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拂著新抽出芽的柳枝在黑瓦白牆的建築邊來回搖蕩。

    穿過彎彎繞繞的青石小路，走過曲折來回的狹窄巷道，呈現在張菁和蘇洛寒麵前的，是一片非常現代風的建築。

    老樓，不高，還是深棕色的建築，卻與久遠的古建築之間，劃了一條涇渭分明的長線，這邊，是擁有熹微日光的亮麗古樓，那邊，則是好似被覆上了一層灰霧朦朧的方形老樓。

    蘇洛寒發現，張菁在青石小路上走的很慢，很慢，腳底下仿佛要將路的每一個石子都摩挲完全，直到它們光亮如境才肯罷休。而到了現代老樓，卻突然加快了步伐，毫不留戀。

    兩邊，就好像張菁截然不同的過去。

    一邊，是有外婆的溫馨日子，而另一邊，則是被父母背叛的決裂絕然。

    樓梯道很暗，張菁低著頭，告訴蘇洛寒，讓他在小區下邊的亭子裏等她。

    現代建築中，突兀而現的涼亭，被糾纏彎曲的紫藤蘿蔓所覆蓋，好像從地底抽出的幹枯的手指，一點一點，將每一塊死去的木頭裹縛完全。

    暖意，南方的暖意，也給紫藤蘿蔓帶去了變化，嫩黃色的小芽，點綴在幹枯的手指之上，竟讓蘇洛寒生出了繁星布滿夜空之感。

    等待的時間，有些長。

    蘇洛寒卻很安靜的坐著，雖然不知道在想什麽，但卻一點兒也不著急。

    有人的腳步聲接近，很熟悉，蘇洛寒抬頭望去，發現是張菁。

    她手上空空如也，蘇洛寒以為她將戶口本揣到兜裏了，正準備伸手去接，就聽張菁說道：“我忘了，她肚子大了，在家養胎。”

    蘇洛寒立馬反應過來，這個她，就是張菁的媽媽。

    她心裏，是什麽感覺呢？

    蘇洛寒並未問出口，隻微笑著點點頭，問道：“要等等嗎？”

    “等吧。這裏不常有人來，等到夜色降臨的時候，就能行了。”

    張菁回答的很隨意，蘇洛寒從放在他這裏的背包中取出麵包和水，撕開包裝袋，將麵包掰成兩半，遞給了張菁一份。

    麵包軟糯的香氣傳到鼻頭，張菁坐在蘇洛寒身邊，安靜的拿著麵包，咬一口，咀嚼兩下，很滿意的咽了下去。

    蘇洛寒覺得自己突然想到了一個詞。

    恍若隔世。

    當張菁邁入熟悉的樓梯時，不自覺的，瞬間淚如泉湧。

    她盡力的想克製，卻絲毫沒有辦法。正主，在她的身體中，悲傷溢滿了整個靈魂。

    這讓她在樓梯的陰影裏站了好久好久，才鼓起勇氣，邁出了第一步。

    放下一切，讓自己成為正主，張菁覺得這並沒有什麽不好。守護者，即是人生百態，五味雜陳，都要嚐一嚐才好。

    可是，當越來越靠近大門的時候，張菁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怒吼。

    “不要進去！”

    “不要進去！”

    好像來自地獄的挽歌，聲音被不斷的放大，差一點，就讓她忽略了房子裏的情況。

    笑，記憶中從未出現的笑聲，卻來自熟悉的人的口中。

    是父母的笑聲。

    張菁仔細回憶，在正主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出現過，除了一次。

    來自娘胎的記憶，媽媽抱著自己，輕聲的，笑著的，說，寶寶，我愛你。

    張菁一瞬間就警覺了起來。

    家裏有人！

    八個月！正主的媽媽在養胎。

    高齡產婦，當然要心疼自己的兒子。

    張菁退後幾步，默默的離開了樓梯，回到蘇洛寒呆的地方。

    恍若隔世。

    所有的故事，都會有一個結局。

    在守護者沒有出現以前，張菁不知道，自己的結局，那樣的結局，那樣的一生，究竟是不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她還小不是嗎？人生才剛剛開始，不管以後的路如何彎曲，都該是她自己咽下所有的酸甜苦辣，不是嗎？

    圓滿嗎？

    其實很充實。有摯愛如斯的外婆，有跟父母的衝突，有人生最後，那一段顛覆認知的經曆。

    相比於很多人一成不變，平靜無波的人生來說，她的至少有起有伏，有高潮有低穀，還有一個不算結局的結局。

    但其實，對她來說，平靜，有愛的人生，才是最奢侈，最求之不得的吧。

    不甘心，不甘心，至少，她本可以自己選擇的結局，卻落入了別人的手。

    不甘心，而已。

    張菁看著漸漸沉下去的夕陽，靠在蘇洛寒的肩膀上，睡著了。

    蘇洛寒看著張菁的側顏，那個詞又蹦出來了。

    恍若隔世。

    少女溫柔的側臉，雖然瘦的棱角分明，可是，在橙紅色夕陽的映襯下，顯得特別可愛。

    蘇洛寒這才想起來，她，不過才剛剛十六歲。

    他的十六歲，還在學校裏，雖然沉迷在遊戲的世界中，可是，每日的課他從未缺席，學習也完成自己必須的，也在學校裏，交了幾個朋友，偶爾也會去打打籃球，那個時候，蘇洛寒還記得，籃球賽，場邊女生的尖叫。

    是為他嗎？蘇洛寒從來不在意這些，現在也不記得了。

    可是，看著張菁，蘇洛寒卻很難將她與他之前的那些女同學們重疊在一起。

    十六歲，或者在學校裏刻苦學習，或者追逐著喜歡的明星，或者在課間為看一眼自己喜歡的男生而跑到隔壁教室，或者在操場上雀躍奔跑，或者看著手機裏那些時尚的東西，或者……

    很多個或者，但都沒有出現在張菁的身上。

    蘇洛寒單純的覺得，她不像，不像是普通的十六歲少女。

    神秘，像是一層罩紗，永遠攏住了她真實的容顏。

    哪怕早就知道了，她本應該是一個普通的花季少女。

    蘇洛寒幻想過，幻想過那樣一副畫麵。

    他在球場上揮灑汗水，她在場邊為他加油，在休息的時候，給他遞水，溫柔的擦去他額頭上的汗水，放學後，二人牽著手，在夕陽下，奔向離家最近的網吧，玩著他們共同喜歡的遊戲。

    張菁，在蘇洛寒的眼中，其實是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子。

    有的時候，不經意的回頭，都能驚豔他整個時光。

    蘇洛寒偏著頭，也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見張菁坐在她的後麵，一轉頭，她總在那裏，衝著她笑。

    然後，他很沒出息的，痞痞的問：“你總看著我笑，是不是喜歡我啊！”

    但張菁還是在微笑，沐浴在陽光下，然後，身形越來越模糊……

    一陣冷風，吹醒了蘇洛寒，他發現自己平躺在地上，身下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條長長的毛巾被抵禦地麵的涼氣，頭上枕著的，是他們一直拿著的抱枕。

    張菁去哪裏了？

    然後，他就看到張菁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小本本，朝她走來，走進了，才發現，那個小本本，其實是暗紅色的。

    “拿到了？”

    “嗯，多費了點功夫。”

    “怎麽拿到的？”

    “我家在二樓，沒有安裝防盜網，我媽又有不鎖窗戶的習慣……”

    蘇洛寒聽到這裏，張大了嘴巴：“你翻窗進去的？”

    “是啊，怎麽了？”張菁看上去倒是非常正常。

    “你不是……”蘇洛寒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說出來：“開鎖很厲害的嘛。”

    “我權衡了一下，開鎖和翻窗的風險，覺得還是後者風險小。”張菁不在意的說道。

    “後……後者風險小？”

    “是啊。”張菁的語氣非常理所當然：“開鎖，開門的聲音有點大，在寂靜的連狗叫都沒有的深夜，跟警鈴沒有什麽區別。所以，翻窗，直接進去臥室，然後出來，是最悄無聲息的方法。”

    “你上輩子是貓嗎？悄無聲息？還真是膽大，不怕被發現啊。”

    “被發現？不怕，打不了，把他倆打暈，再偷點東西，讓他們以為進小偷了，就是這樣一來，驚動了警察，對我們不好。”

    “那你的東西？”蘇洛寒小聲的問了一句。

    “嗯，跟你的一樣，被清理的幹幹淨淨。但是，這樣，我們可能會有一些麻煩。”月色下，張菁微蹙起的眉頭，讓蘇洛寒緊張的有些難以喘息。

    “什麽麻煩？”

    “就是學校方麵，或許已經跟我們的父母達成了某些協議，我們，目前應該是被死亡處理。”

    “被……被死亡？”蘇洛寒咽了咽口水：“你怎麽知道的？我們會不會有什麽麻煩？”

    “我下午去的時候，他倆在笑，我隱約聽見，一大筆錢，以後兒子不愁沒錢娶媳婦了這種話……”張菁回道。

    “那你……”蘇洛寒緩緩的問道：“心裏不難受嗎？”

    “不難受。都過去了。我和他倆，已經沒有關係了。”

    “那就好。”蘇洛寒特別想敲敲自己的頭，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擔心什麽，眼前的這個女子，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但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裏。”

    “那是什麽？”

    “死亡證明！如果我們死了，開具了死亡證明，會怎麽樣？”

    “我們的身份信息注銷！”蘇洛寒想到了什麽嚴重的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那打職業。”

    “沒有身份信息，就是黑戶……根本參加不了必須有真實信息注冊的職業聯賽。”張菁的眉頭都皺起來了：“很難。”

    蘇洛寒有些著急的搓搓手，將身份證從兜裏掏出來：“怎麽辦？這個東西不就沒用了？”

    “不一定。”張菁眼球轉轉，似乎想到了什麽事情。

    “你想到什麽了？”蘇洛寒焦急的問。

    “你想知道？”

    “快說。”

    “你要知道，我們的所有信息都是聯網的，但是聯網就會產生一個問題，那就是所有的東西都會被數字化，在網上，成為一個個符號。也就是說，隻要在終端修改了我們的信息，讓程序承認我們的身份合法就行了。”

    “……”蘇洛寒沉默了，他知道張菁說的沒錯，可是……：“這究竟怎麽能做到啊！”

    “來來來，你聽我說……”張菁將她的計劃，告訴了蘇洛寒，在他神情不斷變化中，就知道，張菁的這個行為，有多麽大膽！

    “新名字。你要叫什麽？”蘇洛寒問道。

    “鳳十七。”鳳十七笑著回答。

    “姓鳳，蠻稀有的……”

    ……

    第二天，小鎮派出所，張菁拿著自己的戶口本，先走了進去。

    戶籍辦理室，辦事的警員正在看著手機，見到有人進來，慌忙的放下，不耐煩的問道：“幹什麽？”

    “來辦身份證。”張菁乖巧的回答。

    看著張菁髒兮兮的模樣，辦事員沒好氣的說了一句：“戶口本帶了嗎？”

    “帶了。”

    正當張菁將戶口本遞給辦事員的時候，一陣巨響傳來！

    “怎麽了？”辦事員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根本不管還站在窗口前的張菁，拉開鐵門就跑了出去。

    張菁笑著，輕輕的將還沒關上的門拉開，走了進去，操作上連接了中央網絡的電腦。

    指尖飛快的舞動，修改著自己的信息。

    屏幕上很快顯示，按指紋，她按了自己無名指的指紋，快速拍照，將身份證在製作機上製作出來。

    然後，是蘇洛寒的。

    修改信息，名字不變，照片不變，變得是，他的身份證號。

    她和蘇洛寒，占用的是孤兒那一欄。

    父母於他們而言，本來就跟死了沒什麽兩樣，他們是孤兒，沒錯。

    然後，是蘇洛寒的身份證。

    快速、便捷、高效，全程不超過五分鍾，當然，還要歸功於張菁神一般的黑客技術。

    張菁特意，動用了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以動用的，守護者的魂魄之力，將蘇洛寒的信息改好，順便抹掉了她留在警局的監控攝像和在網上操作過的痕跡。

    不，不是張菁了。

    看著嶄新的，熱氣騰騰的，新出爐的身份證，上麵印著的三個大字：鳳十七。

    鳳十七飛快的離開了派出所，在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店跟蘇洛寒會合，將新的證件交給了他。

    從此之後，世界上再無之前的蘇洛寒，再也沒有張菁。

    有的，是兩個迎接未來的，充滿希望的少年。

    哦，對了，忘了說，鳳十七特意改了他們的生日年份，現在，他們都是一樣的年紀，十八歲。

    在小店裏買了衣服，然後，找了個澡堂洗澡。順便去理發店換了個發型，除了買車票的錢以外，二人身上所剩無幾。

    然後，又是在夕陽下，踏上了去往H城的大巴。

    至於戶口本？

    鳳十七銷毀了，這種東西，難道還要還回去不成？

    於是，第七天的晚上，二人站在暗橙俱樂部的大門前。

    全新的鳳十七，全新的蘇洛寒，踏入了他們人生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