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投懷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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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投懷送抱
那一霎細雨分開作兩道,他踏雨而來。
灰衣人眼神一凝,手上動作微微滯澀,僅稍一猶豫,楚雲起已與臣娘交換了眼色,扭頭朝密林中去。
灰衣人卻似乎並無追逐之意,空氣中隱約一聲尖銳的鳴哨,灰衣人嘴唇微張,眸中流露出訝然之色,眼角已瞥見幾十道灰影飛速掠過,匆匆追趕上去。
“喂!哪裏來的那麽多小魚?不是說隻萬俟宗一支?”楚雲起肩上扛著玉幼清,騰挪間避開呼嘯著射來的利箭。
臣娘一個躍起避開暗器,瞥一眼林中數不清的對著他們緊追不舍的影子,皺起眉頭,“這些可都是大魚,能瞞得過絲網,不知道是哪一支,其他人呢?”
楚雲起一個踢腿,故意將飛來的箭踹向臣娘,怒氣衝衝道:“我還想問你呢!派來保護她的人呢?都去哪兒了?黎淵呢?”
臣娘心虛的垂下腦袋,當初以為這次暗殺隻不過小打小鬧,也從未將萬俟宗那個世家子弟放在眼裏,存了心想整整玉幼清,誰知半路殺出這麽一路底細不明的大魚,現在想將人調回來,已不可能。她正想著如何拿話搪塞過去,一抬頭見前頭一條分岔路,不由分說與楚雲起兵分兩路。
楚雲起陰沉著一張臉,底下這群人,出來五年,愈發管不住了。他回頭,仍有大部分人追在他身後。
肩上的人有些不安的扭動著身子,似乎將要醒來,明槍暗箭如雨紛紛,地上又濕滑,玉幼清因著不適,迷迷糊糊中愈發動的厲害,楚雲起一時難以顧全,腳下一滑,順著一個矮坡骨碌碌滾了下去。
恰此時,先前那戴著麵具的灰衣人趕來,掠到坡邊,閃電般抬手,林中重重灰影霎時停住,幾十道人影如一陣風般齊齊刮起又齊齊收住,此刻隱在林間竟看不分明。
灰衣人麵具下那雙眼窩深深的鋒利眼眸垂下,矮坡坑坑窪窪起起伏伏,已瞧不見那兩人身影,他似猶豫,又多幾分思量,良久,抬起的手如網一般握攏,再慢慢放下,林間人影晃了幾晃,收束起隊伍,一閃不見。
到處碎石的矮坡上,玉幼清被一把甩下,疼得瞬間清醒過來,緊接著便是天旋地轉,她忍不住驚叫出聲,還來不及有所動作,腰重重撞上一棵大樹,下落的趨勢生生止住,她疼得呲牙咧嘴,習慣性的抬手,卻發現右肩比之全身疼痛更劇,且無法動彈,她還想深究,上頭又是一個人影直直衝著她滾下來,情急之下她大叫著橫出一條腿,腳底對著那個身影!
半晌都沒有預想之中的撞擊,玉幼清略帶試探的半睜開眼,眼前一張倒掛的人臉對著她咧嘴一笑,“想謀殺親夫?”
玉幼清想也不想,左手成拳,一擊揮在空處,楚雲起已經拉過她的右手,將她扶起,一拉一推。
“啊!”
玉幼清疼得眼淚汪汪,那位爺仍絲毫不憐香惜玉,揪著她滿是鮮血的衣裳就撕,一連撕成好幾條長長的布條,又隨意從地上尋來幾根粗壯不易折的枝椏,將她的右肩和右手都固定起來,這一連串動作做得熟練,卻在綁布條的時候微不可見的頓了頓,楚雲起的目光抬了抬,似是覺察到她緊皺的眉間淡淡的厭棄,不知為何,心頭沒來由的悶,手上動作便更重了些,草草給她包紮完,起身繞開。
玉幼清一張嘴噘的老高,瞄一眼身上殘破的衣裳和用來包紮的布條,那上麵大部分都是那隻狗的血,腥臭得厲害,擾得她頭疼,不過這位爺的架勢她更不喜歡,忍著滾下山坡後身上的酸痛和方才擦過崖壁後後背火辣辣的刺痛,繞著樹的另一側,轉開。
“啊!”這一轉,玉幼清徹底被眼前一幕驚得愣住,忘記轉頭或是閉眼,她一刹那背後寒意嗖嗖,一雙眼眸酸疼得淚水滿盈。
大雨還在下,細卻重的打在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或深或淺的小坑,坑裏滿載鮮紅,溢出,又形成一道一道的溝,玉幼清震驚到呆愣得看著那一條條小溝到底延伸至何處,卻發現泥濘的深紅的泥土地上,躺著一個人,截斷了那些溝,那人蒼白的可怕,仍有鮮紅不斷從他身下流出,而他的手,正牽著另一個她的手。玉幼清這才稍稍回神,眨了眨眼,將因眸子酸澀而衝上來的淚水眨了回去,這一刻,橫七豎八躺倒在地、毫無聲息的人們,刺痛了她,滂沱的大雨將她身上的血和他們的融到一起,上一刻她被困之時,明明還聽到他們的說笑聲、砍柴聲、浣紗聲……她猛然轉頭,蹙眉回身。
一雙手卻在此時扶上了她的肩頭。
楚雲起走過來,慢而有力的將玉幼清的身子扳正,一指麵前被屠戮的小村,輕聲說:“他們,因你而亡。”
“半個時辰前,他們大約還在愁惱雨落的太久,衣裳幹不了,柴禾燃不起來,米缸底的米又要潮濕發黴。”雨落到他的睫毛上,他眨眨眼,慢慢的向前跨出一步,初夏有雨,可寒人心?微眯的眸子裏再沒有了總含著的醉意,多了三分寒、三分利、三分嘲,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前方,手下,她的肩頭微微顫動,他依舊繼續說著:“男人們要擔心前幾日修的屋頂會不會漏雨,要不要去城裏置辦些物事,正好也可以帶孩子們去玩耍……”
“別說了!”
玉幼清硬生生掙開楚雲起的手,轉頭就走,她不願去聽這些空無著落的煽情話,更何況這些人根本不是因她而慘死,罪魁禍首才在想著此刻到哪兒去玩耍!縱要論責任,也是述京那些上位者的弄權之果!她不必站在此處埋頭自怨!
楚雲起看著她踉蹌背影的眼眸深深,終究隻是輕歎了口氣,搖頭,他兀自立在風雨裏,一頭黑發吹的淩亂,白色衣袍沾著點點泥漬,染著她身上的血,看來狼狽,風忽然急了一些,什麽東西被吹到他眼前,蒙住了他雙眸,一刹黑暗,遮擋了麵前刺眼的猩紅。
楚雲起抬手扯下蒙在眼前的東西,瞧了瞧,他眼角瞥著身側的林子,蒙蒙雨霧裏樹葉嘩啦啦一陣搖晃,看起來就像是過了一陣風,他垂下眼睫,目光靜靜落在手中那塊灰布上,隨即隨手一扔。
灰布飄搖,瞬間被雨打濕,如無星無月的夜,黑的看不出原來模樣,然後落在地上,沾了血,卻看不出紅。
楚雲起閑閑轉身,瞳孔猛然一縮,疾步過去扶起不知何時倒地的玉幼清。
玉幼清此刻身子發軟,眼前發黑,驟然被楚雲起扶起,觸到後背,疼得直吸氣,意識也有些渾,一隻手胡亂抓住了也不知是什麽,下寬上細的,緊緊摟住,蝦米一樣弓起身子。
楚雲起盯著玉幼清染血的後背,慢慢皺起眉頭。
懷裏,玉幼清的身子,忽隱隱發顫,楚雲起正小心翼翼挪動她遍體鱗傷的身子,他見她小巧的鼻頭一聳一聳的,手腳不安的扭動著,像是要掙脫他的懷抱。
偏偏楚雲起更加用力的將她的腦袋按入懷裏,聲音低低地斥一聲:“別動!”
“嗯……”懷裏,婉轉鼻音繞了幾繞,她無力的抗拒著,似乎咕噥了幾句,他聽不清,低下頭去。
玉幼清掙紮愈烈,不管自己脫臼的右手,不停推搡著楚雲起,軟軟的手搡在他胸前,如撒嬌的貓兒,他忽而心情很好,勾起嘴角輕輕笑了笑。
這一刻,焦灼散去,屬於她的柔軟清晰的撞進他的手中、懷裏、心底,平日裏總張牙舞爪的小野貓終有一瞬收起鋒利,釋放出綿綿嬌柔軟弱,楚雲起忍不住揉了揉她本就散亂的發,掌心癢癢,如觸雲團。原來女子竟有如此姣好身段,勝雪肌膚當真一絲瑕疵也無,連細細毛孔也尋不見,被雨打濕的衣衫下,噴薄處噴薄,纖細處盈盈一握,修長處又直,一如渾然天成的玉,似乎因著某種原因,她肌膚彈性也是極好。哪怕鼻尖總有一股酸腐腥臭味兒揮之不去,他不覺厭棄。
玉幼清此時若是清醒著,必然要氣惱,姑奶奶我投懷送抱?要不是沒力,早踹得你斷子絕孫!
“滾……”掙紮半日無果,玉幼清終於憋出一個字。
楚雲起背脊一僵,唇角的笑慢慢褪去,按著她的手更加用力,不容她半分遠離。
“這荒郊野嶺、橫屍遍野的,你這麽急的叫我們能滾哪兒去?”
他嗓音低沉,透著一股子曖昧。
“嘔……”玉幼清終於再忍不住,一股腦全吐了出來,吐得天昏地暗。
嘔吐物混合著酸水噴在楚雲起胸前、脖頸裏、下巴上,她軟弱無力的身子甚至不能支撐著她坐起,而那些嘔吐物就這麽順著她的嘴流了滿頰,不斷因著嘔吐而起伏的腰腹讓他覺得下一秒可能就要折了。
楚雲起隻在最初那一秒皺了皺眉,卻又惱的笑了笑,笑她那些拒絕是為了不弄髒他。然而瞧著她躺倒在他懷裏緊鎖眉頭的蒼白臉龐,他無暇顧及自己,亦不敢輕拍她的背部以舒緩她的難受,不敢再調笑,或再多耽誤一刻,他雙手抄在她膝下,背上她。
“抓緊我。”他低低囑一句,猶不放心的空出一隻手來握住她垂下的手臂,狂奔在雨幕裏。
夏風清涼,雨勢也漸弱,蒙蒙的細雨輕飄飄揚在人身上,玉幼清安穩的趴在楚雲起背上,貪涼的去扯戴在頭上的笠帽。那是楚雲起從村裏一戶人家隨手拿的,小村窮苦,一戶人家隻一件蓑衣,她的傷病又拖不得,他便隻走了一戶人家,拿了一件蓑衣,將她裹得好好的。
細雨洋洋灑灑飄在臉上,清涼涼的舒服,玉幼清意識漸清,抓著笠帽往身前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上扣,閉上眼,仰起臉對著飄雨的天。
笠帽歪歪斜斜扣在楚雲起頭上,寬大的帽簷突然遮擋住他的視線,他心中一凜,懸在半空的身子急停,眼睛向下,瞥見左下方一棵樹斜斜逸出一根不算細的樹枝,他生生扭轉身體,提氣向下一沉,左腳腳尖方一觸及那根樹枝,旋即橫飛而起,笠帽早隨下沉瞬間的速度翻開掉落。
“啊……”背上人輕輕一聲低呼,幾縷斷發拂過他的臉頰。
玉幼清吃痛的捂住頭頂,嘶嘶吸著冷氣,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一眼看清處境,卻不知曉剛才她一個舉動險些釀成大禍。
楚雲起以為那女人要蠻不講理的無理取鬧,背上卻安靜的一絲聲音也無,頭頂的雨似乎也小了些,他抬頭一瞧,她正舉著蓑衣替他擋著呢,饒是又氣又急,忽然又笑了。
“能不能……”半晌,玉幼清慢慢開口,“放過我。”
林間青竹葳蕤,正瞧見一朵獨獨開在一地碧綠中的紫色小花要去摘的楚雲起,伸在半空中的手一僵,這一刻靜謐裏隻聽得雨落,和她輕輕在耳畔的呼吸,微微拂起他稍顯淩亂的耳邊發,些許的癢,忽然心底也起了一種難以忍受難以言喻的癢,撓不到消不了,逼得他心煩意亂。
紫色小花被竹葉上突然滾落的一滴雨砸倒,深紫而微帶透明的花瓣瞬間因浸濕了雨水而沉重得無法再立起。
楚雲起慢慢收回手,安靜的背著她緩緩向前走著。
玉幼清合上眼,輕而長的歎了一口氣,那話,她不該說。到得今日,衛尋和楚雲起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也是到得今日,她才恍然明白,想要利用玉慎兒的人,不僅僅是玉陸兩家,她要麵對的,是整個朝廷,是明裏暗裏她知道的不知道的太多的敵人,站在風口浪尖的不是她,她卻在那漩渦裏。
“你是誰,就該走怎樣的路。”楚雲起忽然幽幽開口。
玉幼清默了一會兒,問:“如果讓你做一個踏著人肉白骨的人上人,你也做嗎?”她語氣裏帶著冷,自己瑟瑟的冷。
“做。”楚雲起卻答得毫不猶豫,“不任人宰割,護相護的人……安全。”
“安心嗎?”
空氣裏忽然多了一絲冷,由外而內的冷,凍得玉幼清一個哆嗦,她敏銳的覺察到楚雲起刹那間的凜冽陰戾之氣,隻一刹那,快到她錯覺那是林間的一陣風從背後刮過。
楚雲起緊抿著唇,默然向前。細雨洗淨他如雪肌膚,她轉動目光,鼻尖是他如高山上消融的雪化冰的泉的清冽冷香,那一線淡粉色的唇近在咫尺,這一副初見就驚豔了她的絕世美顏,在她眼底慢慢從軟變硬,從一個沉迷酒色的軟趴趴的紈絝形象,變成了善於隱藏內裏堅硬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即將成為她現在這個身份的夫婿。
其實玉幼清不是一個軟弱的性子,隻是接連而來的打擊叫初來乍到的她有些受不住,刷刷竹葉聲裏,她忽然輕輕在他耳邊道:“但望我能保護我自己。”
他背著她走了一路,雨漸停,出了竹林,沿著一條不算寬的路去,玉幼清覺到地勢漸高,直到遠遠瞧見一處極大的府宅,她立馬要求自己走,楚雲起也沒有拒絕,放她下來後便不再管,兀自大步向前走著,玉幼清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後,三步一晃,目光卻在那宅邸上轉了又轉。
大齊住宅少有高層,即便大富大貴人家,也不過一兩處高樓。而她眼前那一處,遠遠瞧去,竟辨不清府宅到底有多大,將能看見的粗粗一數,竟有大小數十處高樓,還不算瞧不見的那些。
走近了,她再次被震撼!
府宅門前台階共七層,層層雕不同珍獸,她雖不能一一認全,也驚歎於那精美雕工,連珍獸利爪爪尖指甲都清晰可見。再往上,竟是建的三開門,嵌的十二戶對!這是連大齊親王都不敢做的,楚雲起竟這般膽大包天!
傳聞裏皇帝對楚雲起不同,任他大鬧朝堂、胡闖軍營、攪亂市場、無視法規,一封封參本送上去,空落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應,時日久了,眾臣也不再浪費筆墨,紛紛猜測這位陸小公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到底是青眼有加,還是根本不放在眼裏,更有傳聞說這位陸小公子其實姓納蘭,是皇帝在外的私生子,不敢帶進皇宮,卻養在了天授大將軍府裏。
玉幼清也旁敲側擊的問過擁蕊,那丫頭本是個膽兒大的,隻是身份環境使然,放不開性子,支支吾吾裏隱隱也透露了些,玉幼清偏頭,慢慢啃著嘴唇臆想著八卦,想著想著竟吃吃地笑出了聲,幾縷濕發貼在唇邊,順著嘴角飛揚出一個弧度,襯身後白牆黑瓦,仿若這天地間便隻有她一抹明麗跳躍的色彩,美,媚。
“笑什麽呢?”楚雲起看著玉幼清瞟著自己的眼神賊兮兮的,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直覺毛骨悚然。
玉幼清回過神來,眨眨眼,一雙大大的眸子無辜的瞪著楚雲起,“哦,我在想,如果有一樁八卦是真的,那就是一個覺得自己很牛逼的傻逼在全天下麵前裸奔。”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嗯,還覺得自己穿得特別厚實。”
嗯,皇帝是傻逼。
“哢。”
一聲輕微的響聲傳來,玉幼清這才注意到,這府裏到處都是二八少女!
到處都是挽著袖口、卷著褲管的二八妙齡少女!
到處都是步伐婀娜、嫋嫋婷婷、來去自如,見著他和她也不行禮的膚白貌美、身材凹凸有致的少女!
有一個離得近的聽到玉幼清的話,崴腳了,那聲“哢”估計就是她發出來的。
玉幼清瞪大瞪圓的眼睛頓時縮小了一半,這貨原來金屋裏藏了這麽多美嬌娘!
怪不得府邸那麽大,怪不得要造高樓,平鋪開去恐怕住不下了吧!
他內斂?
他隱忍?
他裝叉?
嗯,他裝叉!
楚雲起挑眉,盯著陰氣森森打量自己又兀自點頭的玉幼清,在她開口之前,撂下一句話,趕緊轉身溜走,“住哪兒自己挑。”
“喂!”玉幼清一瘸一拐跟上去,“我不要左鄰右舍啊!”她邊走,邊察覺到四周投過來的目光,那種她最熟悉的驚訝和豔羨,哪怕此刻狼狽如她,依然也是抬一抬下巴,即令這滿院葳蕤黯然失色的美,她們訝這世上竟有這樣的曲線玲瓏極致,羨這世上糅雜得毫無違和的純與媚,不是矯飾的風情,除卻戲子的風塵,她就是她,不經意間引人駐足、回眸,甚至影隨。
玉幼清沒走出幾步,前頭忽轉出一個人影來,墨綠色裙裳,一頭黑發簡簡單單拿一根黑色緞帶束在身後,眉眼間平靜溫婉,氣質卻冷峻利落,因此得玉幼清多看了幾眼。
墨綠裙裳的女子伸手,道:“姑娘這邊請。”
玉幼清瞄了一眼前頭,楚雲起的身影匆匆轉過長廊盡頭,消失不見了。她點點頭,跟著那女子而去,邊走邊道:“能不能給我個獨立的院子,隻要兩個丫頭候在院門外就好。”她歪著頭思忖半晌,又道:“院裏最好有個獨立的小廚房,廚房裏的東西要一應俱全。”
九曲回廊,大小洞門,這宅子大的離譜,似迷宮,玉幼清根本分不清哪裏是哪裏,跟著前頭女子行了約一炷香的時辰,才停下。
玉幼清抬頭,“君竹苑。”
三字以竹拚湊而成,竟也有墨於紙上的淋漓之感,
玉幼清向那女子道一聲謝,兀自推門而入,又將院門關好,這府裏女人太多了,看著辣眼睛。
“姨姨!”
玉幼清剛關上門,還沒轉身,驀然身後一聲吼,嚇得她一個激靈,來不及邁開步子,雙腿就被緊緊箍住,勒得她險些站立不穩,順手就扶上了抱住她的小人兒。
納蘭方覺?
“納蘭方覺!”她震驚到反應遲鈍了兩三秒,才驚呼出口。
“哇啊啊啊……”小小人兒放聲嚎啕,哭得玉幼清也覺不忍,又不知如何哄慰,瞪著眼睛不知所措。
轉念,楚雲起……
她波瀾不驚的臉上藏起了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內心的一絲漣漪。
“姨姨?”
“嗯?”玉幼清應道,卻良久都沒有聲音。
她低頭。
納蘭方覺正眨著一雙仍舊閃著淚花的大眼睛望著她,一臉的茫然、探究和奇怪。她也不由得一臉疑問。
“姨姨剛才笑得……像方覺看見了娘做的特別醜卻嚐起來特別好吃的叫花雞時的樣子,但是……漂亮。”孩子總是用自己所能理解的物事來形容眼見的情況,一隻髒兮兮的叫花雞,或許一開始很嫌棄,但當真正嚐到口裏時,卻發現原來很美味。
笑?玉幼清摸摸自己的嘴角,隻一個微翹不翹的弧度,哪裏是笑?
她撇撇嘴,“不哭了?”
納蘭方覺撅起嘴,一副可憐兮兮又要哭出來的模樣,被玉幼清一個眼神將即將奔騰而出的淚水都給嚇了回去,立即搖搖頭,奶聲奶氣道:“不哭了。”
玉幼清蹲下身,心軟的擦幹淨納蘭方覺的臉,這才發現,納蘭方覺仍是那一身破破爛爛的小衣裳,滿濺了那隻狗的血,聞著腥臭惡心,忙尋著一個路過君竹苑的姑娘送一桶水來,倒被告知君竹苑裏有浴房,可幫忙尋兩套衣裳來。
玉幼清當即牽了納蘭方覺去浴房。
這浴房倒也設計的有心,男女隔開,每間又各有兩小間,一間酷似現代的淋浴房,男房內出水口做成翔龍模樣,女房內則是鳳鳥,皆依著男女之別,約是一人半高,有潺潺流水不斷流下。這宅子本就建在半山腰,玉幼清細細打量過,這間偌大浴房依著山壁而建,為求幹淨,又用大量的玉石隔了一層,她估摸著這水大約是從山上引下來的溫泉水。另一間則是溫泉水池,池底分階,每階都有三平米長寬,供人洗浴之後泡澡所用。
她領著納蘭方覺進了男房,又仔細看了看溫泉池第一階的高度,細細叮囑了納蘭方覺不可往深處去,隨即將送來的小人兒衣裳擺在專用來擺放衣裳的地方,那地方微微發燙,幹燥而防止衣裳沾染了濕氣。
她放好衣裳,剛一轉身,就瞧見納蘭方覺背對著她,雙手展開舉著。
騰騰熱氣氤氳的澡堂裏,小小的人兒雙手平舉,長長袖袍垂下,竟有種奇特的威儀在,如小大人一般,玉幼清不明所以,這小子難道也是穿越來的?看過鐵達尼號?她好笑的搖搖頭,繞過納蘭方覺往外走。
“姨姨!”納蘭方覺出聲叫住玉幼清。
“嗯?”玉幼清回頭。
納蘭方覺卻看著她不說話了,小肚子微微一挺。
玉幼清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隨即恍然,這小子是襄王嫡子,平日裏叫人伺候慣了,這是等著她給他沐浴更衣呢!
玉幼清仍舊一身狼狽,君竹苑又無侍婢,她也不惱,蹲下身輕輕道:“方覺,我、你娘或者侍婢幫你沐浴更衣,是因為你是一個小孩子,而並非因為你是襄王世子。你記住,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生來低賤,生來就是伺候人的命,你應該尊重每一個人,知道嗎?”
納蘭方覺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咬著唇放下了舉起的手。
玉幼清讚賞的笑著理理他的發,“你瞧,姨姨也滿身血汙,姨姨的右手也受傷了,不能幫你,你可以自己洗嗎?”
小子沉吟了半晌,忸怩不說話。
玉幼清幫著他解開腰帶,慢慢教他如何脫衣,慢慢一遍一遍告訴他洗浴時該做些什麽、注意些什麽,直到小子完全記住了,才退出去。
她輕輕靠在壁上,疲累的閉了閉眼。忽然打了個噴嚏,她吸吸鼻子,看著麵前的女房,聽著男房裏納蘭方覺玩水時奶聲奶氣的笑聲,轉身出門,往廚房走去。
這孩子受了驚嚇,洗完澡喝碗熱熱的薑茶驅驅寒,才不會受涼。她自己也一直覺得冷,身子又發燙,肯定有些低熱。更何況,她抱著肩抬頭,天陰得很,怕是還要接連下幾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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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裏物事倒真是一應俱全,不染塵灰,蔬果也是樣樣新鮮,瞧著倒像是日日有人用著的,因她方才並沒有聽見有人打掃或者送蔬果進來,可這一個不像主房的君竹苑,事無巨細都小心打點著,倒叫她覺著奇怪。
玉幼清挑些要用的洗淨了,準備煮紅糖薑茶。她其實本不擅廚藝,隻是幼時她父親煮給她喝過一次,她也不覺好喝,但她父親硬是要她學會。隻因當年,她母親便是因著雨後一碗熱騰騰的紅糖薑茶,才對她父親多瞧了一眼,這一眼,便又是一生,是她母親一生中的一段插曲,卻是她父親完完整整的一生。可惜她母親是法國人,生性喜浪漫、自由,猶如一匹野馬,永遠著眼於與天際連成一線的草原那頭。
這段情史倒不是她那個專情的老爸告訴她的,而是她從她那個多情的老媽那裏問出來的,到那一刻她仍能從她媽眼裏看見深深的動容,這一份真切的動容源自於她媽真的愛她爸,且未減一絲一毫,隻是她媽不願被生活束縛,不願被婚姻銬上枷鎖,不願在這種情況下埋沒於社會輿論,所以她媽追求自己去了,她曾用逃避形容,後來才發現錯了,那是一種她向往,卻永遠沒有勇氣去做的,她曾和她媽談論過無數次,然而最後的結論都會轉回到她,她身上的煙火氣,她忽然勾起唇角,用法語輕聲自言自語道:“野馬的草原是全世界,但野馬終究隻鍾情於草原,不是嗎?”
柴火聲“嗶啵”一聲爆響,玉幼清忽有感應似的轉頭,眼神卻落在空處,風吹過,廚房的木門慢慢晃著,她漫不經心回頭,有些笨拙的用左手將煮好的薑茶分裝在三個小盅裏,放進食盒時又茫然於為什麽要分三份,她撇撇嘴,想著分了就分了吧,便宜楚雲起了,隻當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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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人生來平等?”書房內,楚雲起頭也不抬的問。
“是,一個大家閨秀給襄王世子灌輸這麽奇怪的概念,奴是奴,民是民,官是……”
“這些文書裏瞧不出些什麽,倒顯得故意為之。”楚雲起出口截斷了桌旁人的絮絮叨叨,“平舟,你方才那麽著急傳信號出來給我,除了這些,還有什麽其餘線索沒有?”
平舟忽被截斷了話茬,也不惱,湊上前去,指著幾份文書裏的文字,“你看這裏……”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楚雲起隻抬頭看了一眼拎著食盒和一些物事進來的女子,隨即又與平舟埋頭於一桌文書、密信、地圖裏。
那女子默默拎著食盒到一邊,把一應備好的架子、炭火之類取出,將食盒裏的小盅放在架子上用文火溫著,便退出去。
“是什麽?”楚雲起忽然出聲問道。
“回公子,是薑茶。”
“哦?”楚雲起挑眉,多看了那女子一眼,道一聲:“嗯,很好,下去領賞吧。”他頓了頓,又道:“給君竹苑也送去一份。”
那女子似是一愣,下意識想抬眼去看楚雲起,抬到一半又察覺不合禮數,趕緊埋頭,沒再多說,行禮後退了出去。
平舟看一眼薑茶,又看一眼,又看一眼,說話漫不經心。
楚雲起瞥著他,放下筆,抱胸勾唇,“看上那姑娘了?”
平舟晃了一小會兒神才道:“這府上丫頭們什麽時候這麽細心了,送來薑茶還用文火溫著,我記得府裏大小事情都是墨綠在打理,這可不像是她的作風,難不成……”平舟的視線從薑茶轉移到楚雲起身上,卻被楚雲起瞬間殺氣騰騰的眼神逼得話鋒一轉,“難不成今日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嗬嗬嗬……”他撓頭張望著外頭,幹巴巴的笑了一陣兒。
楚雲起轉開目光,眼神裏嶄露鋒芒,“萬俟世家既已冒頭,此次順水推舟,不殺則已,要除就要除幹淨。”
“萬俟一支家族人數龐大,還有外嫁出去的女子,如何除得幹淨?”平舟也瞬間嚴肅下來,手握墨筆刷刷寫下萬俟世家家主及重要子嗣,最後一筆重重落在紙上,一點渾圓墨色透過薄薄紙張,滲透而下。
楚雲起看著紙上幾排名字,眸色漸深,他輕而慢的一張張揭起案上薄紙,直至那一點墨色消失,“光憑一個意圖謀殺玉慎兒,破壞玉陸兩家聯姻的罪名,難以連根拔起背後的衛家,隻一個玉伯牙,或說朝堂上那些執筆的,也扳不倒整個萬俟世家,但襄王,還有他那個年紀輕輕的襄王妃……”他在紙上寫下“姬嬈”這個名字,又重重畫了個圈,輕聲道:“或許可以。”
平舟皺著眉頭瞧著那兩個字,腦海裏浮現出兩年前在一場宴會上遠遠瞧見的那個女子,嬌小溫婉,眉眼低低,唇角微翹,目光總是有意無意的盯住襄王,流露著小丫頭般的崇拜和愛慕,那樣一個柔柔弱弱需要保護的女子,如何能扳倒整個萬俟世家?
平舟心中一團疑雲,楚雲起卻不願再多說,平舟見他拿起案上一封加密信封,自覺退到一邊,擇了先前幾封文書研究去了。
楚雲起再抬起頭時,陰沉的天徹底黑了。他目光落在進來重新換一批新菜的婢女身上,閉了閉眼,起身向外。
“送到君竹苑。”
君竹苑挺大,楚雲起繞了幾間房都沒找到玉幼清,倒是納蘭方覺在臥房裏睡得四仰八叉,一碗薑湯似是喝了一半又吐了一半。他轉了幾圈,坐在滿是熱氣騰騰佳肴的廳裏發了半晌的呆,叫婢女將涼了的飯菜重新換過之後,又跑去竹子上坐了。
新換的一身黑衣隱在竹林裏,無星無月的夜,照不出影子陪他,他烏發拂過臉頰,忽想起那時她的斷發擦過他的臉頰,想起她扣在他頭上的笠帽,想起她拉起蓑衣為他擋雨,他瞧不見她當時模樣,但他覺得,她眉眼一定很溫柔,像……像娘。
他又想起酣睡的納蘭方覺,忽然一個激靈,掠下青竹,直奔一個方向而去。
浴房的門半掩著,裏頭男女各三進,楚雲起想也未想,衝進女房,眼角瞥見一地的髒衣裳,腳步不停,順手拎起一旁掛著用來擦身的布巾,闖進溫泉池。
沒有預想的驚呼,沒有慌張的動作,玉幼清安安靜靜的趴在溫泉池裏,一個側臉溫柔,幾縷濕發粘在臉頰上,更添三分風情,她本是天成媚骨,哪怕一雙眸子閉著,卻更叫人想望那流轉的光芒。
楚雲起卻沒有這個功夫欣賞,玉幼清滿身衣裳髒的髒,破的破,也便裸著泡在溫泉裏,好在是趴著,又有池子裏氤氳的熱氣遮了,他一揮手扔出布巾將她蓋住,才幾步跨到她身邊,一把撈起。
月兒不知何時偷偷露了一隻眼,靜悄悄的灑下清輝,他抱著她步伐匆匆,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上水滴刹那晶瑩剔透,襯得她勝雪肌膚如凝脂一般,他急急忙忙間低頭,仰著的脖頸一抹弧度纖細而精致,惹得他心底忽起噴薄燥熱,僅僅那麽一刹那,他踹開房門,將她穩穩放在床上,拉過錦被。
“平舟!”楚雲起盯著玉幼清的臉,向身後伸出手,“扶息丸!”
一道勁風過,李平舟立在楚雲起身側,麵色為難的看著楚雲起。
楚雲起久久未得扶息丸,回頭逼視李平舟。
李平舟僵立原地,瞧也未瞧床上的玉幼清一眼,他毫不退讓的與楚雲起對視,話出口卻有些底氣不足,他說:“扶息丸一共三顆,是上人贈你用於關鍵時刻,天音將至,可助你淬煉筋骨、脫胎洗髓,要想練就功法,隻有這一條路!”
“不過萬分之一可能。”他語氣輕飄,似毫無所謂。
“那生死人肉白骨呢?你要浪費在她身上?”李平舟退後一步,手緊緊捂在胸口。
楚雲起微微皺起眉頭,李平舟倏地垂下眼眸不敢看他,知道自己著急說錯了話惹惱了他,卻也倔著不肯將扶息丸給他。
楚雲起伸手就去搶,李平舟不敢跟他奪,再想勸也不知該如何去勸,眼睜睜看著楚雲起喂玉幼清吃下一粒,李平舟扭頭就走。
“她必須活著。”
李平舟的腳頓在門檻上方。
但望隻是,她,必須,活著。
他跨出門,皎月又藏起,萬物無影。
楚雲起喂玉幼清吃下一顆扶息丸,探著她鼻息微弱,捏住她鼻子就給她渡氣,又將真氣源源不斷輸送給她。
玉幼清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梨花雨落,她立在紅漆的秋千架旁,看著秋千慢慢悠悠的晃啊晃,她就這麽看著,任梨花落了滿頭……身後忽然來了一個人,拉著她坐在秋千上,秋千高高蕩起,越蕩越高、越蕩越高,眼前忽起了一堵牆,她和他怎麽也瞧不見圍牆外的情境,她不想瞧了,拉了拉身側他的手,他卻還是用力的蕩啊蕩,拚命想要看清,秋千越蕩越高,他似乎陷入瘋狂,她害怕的放開他的手,卻猛地被甩飛了出去。
夢裏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她意識一清,卻仍未完全醒來。全身被一股暖意包裹著,安撫著她從夢裏的驚嚇中緩過來,她不安的翻了個身,昏昏沉沉的再次睡去。
楚雲起趴坐在玉幼清的床頭,他伸長脖子看了眼又睡熟的玉幼清,無奈的看著被這丫頭抱住的臂膀,這丫頭一開始倒好,隻是抓著他的手,誰知後來放開他的手之後就死死抱住他臂膀。
折騰了大半夜,楚雲起也乏了。但他想起瞥到的她穿著的造型奇特但遮擋性又恰到好處的……衣服?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口水,還是沒爬上床,在床邊睡了。
楚雲起剛合眼,外頭忽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聲。
玉幼清被驚醒,迷迷糊糊抱著楚雲起的手臂坐起來。
楚雲起意識也混著,一時被玉幼清拉過去,正正撞了上去。
哭聲戛然而止,哭聲的來源眨巴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瞧著麵前奇景。
楚雲起傻傻的瞪著眼前高低起伏的“奇景”,挑眉,眯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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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rry,後麵可能情節會有點拖,但請耐心看下去。