    方靈均轉回視線，身後濡濕的汗漬已幹，卻依舊潮膩。

    “不用再給她用藥。”

    他聽見自己聲線平直，空氣裏有微微波動。

    陳神醫咿咿呀呀的聲音戛然而止，冷凝就在一瞬之間。

    刺拉——

    陳神醫跳下羅漢椅，木頭的椅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方白！”

    他壓低聲音，不可置信的掏了下耳徑。

    “你，你說啥！”

    方靈均眸色微沉，內裏晦暗不明：“林蘇合，我放棄。”

    他重複。

    “你他媽為啥！這是我的毒盅！”

    陳神醫爆了粗口，情緒難以自控：“老子就被你糟蹋玩兒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了？你還想不想林佳葶還陽？”

    “我日！我不管！”

    他罵罵咧咧：“反正她也快死了，沒幾個月活頭了！你自己看著辦！”

    啪的摔開窗，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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