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變成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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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變成鳥
玉幼清接住眼前緩緩從空中飄下的薄薄紙張,兩行草書墨汁淋漓,看起來字跡新鮮。
“要找納蘭方覺,城外青狼崖頂。”
她瞬間反應過來,仰頭四顧,哪個奇葩隨身攜帶筆墨?
拎著納蘭方覺的灰衣人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孩子,一身錦衣華裳撕扯得破破爛爛,小臉髒兮兮的,猶自掛著兩行淚痕,他輕輕眯起眼,這孩子……眉目間暗藏了襄王年輕時的俊朗英氣,也有幾分他娘那雙眸子的水靈模樣,幸,他生在帝王家榮華無上,不幸,他生在帝王家斷情冷心。
誰?這次是針對襄王還是她?玉幼清四顧良久,心下焦灼,她想著若此時將這紙條遞給姬嬈,姬嬈應不會再追究今晨她捉弄納蘭方覺之事了罷。
正想返身通過那洞回玉府,去和姬嬈商量納蘭方覺被劫一事,猛地背後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從背後將她抱得死死的,她下意識掙紮,一塊泔水味濃重的布巾緊緊塞入她的嘴,緊接著一個麻袋當頭套下,她眼前一黑,趁著雙腳未被禁錮,一邊盡力“嗚嗚”發出聲音,一邊矮身試圖逃進洞裏,誰知劫她的人不止一個,那幾人輕輕鬆鬆將她一扛就走,剩她一人無力的在黑暗中徒勞掙紮。
不知多久,她被摔在一塊硬板上,方才路途之中被換了幾個人,她趁機將手中一直攥著的那張紙揉成小團悄悄扔了出去,後來手腳都被綁起禁錮,隻能靠著扭動拚命掙紮。此刻她能覺到此處空間狹窄,似乎還是密閉的,她整個人蜷縮起來,根本無法施展開,她本能的皺皺鼻,立即屏住呼吸,滿鼻縈繞的都是泔水味兒,她甚至能分清混雜其中的魚腥味兒、大蒜味兒……
她始終沒有放棄掙紮,好在麻袋夠大,她雙手費力抬起,在這個狹窄的空間內盡量夠到頭,先是摘掉了嘴裏的布巾,再一把扯下發間的釵,揪掉了一大撮的發,她疼得含著淚水不敢出聲,生怕劫她的人先聽到她的聲音,相比於現在,她更怕失去意識,怕那些人狗急跳牆,直接了結了她,所以她隻得一下一下用手中的發釵敲著身下木板,在渺茫的希望裏希望有人能聽見異常。
“你說,公子為什麽不直接解決了她,非要帶去城外青狼崖那麽遠的地方。”
“你傻啊,這樣才能製造出意外的假象啊!”
“哦……”
“不對啊,這玉慎兒幹嘛沒事跑到那麽遠的……”
“噤聲!公子的決定你也敢質疑!”
外頭語聲斷了,玉幼清歎了口氣,又是一個要玉慎兒性命的人,這玉慎兒也是命苦,如果她沒有替她,想必一個深居閨閣十七八年、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第一次暗殺時,就喪命了罷。
玉幼清思前想後,忽覺事情有些不對勁,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哪裏不對勁,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那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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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淵,來來來!就等你了。”楚雲起對著進門的黎淵招手,又道:“怎麽樣,派去保護她的人呢?”
黎淵慢吞吞往裏挪,低著頭不看楚雲起,隨口應道:“都派去了。”他想了想,仍是忍不住抬頭盯住楚雲起,“她身邊不知有多少撥人護著,你何必非得又派人去,還派了三分之二的人,這樣很容易暴露你,你已經遮掩了五年……”
“此處……”楚雲起拿著一根樹枝,對著一張圖紙劃劃點點,“是非常重要的地域,一旦陸騰出兵,蒙枘,你注意。還有這裏……”一堆人紛紛不雅的蹲著圍在他身側,沒有人搭理黎淵,黎淵凝視著楚雲起,唉,所有人都知道主子的決定,沒有人能撼動,如今也就他會認真勸幾句。
門口,陸豐無奈的望著高台上那堆永遠沒規沒矩的人,同情的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觀音像,遠遠一輛泔水車轆轆行過,他側身往裏靠了靠。
楚雲起忽然停住,從一堆低著的腦袋裏冒出來,遠遠往門外看,一邊看一邊問:“你們有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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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
“長公主?”衛尋正跨過門檻,正見到納蘭熙慈從門口一輛馬車上下來。
納蘭熙慈踩著奴才的背,扶著侍女的手慢慢踏下馬車,對著衛尋晃了晃手中一個玉壺,笑道:“猜猜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衛尋緊著幾步上前,扶住納蘭熙慈,微閉眼眸細嗅模樣,微仰的臉在雨後初霽的陽光下閃著比露珠更亮的光彩,唇角一抹笑意緩緩勾起,他從她手上拿過玉壺,“尋多謝長公主。”
聽到這句,納蘭熙慈的笑意漾開,拍拍掌,她的馬車後,另一輛馬車上陸續有人搬下大壇的酒。
衛尋目中放光的看著那些酒壇,立即派了家丁引路。
“表哥要出去?”納蘭熙慈站定在丞相府門口,問。
衛尋從酒壇上收回目光,回道:“長公主來得真不……”
“表哥。”納蘭熙慈忽然皺起了眉頭,靠近衛尋壓低聲音道:“我有事求你,聽說絎國欲上書求娶大齊長公主,我偷偷進了父皇的書房,父皇他已經批下了通關文書。”
衛尋聽納蘭熙慈如是說,神色轉陰,“府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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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擁蕊輕聲在洞口喚著玉幼清,忽聞近處有尋納蘭方覺的人靠近來,急急朝著洞外道:“小姐,有人過來了,我先出去,你快些回來啊。”言罷,繞出花林,避著那些人假意往別處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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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狼崖。
青狼崖之所以被稱為青狼崖,是因此崖常年青翠蔥蘢,而其形,遠遠瞧去,似一隻揚天向月長嚎的狼,山上草藥資源豐富,常有采藥人上山采藥,因此崖下漸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
小村離述京遠,離官道也有些距離,因此平日裏安詳寧靜。
然而今日,村口的人們卻見一行百十人踏馬上山而去,揚起的灰塵嗆得幾個老人直咳嗽,隨著的幾個青壯年立即破口大罵,卻隻是多吃了幾口塵。
那百十騎頭也不回,一直騎到崖頂,在懸崖前勒馬,為首的一個當先調轉馬頭,看著從屬們齊齊下馬,朗聲道:“全都將馬拴好,銜枚裹草。”
“是!三公子!”百十號人齊齊應答,聲音洪亮,震得這山林似乎都顫了顫,飛鳥撲棱著翅膀從這個山頭逃到了那個山頭。
忽聞風聲過,眾人隻覺刮過一陣風,下一瞬已瞧見一灰衣人直直立在自家剛剛下馬的公子麵前。
“萬俟宗。”那灰衣人開口,掃了一圈,麵上一黑色麵具隻餘一雙眼眸露在外頭,深而厲,看得眾人不寒而栗,暗自都將手按在了腰間佩刀上。
“你是誰?”萬俟宗問,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灰衣人的目光重新回到萬俟宗的臉上,雖瞧不見灰衣人的臉,萬俟宗莫名覺得他眸子裏似乎露出濃濃諷刺意味的笑意,甚至都不屑於隱藏,他心中怒火瞬間躥起。
“嘭!”
灰衣人並沒有回答萬俟宗無聊的問題,他隨手將納蘭方覺扔到萬俟宗麵前,揚起的灰塵激得萬俟宗再次後退了兩步,背後已是萬丈懸崖,他險些站立不穩,從崖上摔下去。
“納蘭方覺。”灰衣人吐出簡單的四個字。
“納蘭方覺?”萬俟宗訝然,矮身細細瞧了眼倒在地上的孩子,倒當真是襄王最疼愛的小兒子。“你帶他來做什麽?”萬俟宗充分發揮了不懂就問的好學生姿態。
灰衣人眼神裏似乎透出幾分不耐,又道:“玉慎兒。”
“玉慎兒?和玉慎兒有什麽關係?你到底是誰?要幹什麽?”萬俟宗繼續問著,手背到了身後,一個手勢,本已散開的眾人立時不動聲色的向灰衣人靠近。
“嫁禍。”灰衣人再次吐出兩個字,瞥了眼將包圍圈逐漸縮小的護衛們,渾不在意的轉頭看向萬俟宗,見他臉上仿佛已有了然神色,轉身,高度緊張的護衛們被嚇得齊齊後退了幾步,灰衣人看也不看他們,足尖輕輕點地,身子一輕,飄然如仙般遠去,不費吹灰之力的出了包圍圈。
眾人猶被灰衣人的絕頂輕功迷得瞠目結舌,那邊萬俟宗突然一拍大腿興奮道:“對啊!同時殺了納蘭方覺,再嫁禍到玉慎兒的頭上,讓襄王與玉家為敵,這路,可算是鋪平整了!”他哈哈大笑,還想跟灰衣人說幾句,一抬頭,隻來得及瞧見一片灰色衣角。
萬俟宗怔怔半晌,猛一拍大腿道:“這就叫什麽!”他尷尬的咳了幾聲,“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對吧?看什麽看?還愣著幹什麽?都藏好咯!”
山風漸烈,萬俟宗眼神陰鶩的看了眼灰衣人消失的方向,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敲著大腿,遠遠的又有陰雲慢慢飄了過來,一點點遮住了陽光,看來,今日仍不是個好天氣,正好,再下一場大雨,將所有一切痕跡全部衝刷幹淨。
“派去陸府透露消息給楚雲起的人回來了沒有?”
“已悄悄遞了紙條到楚雲起的房間。”
“好!”萬俟宗哈哈大笑,“今兒個,咱們來個一石三鳥!”
玉幼清被丟下泔水車的時候,隱約感覺到天空中已飄起了連綿細雨,雖被藏在一個狹小空間內,她還是能靠著外界的聲音猜測到已經出了述京,不遠處還有個鄉野小村,她曾聽到婦人浣紗聲和閑聊聲。
那群人將她丟下車後居然一哄而散,玉幼清靜靜在地上躺了半晌,也不見有人來給她解袋子鬆綁,不是綁架嗎?不是謀殺?連綿陰雨漸濕了套住她的麻袋,她猶疑著慢慢用發釵割開麻袋,突如其來的微弱天光刺得她眯起雙眼,好一會兒才看清四周景色,似乎是在一個山頂,周圍樹林茂密,林間幽暗,細雨迷蒙阻擋了她本就有些模糊的視線,更看不清林中山景。
她迅速用發釵先是割斷了綁腳的繩子,又咬斷了縛手的繩,不敢往深林裏走,蒙蒙的細雨裏一股屬於落雨時的特殊氣味迷惑住了她的鼻子,每每這樣的時候她的靈敏嗅覺便有些不大管用。
她慢慢將身邊空曠的石崖打量了一遍,忽然發現崖邊一棵參天大樹上綁了一根極粗的繩子,粗繩的那一頭,似乎延伸到崖下,她遲疑著再次掃了一眼四周,慢慢向著崖邊踏出幾步。
忽然,那繩子似乎動了動,玉幼清立即停住,眨了眨眼,凝神盯住那粗繩,那粗繩卻不動了,約莫是眼花也未可知,她想了想,啟唇。
“哇!”
玉幼清還未出聲,崖下一陣大哭驚得她連連後退幾步,眼見那粗繩劇烈晃動,她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青狼崖頂!納蘭方覺!她驀地疾步搶過去,拉住粗繩就往上提。
“納蘭方覺!別哭了!別亂動!我拉你上來!”玉幼清邊吼邊提繩,誰知那小子竟死沉,繩子在崖壁上摩擦,恐怕還沒把納蘭方覺拉上來就斷了。
玉幼清幹脆趴在崖邊,手緊緊靠著崖邊九十度直角處,墊在繩下,用盡全身力氣拉人。然而下一秒,她卻覺到對麵景色正緩緩向上、向上,她大驚失色,驀然回頭,不知何時,她身下土地已然鬆動,從那棵綁了繩的樹前出現斷層,她已算是反應極快,瞬間翻身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一震之下斷層下塌的速度更快,她來不及向上,再次跌倒,落下的刹那,她隻來得及抓住繩子,並勉力向上一甩。
這一甩並不能將納蘭方覺甩上懸崖,隻能保護他避免被落下的斷層砸到,與此同時,她立刻放手跟著斷層一同下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納蘭方覺抱進懷裏,低頭屈膝,一個護人也自護之姿。蕩起之勢越是迅猛,下落之力便越是大,玉幼清抱著納蘭方覺重重砸在山壁之上,她悶哼一聲,下唇因利齒而洇出一道血線,沿著下巴滴落。
懷裏的納蘭方覺停止了哭泣,探出頭來迷茫的看著玉幼清。
玉幼清垂首,空出一隻手擦去血跡,擠出一絲笑容,卻疼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她發現粗繩是緊緊綁在納蘭方覺的身上的,即便自己最後力竭,他也不會掉下深淵。稍稍放下心來,她喘息片刻之後,示意納蘭方覺抱緊自己,開始慢慢向上爬。
雨勢漸大,劈劈啪啪打在玉幼清揚起的臉上,阻礙了她的視線,也讓繩子更加濕滑,好幾次她險些脫手,以至於爬了許久仍未爬上多高。
“姨姨。”納蘭方覺忽然開口,“我們會死嗎?”
玉幼清一愣,隨即道:“小毛孩子,什麽死啊活的!你懂什麽叫死嗎?”她抬頭,雨霧中,崖上繩子的磨損程度她看不清,也不知能支持兩個人多久,或許她應該放手,畢竟納蘭方覺還是個孩子,這樣應該能讓他撐到有人來救,隻是不知那扔出去的紙團,到底是否有人發現。
“我怕……”
“男子漢大丈夫,怕個毛線啊!”玉幼清大聲道,隻是這話,似乎也有點給自己壯膽的意味,“呐,方覺,你聽我說,等一下呢,我會慢慢鬆手,我們倆會慢慢往下落,等到繩子扯直了之後,我就變成一隻鳥,先飛到懸崖下麵去找人,然後再上來救你,好不好?”
一聽到離開,納蘭方覺立刻牢牢抱住她的腰,小腦袋一頭紮進她的胸裏,悶聲道:“你不要我了!”說著,又哭起來。
玉幼清憂心忡忡的看著這個孩子,她緊緊地皺起眉頭,多一分猶豫就多一分風險,她毅然開始慢慢鬆手,又柔柔小聲安慰孩子:“我保證,我絕對不會不要你好不好?我會變成一隻鳥,去找幫手。”聽納蘭方覺始終含糊不清的說著讓她別走的話,她也隻能一直叮囑:“等下我飛走之後,你就乖乖的不動,直到等我找來的幫手來救你,千萬不能亂動知道了沒有?”
繩子慢慢扯直,玉幼清的心砰砰直跳,她不敢卻又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山間霧氣因著大雨而茫茫彌漫,底下深淵深不見底,納蘭方覺已經乖乖聽話放開了她,她一隻手捂住他的眼睛,輕而柔的在納蘭方覺的耳邊哄道:“乖,等下不要往下看。”她又抓住他的小手小腳,尋著有些突出的崖壁石塊,讓他稍稍用些力抓握住踩住,盡量讓繩子少吃些力,把一切安頓好之後,原本轉移到他身上的注意力一下子再次堆積到自己身上,她閉起雙眸,繩子突然下墜,她驚得下意識抓緊繩子,然而刹那卻又看向懷裏的孩子,再不猶豫,一咬牙瞬間鬆手。
“哎呀……”
一直緊閉雙眸的玉幼清耳邊忽斷斷續續傳來幾聲“嘶吼”,好像在喊什麽“不想死……”、“睡夠……”然後就聽到了納蘭方覺的叫聲,她立即睜眼,納蘭方覺以更快的速度衝著她砸了過來!此時的她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完了完了,自己摔下去還可能隻是缺胳膊斷腿,被納蘭方覺的一砸,死定了。
此刻的青狼崖頂,萬俟宗從林中慢慢踱步而出,他趾高氣昂卻又故作深沉的晃到崖邊,蹲下,對著自己傻乎乎跳崖“殉情”的楚雲起挑眉,這一石三鳥之計,還真的是不費吹灰之力啊。
蹲了許久,蹲的他腿都麻了,似乎是青狼崖太高,人體墜落的聲音在崖頂根本聽不到,萬俟宗撐著雙腿,掩蓋住自己腿麻站不穩的狀況,輕輕地得意地配音道:“嗵!”
“嗵嗵!”
雨還在下,一點一點衝刷掉了這條路上的所有痕跡,萬俟宗並不在乎,人們有時往往執著的相信眼前所見的,而死在一起的三具屍體所能說明的事實不言而喻,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來的便宜,他樂得撿到懷裏,那個楚雲起,還真的是傻的可以。一來就直奔懸崖,雨天泥濘,他竟沒刹住車,直直就滑了下去,這豐功偉績,簡直能在兄弟們之間吹噓炫耀十天半月的了。
“走!”萬俟宗豪氣的手一揮,“回府!”
“三少爺。”有人靠近萬俟宗,弓腰附耳,“山下有個小村,我們路過時,村裏人見過我們。”
萬俟宗側首瞄了那人一眼,豎起手指點了點他,又一掌拍到他肩上,小聲說道:“回去有賞啊!有賞!”言罷,翻身上馬,一轉馬頭,大聲道:“你們都是我的心腹!今日之事,我對你們百分百的信任,才將你們帶來,但若是外頭有半點風聲,你們每一個都逃不掉!隻是,今日山下有人看見了我們,日後外間謠言起,我寧可錯殺一千!不過……”他拖長了聲音。
先前提醒他的那個屬下立馬接口道:“將他們滅口!我們對三少爺絕對忠誠!”
“滅口!”百十號人反應過來,鏗然應答,齊齊調轉馬頭,呼啦啦朝著山下湧去。
兩個時辰後,一身狼狽趕來的衛尋的腳步戛然止在樹林與懸崖之間,他的身影掩在林間,他的目光緊緊凝在塌了一段的崖上,雨太大,如響鼓擂在薄薄鼓麵上,明明沒有半點聲音,卻震若天雷,明明看不到半分激蕩,卻激起重重水花蕩起層層漣漪。
終究是來晚了,從看見山下血水混著雨水流淌成河的那一刻,他便知已晚了,卻仍存著幾分僥幸,不信這個向來能化解危機、慧黠靈動的女子會命喪在此。而他,也終於明白,他衛尋,離了衛家,什麽都不是,就連因當初許下保護她的諾言而派去的人,都因著姑姑暗地的阻撓而千難萬難。他垂下眼睫,歎了口氣,悠悠轉身,心底的那一分情緒大約是惋惜吧,惋惜這一個明媚嬌豔的女子,如曆史輪盤上所有的紅顏一樣,年少而香消。他眯起眼,垂眸瞧著腳下的路,那女子一顰一笑卻盡在眼前。
兩個時辰前,玉幼清撒手墜崖,納蘭方覺緊接而至,墜落的速度簡直像是有人將他從上麵扔下來一般,玉幼清瞪著眼睛捂住耳朵,實在是受不住納蘭方覺叫的震耳欲聾快叫破天的嗓音,似乎還有一個聲音比他更響,由遠及近,耳邊風聲呼呼,她著實聽不分明。
正想著要不要等納蘭方覺掉下來的時候,順便扯上一扯,反正都是要死的,她才不要當那個墊背的,手正要伸出去的時候,腰間忽然一緊,下墜的趨勢緩了緩,她身子被硬生生扯了出去,竟往外橫飛了一段,而納蘭方覺仍在往下墜,她立即伸手去抓和她擦肩而過的納蘭方覺,下墜的力道驟增,她的手“哢”一聲,脫臼了,不但沒有救到納蘭方覺,反而她的橫飛趨勢也瞬間變成了原來的下墜趨勢。
隱約上頭傳來一聲咒罵,她本就近視,人影在雨霧中更加朦朧而看不清,隻看到白衣飄飄。玉幼清腰間又是一鬆,白衣人突然猛地下墜,速度快到下墜到她身邊時,她連是誰都沒有看清,就被一腳橫踢了出去,那一腳正正踢在她背部,本還不覺疼痛的背,一下子火辣辣的燒灼感起,她還沒來得及喊疼、罵人,腰間再次一緊,綁住她腰的繩子在上頭似乎左右蕩了兩個極長的來回,才消減掉白衣人踹她時橫飛的趨勢,她總算停在了半空。
片刻之後,崖上的人將她半拖半拽的弄了上去,她已無暇再看救她的是誰,趴在泥水裏嘔吐。不斷上下左右的折騰,她的胃早已翻江倒海,直至此刻真正平靜下來,便一瞬全然爆發出來,直吐得她胸腔亦隱隱作痛。
好容易眩暈惡心感稍稍退去,玉幼清勉力抬起那隻好的手指著懸崖,有氣無力地道:“納、納蘭、納蘭方覺……幫我,救他,救、救他。”
“不早說?”玉幼清身側傳來一個吊兒郎當的女孩兒聲音,“你吐了那麽久,他早摔死了。”
玉幼清猛地抬頭看向聲音來源,瞳孔驟縮,是楚雲起身邊的那個女孩兒——臣娘。
臣娘抱胸看天,想著雨怎麽還不停,約了蒙枘晚膳後去聽戲的,不過也好,劫了那戲班子,隻她和他兩個人聽,得早些去劫才是,別讓蒙枘知道了。她心中打著亂七八糟的小算盤,回神時發覺沒聲兒了,低頭去看,“喂,別拿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又不是救世主。”
玉幼清調開目光,是,沒有人是救世主,她低低道:“謝謝。”隨即單身撐地,慢慢站起來。
“吐完了?吐完了就趕緊跟我下山,我可沒工夫跟你們玩兒,主子那兒還等著你呢。”臣娘有些不耐煩的催了兩句,可她那聽起來嬌蠻可愛的聲音怎麽也讓人生不起氣來,她話音剛落,轉身便走。
玉幼清不解的看著臣娘的背影,剛要出口相問,臣娘霍然轉頭,一把抽出背後雙刀,右手直指她麵門,手中長刀瞬時飛來,劈裂厚厚雨幕,劃一道閃著銀光的弧線,玉幼清瞪大雙目,一時之間愣怔住,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大腦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什麽情況,銀光如電般照亮陰沉灰暗的天空,她隻下意識抬手去擋住眼睛,半眯的眼眸從指縫中瞧見銀光撞上什麽發出幽藍光芒的物事,“嗆啷”一聲響,幾乎震得她耳鳴,她仍立在原地,傻乎乎低頭去看掉在地上的東西,長刀已回到臣娘手中,臣娘快步而來,大喊:“過來!”欲擋在她的麵前。
玉幼清聞聲抬頭,眼前灰衣人已然飄下,接連暗器出手,逼得臣娘步步後退,卻也沒有讓那灰衣人有機會接近玉幼清。
懸崖邊,雨幕中,三人分成三角而立,方才隻是瞬間卻叫玉幼清看得眼花繚亂的殺招,不得不讓臣娘和灰衣人彼此停下,重新審視對方,而玉幼清,在這詭異而窒澀的空氣中,小心、緩慢的移動腳步,生怕動作稍大,錯了生機。
灰衣人慢慢轉頭,一雙眼眸如烈火般割在玉幼清的身上,隻一瞬,快到玉幼清以為那是她的錯覺,那一雙此刻甚至微微帶笑,看著遠遠山景、雨景,亦令人覺得鋒利的眸光,未藏半分殺氣。
“你不該活著。”他道,平平無波。
纏在腰間的長帶突然似被人握在手中一般,操控著將玉幼清猛然甩到半空中,臣娘瞳孔一縮,幾乎是同時躍起,左手大刀飛出,右手大刀當機立斷砍斷係在自己腰間與玉幼清相連的長帶,能以內力隔空控物,這個突然出現的灰衣人不簡單!
玉幼清再一次被甩飛到空中,身下仍是萬丈深淵,她忍住嘔吐的衝動,這回真的要變成鳥了,變成一隻不會飛還不斷被人戲耍的鳥!
惱人的暈眩感盤旋在大腦裏,模糊的景色晃晃悠悠,在她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隻來得及看見一道白影在眼前一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